第23章 镜花水月

次日,天象骤变,朔风卷地,雪舞如龙。夜半,玉墨竟冒雪而归。

我听闻动静,披衣挽发而出,笑盈盈地向他讨要符水。不想玉墨神情有异,见我灵芒复清只是一楞,问也不问,先将我扶至厅中落坐。

待我坐定,方长叹一声,如悲似悯道:“符水并不曾用,今冬烛照大祭已因故罢免。”我心下一沉:“何故?”“无忌仙君仙游,国主过哀之故。”

“曷其然哉!?近年书信来往,仙君并不曾道有恙……”说话间我弹身而起,冲入房中翻出无忌仙君几封来书。逐字读去,仙君信上盖言自己年迈体衰,盼我早回烛照探望。

其时看过,只觉仙君技穷,十几年来回回如是,一心想将我哄回烛照。此时闻得凶讯,却觉仙君言中之意已煌如庭燎,反懊悔起自己驽钝而不能体。一时酸楚难当,哭得不能自已。

要说无忌仙君,虽不脱仙君的古板做派,处事却甚中正,待我更是慈和,从不曾疾言厉色。我昔年初入烛照,孤苦无依,除去君上,便多蒙他看顾。早将之视作亲族长辈,如何竟去得这般突然?

我折返厅中问起玉墨:“仙君是几时去的?”“据传便是我起身之日。”“可知是何缘故?” “宫中降诏,道是寿终正寝。”我心中这方好过了一些,沉沉道,“我要回烛照送仙君最后一程。”

一面急命玉墨将酒瓮速速起出,一面急召瑞雪,自己则匆匆赶去库房,清点起积年攒下的各色礼物,又寻乾坤袋,一时间千头万绪。

而千头万绪之中却有一念不泯,此番君上哀恸恐非小可,末一个随他来魔界的仙君亦已仙逝,不知心要灰成怎生模样,伤心之外更添五分忧心。

盏茶功夫不到,瑞雪箭一般飙入府中。待见阖府平安,便只有我与玉墨,不禁一振浮雪,瘫在厅中梨木椅上吵嚷不休:“黑天半夜,你们不好好睡觉,吓唬我作甚?便是仙主还了本来面目,想与仆同庆,又何必急在一日。”

待闻得仙君凶讯,瑞雪亦不敢信,眼角泛红地捉着玉墨盘诘起来。我险些又被他招下泪来,扭头道:“我欲返烛照,你可同去?”他方如梦初醒,当即便要启程。

玉墨却不欲再去,我亦知嬿婉与烛照嫌隙日久,他久居嬿婉,自是对烛照难生好感,自此前去观礼已是为难,便遂其意,凭其自留。

临去之时,我予玉墨一丹,嘱他尽早服下,正是息微仙君所赠之太乙九还丹。玉墨筑基甚迟,正须灵丹辅助,这些年中,我与瑞雪得了甚灵丹妙药都先紧着他。

是夜,我们兼程向烛照而去。耳畔风声似哨,面上雪锉如刀。

我伏身在瑞雪背上,忽然惊觉他竟已这般大了。当年常偎在我膝上休憩的小夫诸,此刻已然背脊宽阔,毛锋厚密,额上四角高几近丈,虬立指天。这回他驮着我与分量不轻的赠礼,不过日许便到了烛照宫外。

卫兵们皆识得我,通报后便请我们门内稍歇。片刻,几个相熟宫侍匆匆迎出,引我与瑞雪入宫。

一个小宫侍满面希冀道:“仙君您可回来了。君上数日间国事不理,臣属不见,只在明昭堂里枯坐。小君劝过多次,皆无功而返,怕也只有您劝得了。”

我有些愣怔,“无忌仙君目下身在何处?画像莫非已进了明昭堂?”“仙君循例从火,画像数日之前便已请入明昭堂中供奉。”

我闻言一醒,可是情急糊涂,只想着魔界古礼,却忘了无忌仙君等旧臣之葬君上必要亲自操持,自然天火为葬,倒也清净。

此时魔界各族,丧仪大同小异,除一些继食邪法,多尚水葬木葬,以取永生之意。

死后七日招魂不归,丧主便会延请巫医,以圣油在尸身上涂抹复生密文。后或将尸身送入河中随鱼虾分食,或置于瓮中,上植死者生前物色的复生之木。待树木成活,便连瓮带木埋入阴煞之地,以身培木。班班作为总是盼魂魄重聚,借生灵复生之意。

只是得道者既已脱出五行,免受轮回之苦,元神寂灭后自然逸散归虚,何可再聚。虽复生之木多有凝识成精,水中鱼蜃亦有得缘化形者,却早非先时亡者。而复生一说,除据比外,千万年来还未有二例。相较之下,火葬确实清净多了。

说话之间,已行至明昭堂前。宫侍们恭声通传后便立在廊下。

我推门而入,只见满室幽寂,唯有一墙画像从暗影中望来,形貌不辨,面目模糊。目光逡巡,终在左首一根合抱粗的柱旁,寻着一袭黑影倚柱而立,不声不响,仿佛同满室死物融为一体。

此刻日光随门而入,他方一动,蹙眉望来。我忽然疑起自己目中所见,君上怎会憔悴如斯。神魔不知老死,他何以竟有龙钟之态。

我抢上几步,倒头便拜:“君上,仆朝浦来迟了。”还待再言,眼泪却不自觉簌簌而落,语声哽噎,再说不出一个字来。瑞雪也讷讷拜倒:“瑞雪请君上大安,万望君上珍重贵体。”

君上抬袖免了礼,自己却朝着一幅画像喃喃自语:“无忌,朝浦来了。你近年常道她没良心,这不便回来了,可宽心了罢。”

