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得瞠目结舌,嘉和怎会成了天后,为何要害青帝,朱朱如何成了烛照侍君,为何也牵涉其中?仙界看似安定,内里暗流竟比昔年魔界更为汹涌。
忽而想到,嘉和若是天后,重琏岂非其子!顿时身上好似被盐浸的荆条鞭过,阵冷阵热,面上尤其火剌,一点绮思云散烟消。
知道此中必定大有缘故,少昊既然早逝,此刻天帝为谁,又为何要娶个烛照小君?金母既恨嘉和,如何又与妖族勾连?
不过此刻时机不合,金母亦不足信,心道,管你此言真假,重琏却万不能死在魔界遗民术下。且我心中另有一番痴意,原来君上处事不同旁处,凭凶犯再罪极难恕,向不加罪亲族。我耳濡目染,便金母句句属实,也自会寻嘉和报仇,却不与重琏相干。
思忖半晌,乃道:“此事金母却待如何了局?”
金母目中寒光一闪:“白虎、朱雀二宫奉命西来征剿妖族余孽,遭遇凶兽梼杌,全军尽没。”
我假作担忧道:“倘如若帝子惨死西荒,这火再如何小心,也不免烧到妖族与主理此地的金母身上。既未到发难之时,何不由本君将这祸端移去。”
金母不言,我续道,“本君拘着这小仙于三界随意行走,今日割他一翅,明日断他一爪,末了弃尸鬼界,岂非再不与金母相干。”
金母似有意动,却道:“怎好带累了仙君?”
我傲然笑道:“本君若怕带累,万载前便不会为魔界效死,与尔等争锋。倒是金母,庇护我魔界遗民之举,实令本君感佩,方才自荐绵薄。” 言罢一礼。
金母自觉失言,讷讷谦虚了几句。我又道:“此事已近眉睫,天界闻风,朝夕便至,金母还有甚犹疑。本君只盼着此间事了,再登玉山与金母共商大计哩。”
金母道出大恨,狂态渐消,闻言道:“若尔确是忘川蜃妖,这小子予尔何妨。”这便是仍要我自证身份。
我身上并无信物,倒有数语梗于喉中,垂首一笑,也不知笑她还是笑我。一声一叹:“呜呼秋茜裙,呜呼千金刀,曾记壅水发血浪,白虎啸空,黄龙裂云,乌拐笑杀破。皆言天道英杰迫,山河由来刃上夺,去日如何,今日如何!”
金母闻言默然,手虚虚一晃。我将重琏往乾坤袋中一收,一礼而退。
狐女亦浅笑躬身道:“吾辈蒙金母之恩,得一栖身之所,许以三遣之诺。一遣竟,丹姚告退。” 言罢,跟在我身后一迳去了。
出了玉山,我方长吁下一口气来。询问丹姚,三梦殁可解得,狐善**,不知一时三刻之记忆可能抹去。
丹姚媚笑道,自然解得,也抹得,又问我可是要放过重琏。我知她绝非良善之辈,方才犹豫不过是畏惧天庭震怒,祸及妖族。此时离了玉山,未必不起旁的心思。
只是我自恃神身,也不惧怕,遂颔首道:“魔君之仇,本君自会与嘉和去讨,不屑作这些下流勾当。你若可抹他记忆,便叫他只记得梼杌身死之时,咱们寻个左近沙丘丢下他罢。”
说话间又想起头先撇下的夕元,顺路一瞧,哪里还有踪影。心道,区区一小仙,想必金母自能应付,便也不萦于意。丹姚不疑,眉目一弯道:“圣君既如此说,丹姚敢不从命。只是来得匆忙,尚缺几味灵药,不如去左近的人族城邦易药施术可好。” 我自然应承,才问瑞雪去向。
丹姚道,他们一早有约,至所约之处自知。我心头大定,随她行去。
一时三刻,果见一人族市集。只是时已傍晚,四下晦暗一片。狐女却似颇为熟悉,三拐两拐,翻墙跳进一处院落,我尾随而入。
刚一落地便听一声低喝:“谁?” 丹姚笑骂:“你姑奶奶!” 立时便有火把亮了起来。
一个凶相鬼君压着声笑道:“你这丫头,越大越敢混说,此行可还顺利,大伙都等着你呢,” 忽然声音一变,“你身后怎跟了个仙君?玉山来的?”
