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眼已经年,四时虚度。一朝淫雨一朝暑,衰潭空谷,厌厌卧山足。紫陌红尘百丈外,悔当初,随荣随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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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我重返海陆多年,千回百折,心懒意灰。
今不同昔,三界易主,神、魔、海陆之称湮废,时谓之仙、人、鬼之界。其中,又以仙界为尊,掌天下权柄,人鬼次之。
这仙界便是先时神界,官面上虽言六帝御宇,即那九穹皇天上帝,与其后,后土皇地祇,并东极青华大帝、南极长生大帝、北极紫微大帝与西灵金母四帝。细论起来,又皆称天帝至尊。
我闻之一哂,只当少昊这厮硁硁沽名。
也是我从来闹不清仙界名头,便不曾细想,那少昊本就是青帝,六帝中如何又冒出一个青华大帝。反整日里冷眼旁观,见其治下一片太平,万物向荣,不免心中五味杂陈。
不过仙界也非无瑕白璧。不知是天界向例还是众仙请命,天帝讳名却非“少昊”,而是“太昊”,乍一闻听,狂妄非常。
更可笑者,神君俱逝,仙君们便敢僭越,将原本的道君、帝君奉承作神君,而道君、帝君们居然也觍颜冒认下来,可见仙亦有欲,说不得便是“神”之一字。
人界便是先时海陆,这人之一族繁衍至今,兴旺已极,山南海北的修城筑池,大有一统海陆之势。
鬼界便是魔界故地,然言及魔界败亡,知情者却皆缄口,无知者反多妄言,出口便是古来如是,向不闻有甚魔界,气得我呕血三升,夜不成寐。
此外,坊间谣传三界之外另有一妖界,妖邪异类集聚其中。不过那荒岭上讲古的地仙却不大信。他抖眉撇唇道,天下恶妖早已尽绝,便是有零星余孽,亦不过偷生红尘,不敢露面。
此仙三万岁余,几近地仙寿数之极,早弃了修行,成日倚坐于石崖与新化生的精灵们讲古论道。
我自来海陆,图休养之便,以神隐之诀仍用珠灵、旧貌示众。云游至此,也听他讲过三五逸事。
一日,我趁老仙谈兴正高,便问他可知忘川妖龙。老仙不提防,一乐道:“如何不知,这忘川龙妖可称三界一大异数,万有二千年前,——” 言未竟,他却仿佛被谁扼住喉管,强行岔开话去。
我本欲多盘桓几日,也知悉些旧事,不料没两日,这老仙竟补了个土地公缺,奉上命即时赴任,自此便再不得见。
不过妖界之说他虽不信,我却深信不疑,且为此上天入地,无日无夜。每每听闻何处有妖邪出没,都要前去查探一番。
不过十回中有九回是人族自己装神扮鬼,末一回也是不入流的山精野怪。
故旧更是一个不逢,我于三界中皆召唤过瑞雪,但他从未应召而来。回过滟飖谷,玉墨无踪,谷中荒草过膝,苍藤虬屈,连个石墩子都已看不出。
访过涂山,群狐绝迹,出渤海万里,浊浪泱漭,不见岱舆。相询水族,才知岱舆、员峤二座仙山数千年前便已沉入海中。
我仍不息心,又往天界去。一入云门,心下便有些疑惑,仿佛天竟矮了些?在几重天中兜兜转转,加意打听,数日方知如何是天矮了,却是天多了。
原来神魔俱逝,业力散逸,如今仙灵数十倍于当年。天帝智勇,于三天之下增设六天,合为九天。
谓一为中天,二为羡天,三为从天,四为更天,五为晬天,六为廓天,七为咸天,八为沈天,九为成天。各天之隔八百里,如此一来,末一重天离海陆可不就近了。
这可苦了我,其时又不知下六天多为新晋仙灵居所,奔波月余,自然一无所获。
方才摸到上三天的云门,又被结界内外的金盔金甲勾起了南泽旧恨。怒引数道冰刃,便要大开杀戒。
只是神根既损,故交、仇家又都一个未见。沉吟半日,任仙灵往来迎送,终垂目,将冰刃一扫而出。
天门外,霎时落了一地盔缨,结界上,冰刃轰鸣,腾起弥弥叆雾,我转身而去,自此再不登天界。
君上规矩,首犯去缨,不悛者削首,我以为少昊该晓得。
果然此事无风无波,又数十年,我终觉这般寻觅皆是徒劳,恩仇成空,何必自欺,便连嘉和、据比之流亦是音信全无,恐怕亦逝。
如此一想,万事皆淡,益发神倦。索性回到滟飖谷中长居,除了君上祭日往烛照痛哭三日外,成日昏昏。
此时谷外却添一村,名曰兰溪。村名得之于水,所傍之兰溪便是万载前谷外河流改道而来。
乡民淳朴,耕种纺织为业。然离山既近,时常便要入山砍柴,又有小童遍山挖笋、采药。我避让得不胜其烦,越性化作谷底一方小潭,重又安卧。
忽而醒来,二雀在枝头啼叫,便是一日。
望着蚁群出神,便又一日。
一时张目时大雪纷飞,再醒来,竟见山花烂漫。
夜半苏醒,暖意融融,星河烂漫,偶然看入了神,次回梦醒又是夜半,暑气燠热,虫鸣震耳。
以为不过数日,天光大亮后,望着背篓入山的中年医者,辨了半日,却认出前回采药小童之影来,唏嘘不已。
过后又不免自嘲,非又千载万载,值甚自惊自怪。只是心下发笑,山间却一声闷雷,落起雨来。
半梦半醒间,也不知过了多少寒暑。一日,我忽由睡梦中惊醒,东南向妖气冲天!