我亦向画像望去,画中无忌仙君坐在案前,握牍持笔,潜心庶务,正是惯常情形。不禁涕泗滂沱,转向画像稽首三拜,心中默祷,仙君慢行,不肖朝浦在此相送。心中追悔实是不可言表。

起身后,悲意难止,只是此处并非随性之地,我亦不欲再引君上哀思,强忍泪意道:“仙君们喜静,咱们何必在此相扰,出去叙话可好。”

君上默然半晌一叹,直起身来。我手臂一伸,不知怎的便想上去搀扶,君上奇道:“浦儿这是作甚?”我亦一愣,继而尴尬一笑。实是被他方才暮气所惊,竟不自觉间将他当作九尾狐家太爷。

君上被我一搅,悲恸之意似是淡了些,似笑非笑信步而出。我忽如窥得天机,心下顿时有了章法。

既出明昭堂,君上欲回南斋叙旧,我一抹泪,反提议雪光烂漫,不若去薰薰池旁叙话。君上许是也憋闷久了,便由我拖着去了池旁水榭。

一行坐定,我递一眼色与瑞雪,专拣开解凑趣的话讲。末了,还携瑞雪步下水榭,于烟霞蒸腾之中仿着说书先生,我一言他一语地向君上讲起我们在嬿婉遭遇。

君上本对答得心神不属,听了一阵,胸臆渐开,待讲到和姑之舞,居然连称可惜,惜不得一观。又道怎的前时一概不知,以后定要前去见识一番。

心魂也渐归现世,望着与我说书的瑞雪,感慨小夫诸眨眼都这般大了,赞他惠敏知理。

瑞雪平日里伶牙俐齿,此刻却只知憨笑。我故意挑眉道:“也不看看是谁教的。”君上大乐,与宫侍说笑,我这惫懒脾性倒是根深蒂固。

直到天边泛紫,我与瑞雪腹中作响,君上方惊觉我们陪了他整日,还不曾用饭,忙要安排。

我望着西天霞光起身道:“天色已晚,我们献了礼,也该告退了。此礼君上定然欢喜,只怕见了连我亦要靠后。”君上不信,我便命瑞雪献酒。

瑞雪方由乾坤袋中将金玉宫之酿取出,君上已讶然而起,亲自接过一瓮,仔细端详:“世间竟还有万旬?”他一思复一笑:“你寻到了金玉宫?”

我亦一笑,只问这礼可合心意。君上答曰:“岂止合意,如获至宝。”果然便守在几瓮酒旁,摆手命我们自去。

回到城中居所,我与瑞雪皆疲乏不堪,胡乱将各自卧房一理,饭也未用,各自昏死在床上。

翌日一早,我与瑞雪皆被饿醒。起来稍作梳洗,便揉着如雷肚腹,携厚礼杀到仲炦食肆处。

久别重逢,仲炦直喜得见牙不见眼。瑞雪还不及讽他门外竟学嬿婉,挂串腌肉作招,便被他亲作一桌珍馐勾得食指大动。

一餐罢,我与瑞雪几乎抱头痛哭,这些年之饭食多是随意烹调,何时再享过此等佳肴。

自仲炦处出来后,我又拉着瑞雪进了宫。携各色馈礼拜了一圈山门,与姐妹们闲话家常。那等有抄书之谊的,礼数自然更不可简。

百忙之中,我虽留意到尹玗使得如同抽筋的眼色,无奈心中着实记挂君上,约定今晚登门打扰后,便又回了前殿。

此番姐妹契阔,我心怀大畅,隐隐升起回烛照定居的念想。然这念想在南斋门口迎头撞上小君嘉之后,便如泥牛入水一般,再寻不出一丝影来。

此番相遇,小君嘉周身和气,言语周到,话里话外皆感激我劝谏君上,盼我多来宫中走动,但符儿笑容却总在我眼前乱晃。

我敷衍行过一礼,略叙了几句,便推门进了南斋。瑞雪更是由头至尾青面垂目,一言不发。

君上又在南窗前望着熏熏池出神,见我进来便道:“昨日讲到浦儿去了南闾,却不知其中若何?”我笑起来,眉飞色舞地讲起玉墨之事,却隐下符儿一节。

君上听闻世间竟有一嗓登峰造极,便起了一闻之意。我原想使瑞雪接了玉墨来,又怕玉墨犯犟,不肯唱。

眼珠一转,邀君上去我谷中坐坐,也瞧一瞧我修了数百年之“仙府”。君上益发兴起,登时召来赤方妖君道:“浦儿之所自然要去逛逛,何况更有珍藏,咱们这便去罢。“

主仆易了便装,一行四个稀里糊涂地便向我地头奔去。行到中途我方琢磨过来,君上怕是对我与玉墨之间有些误会,心下百转千回,出口只余一叹。

行至谷外,君上沉思半晌,方勉强赞道,此谷虽地处偏僻,亦不妨灵气氤氲。

赤方妖君便没这般含蓄,直言他家侍童择的灵脉怕都比这里强些。我咬牙忍下一个白眼,作出殷勤主家姿态,邀他们入内。

未行两步,便见玉墨出来查探,我忙为他作引。玉墨闻得烛照国主亲临,怔愣之下便要行魔界大礼。

君上一拦,扶起玉墨笑言,既离魔界,今日便不理论俗礼,免得大家拘束,反失微服意趣。我出言打断君上别有深意之注视,复请入谷。

君上缓步行来,且望且道这谷清润,雪覆苍松,牌坊青瓦,别有情致。

又赞花开得好,匾上字提得亦好,问可有缘故。我将瑞雪与玉墨戏耍之热闹描摹到十二分,惹得君上连连颔首,直道此景方衬此名。

笔者剧透,仙君之亡并非寿终正寝,君上隐瞒岂止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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