丹姚娇笑道:“这却要问烛雪了,他今日之伤可还要紧?” 鬼君便闭了口,带着丹姚与我向后行去。
这院落颇大,假山掩映,花木扶疏。行近方知,暗影中杀机处处,守卫得十分严密。一路行到堂屋前,那鬼君方才止步,容色戒备,示意我与丹姚入内。
打从进了宅子,我便知被这狐女摆了一道。她自知不是我敌手,一面谎称为重琏解术,一面却径直将我引回了他们老巢。我心中虽着恼,此刻却发作不得,觑她一眼,一步跨入门中。
屋中灯火通明,两个巫医正围着一肠穿肚烂的伤者救治,十数个妖鬼或坐或立,正在闲谈。感应到门前瑞气,登时立眉望来。
而我目中,此时却只容得下一个斜歪在榻上的妖君。那妖君单手执壶,臂上一道好深创口,几可见骨,兀自理也不理,双目直勾勾盯着烛火出神。
我忽有些胆怯,喉头发紧,半晌骂道:“瑞雪,你明明在生,为何不来寻我!”
我知此言无理,但瞧见他的一瞬,心中的千头万绪全都化成了委屈,话甫出口,世界已是模糊一片。我抬袖拭面,目中却似洪水乍泄,哪里拭得尽。
瑞雪循声望来,目光直如钢针利刃,几要将我盯出个窟窿。待到四目相对,他面上忽现出几分迷蒙。
片刻一醒,目光愈厉,一个箭步蹿来攥着我颈项恨声道:“又是你,方才不还是个珠灵麽,一时半刻竟就修成了仙君,呵,明日是否便要有新神临世之喜了?她死了万载,为何你们总不肯放过!” 目中痛意刻骨,令我心头久违地一热。
霎时间无穷孤寂疲惫,无尽郁怒凄惶,便是这数日心焦暑热,皆如春雪,寸寸冰消。争奈颈痛欲折,忙抽身出来,一面还似旧时般在他发顶一抚,一面道:“瑞雪,你瞧瞧清楚,真个是我,朝浦归矣。”
他蓦然怔住,半晌涩然道:“陆之谷何名也?海之宫何名也?有卷至要,是何名也?”
我一笑,答曰:“东陆有谷滟飖,东海有宫金玉,《入水心记》至要。”
瑞雪惶惑不已,望着我神色变幻,心中惊疑却不敢问。屋中妖鬼也是面色各异,疆圻、上泓俱认出我来,三王齐齐向丹姚望去。
狐女口齿伶俐,三言两语将我所作所为复述一遍。众妖鬼听到我为救重琏现形血阵时面色一变,听到我破阵而出时面色又是一变,及至重琏现下在我袋中,面色一变再变,灼灼向我腰间望来,目中恨意刻骨。
瑞雪面色也淡了下来,望着我不语。我也不辩驳,大大方方由他看去。
谁知他瞧了片刻,却与众妖鬼道:“郜耑伤重,今夜无论如何也难起行。我与故主久别重逢,要借东院一叙,大伙早些安置罢。” 言讫,迈步出门,一眼瞧来,我便随他向东。
待我入院,瑞雪便扯起一重结界,望着我喃喃道:“若非我在梦中,你便定是仙界细作。偌大结界,不以魂祭如何可能,仙主岂会复生!” 目光复又犀利起来。
我抚额叹道:“瑞雪,这些不关事的咱们稍后理论,你且先答我,玉墨、尹玗、仲炦与烛照故旧皆何处去了?”