一挺身化回神形,便要前去查看。却听地上“噼啪”作响,垂首一瞧,却是我化身为潭的这些年中养下的一潭白鱼,因离了水,正在涸泽里扑腾。忙引水补潭,方循妖气而去。
还未行出多远,只闻平地一声炸雷,震得我心魂三颤。心中一动,来的莫非夔牛?
这夔牛一族世居东海流波山,入海化龙,登岸成牛,生具二相。与我也算是老相识,只是他们吼声夺魄,嬉戏则必招风雨,喧哗至极,我往年避之唯恐不及,今日却不由喜上眉梢。
空中一望,果是夔牛。此刻一面气急奔走,一面频频后顾,似遭追击,正踏破绿畦,朝兰溪村撞去。而村中几个垂髫稚儿为吼声所引,也正挤挤挨挨奔往村口查看。
我忙展袖化作珠灵,降落在村前,阻住夔牛去路。
夔妖错将我当作追击一伙,一声威喝,冲我当头撞来。巨影如丘,足落动地,眼看相距已不足丈,我本要施术将它困住再作理论,只听一声疾呼:“当心!”
猝不及防间,一道碧影电光般扑下,搂着我就地一滚,让过奔牛。
我只觉眼前一黑,下一刻,已躺在一温热怀中。怔怔然间先惭愧一回,睡得太久,五感都懈怠起来,继而有些哭笑不得,不经意却嗅道他身上气息,浑身一震,暖阳气息,君上!
不顾一切挣头出来,看时,却是一陌生仙君。几息后恍然忆起,虽减了两分玉润,依稀便是忘川初遇的那个赤衣小仙。
不过他今日一身天青色锦袍,敛了贵气,却平添几分仙风。此刻,目中神光凛凛,如宝刀出鞘,本正盯着夔牛,却在我挣扎间蹙眉向我一睃。
四目相交,他微微一怔,耳稍透出一抹薄红。
嫋嫋春风碧杨柳,熏熏日煖催紫红。
小仙君自认不出我来,犹疑道:“你没事罢?”,话方出口,却一反手将我推开。
只听“叮当”数响,他扬剑拨开夔妖抽冷放的碧血箭。当下嘴角一咧,也不含糊,弹射而起间,一甩臂膀将剑掷出,阻住夔妖去路,自己几个起落追上夔妖,缠斗起来。
我索性远远避过,瞧他们你来我往。留神看时,但觉这小仙君端的化了副好相貌,芙蓉面,琼玉鼻,眉如刀裁,斜飞入鬓,凤目多情,宜喜宜嗔。单论模样,只逊君上一二分,便是与旧年嬿婉妖君相较,亦是不遑多让。
更有一副好胆识,以天鉴目观之,他真身竟是异兽凤鸟,不过六七千岁上下,却已修至地仙上阶,几入天仙化境,可说天赋超绝。
与这寿逾二万的夔妖交手,虽然仍有些勉强,面上竟无有惧色。心中暗赞,天赋高而胆气壮,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倏尔后头追上几个仙君,纷纷一抹额汗,呼喝着加入战团。
一着湖蓝衫的高瘦文士挥舞一杆半身高的大笔。笔锋墨黑,柔如少女之发,笔杆莹白,好似走兽胫骨。连消带打,卸去蛮牛千钧之力。
夔妖见势不好,一退数丈,转身要逃。另一檀衣窄袖的汉子恰抖起一条非金非革的长鞭,灵蛇般将其当腰一捆,便有两仙撒下一张金网,兜头将那夔妖罩住。
这金网内藏玄机,随着一仙念咒越收越紧,不过片刻竟拘得那力可拔山的妖兽动弹不得。
一番呼应,酣畅淋漓。再看那撒网的二仙,年少者着白衫,扮若人间倜傥公子,年老者穿一身灰扑扑布袍,眉目疏朗,颌下微须。
小仙君舒了口气,吩咐几仙再下一重禁制,便向我行来。眉目澹澹,不见奥妙。复问我可有损伤,缘何至此。
我一时不察,客气道:“还未谢过仙君救命大恩,弟子初出东海,来此游览名山。路遇妖兽,一时竟骇地动弹不得,幸亏仙君援手,并无损伤。”
“弟子”之称亦是仙界规矩,凡精灵者,见仙君当执弟子礼,侍之如事父兄。我素于礼数上稀疏,闻罢嗤之以鼻,无奈今日兜头撞上,我无心生事,自然要虚应一番。
他却一挑眉道:“你不畏仙?”说话时,朱唇皓齿,不笑而翘。
我应声敛容,片刻才道:“若在其他仙君面前,弟子自然畏服。总是仙君慈和,望之可亲,竟不能畏。”
他闻言大笑,我伺机道:“还未请教仙君宝号,倘若他日弟子侥幸飞升,也好去仙府登门致谢。”
夔牛事了,公子哥模样的仙君正踱步过来,闻言失笑道:“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珠灵——”
一言未终,小仙君已摇手道:“吾乃紫微大帝座下朱雀宫重琏是也。若你他日成仙,尽可来朱雀宫寻吾。”
紫微大帝?我瞿然记起那日的紫袍帝君。不过,他不是甚“小殿下”麽,怎又成了北帝门下。
男主出场了,在第二卷第二章,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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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一雷惊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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