想是语声动作太过熟悉,瑞雪不由答道:“玉墨是个有福的,如今成了飖音上仙,任天庭春官属下司乐一职。玗姐,”一顿,“若是此刻未死只怕还在天宫,二哥终未成妖,已然寿终。唉,烛照旧识不在此处的大都已亡故了。”
我眼圈一红,追问起来。瑞雪许是有心试探,抑或心中存事太多,也正不吐不快,当下也不再问,便由我故去之日讲起,一直讲到三更。
却说南泽战后,三界皆当我以身殉界,瑞雪悲极怒极,将我去时之言尽数禀报了赤方妖君。赤方妖君久伴君侧,君上弃世之意如何不知,原本未作他想,经瑞雪一说,亦觉出蹊跷,下令重审幸存之宫侍。
一查之下,首报君上自散之宫侍早在大丧日便已失了行踪,余者却无一知晓当夜君上行止,自散之说顿时扑簌迷离。赤方妖君以性烈闻名,这便要去锁拿嘉祥宫近侍鞠问。
嘉和其时才即立国主,又因嬿婉为仙界大败,百姓唯恐仙界一时三刻破了结界再打进来,也来投奔。她顾念旧情安置了嬿婉遗民,一时竟堪称魔界之主,气焰正高。
得知此事登时大怒,反要治赤方妖君谋逆死罪。两派在大殿上便闹开了,赤方妖君在烛照之威望自不必说,嘉和立足未稳却占着君臣名分。因此事已无凭据,嘉和身侧又有许多嬿婉妖君鬼君随侍,闹到后来,却是赤方妖君率兵出走昱象山。
朝臣亦有追随者,不过钩星、破邪等几位重臣仍固守烛照。
不料百余年后,赤方妖君尚未发难,嘉和却已挥兵东来,号称讨逆。初时凭着君上所遗赤霄剑、嬿婉进献之相思虹帛二宝,并重利招揽之妖鬼咄咄相逼,但南泽、南郜各部多与赤方妖君有旧,危急关头出手相援,战事旋即胶着。
展眼千年,几部愈战愈勇,屡败嘉和利诱之兵,眼见即将合围烛照城下,一时间流言四起。
我忽道:“金母曾言是嘉和传出流言要害青帝,你可知其事?”
瑞雪眼一翻道:“自黄帝去后,金母便有些疑神疑鬼。此事我不知,也断没根由,何况那时节魔界大乱,街上甚流言都有,谁又可溯其源。不过金母不知打哪问来,却坚信不移,自此恨上嘉和,也疑上天帝。”
又一笑,“然我等亦恨毒了嘉和,自不会为她分辨。” 我一叹,便不言语。
瑞雪续道,嘉和不甘就死,居然打起了仙界的主意。又望了望我道:“昔年您卷了南泽的天兵出去,可知落下何物?” 我一愣,想了半晌不觉,蹙眉瞧他。
他一笑:“仆可不敢相欺,当年天界既克嬿婉,自然留下守兵,仙主只卷了南泽的天兵天将,又封闭了疆界,余下的便成了网中之鱼,全由嬿婉献予嘉和。嘉和嫌杀了可惜,又全锁在烛照宫作苦役,竟渐成宫中一景。”
我闻言大窘,连道数声罪过。瑞雪目光一暖,笑道:“仙主不知自然情有可原,只是嘉和将败,却动起了这班兵将的心思。其时未有甚天帝,遑论天后,也不知嘉和怎生想得出,谋得到以破界之功与百余残兵换取天后大位之买卖。”
说到此处,笑容骤敛,“而仙界竟也答应了。夜半,嘉和由亲信护送至约定处,以赤霄刺破仙主所化之结界,放天兵天将二入魔界!”
结界不同于封印,一者为卫,防着界外之物侵入,一者为困,防着界中之物逃脱。我所布结界自然为卫,于外可谓固若金汤,何曾想冷箭向来身后放,苦心难与私欲违,被从内几剑破开。
三部为围烛照,驻扎昱象山下,不想天兵夜袭,妖鬼无备,昱象山下火光彻夜,其地尽赤,哀号之声数日不绝,未死者皆仓皇而逃,史称昱象之战,魔界至此一败而不可收拾。
仙界则大胜意满,旋即广开宴席,论功行赏。嘉和也安心备嫁,只等那众望攸归的青帝被逼不过,应下天帝之位,她好去作天后娘娘。
我听到此处,只觉一腔烈火焚上天灵,险些笑出泪来。自打醒来我便常常疑惑,自己以身为界,布下的上神结界怎会轻易告破。
口中冷笑,目中尽赤道:“便由着这贱婢作威作福?
终于写到这里,看官可猜到了。恭祝所有人中秋和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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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夜话铁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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