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进退维谷

翌日,我起了个绝早,一面抱怨今日金乌起得迟,一面结束衣履穿城南去。

城南一峰突起,形如卧象,本叫象山。听闻自从魔宫起在北岭象鼻之上,宫外结界如红雾不灭,宫中灯火经万年不熄,城中夜晚望去,只见半山辉煌,因此渐被尊称为昱象之山。

及至,我由山足眺望,果见山腰一处红雾重重,云阶上下黑甲如林。情知出入无望,仍不肯息心,化为晨雾,在灰黄泥草间闯到结界外头,使尽一身本领,却连一重结界的边也没破开,不得不怏怏而返,再寻他法。

踌躇间,耳畔声愈嘈杂,回过神来一瞧,却是南市开了市。我踱入市集,不抱期望地与摊贩、食肆、茶坊等等各处伙计搭讪,总言我有未酬之志,请与魔君说,求问进宫之法。

余者皆以看疯子的眼神瞧我,或蹙眉摇首或答曰不知。独一个茶坊堂倌机警,又肯敷衍我,愣一愣笑道:“可巧,鄙店楼上有贵客,待他们下来,客求上一求,或有佳音也未可知。”

我精神一振:“不知是何贵客?”

“赤方妖君暂借小店地方,请钩星鬼君品老山玉芽。已有一个时辰,约莫就要下来。”

天赐良机!昨日已知这赤方妖君乃是烛照国主的坐骑,八荒**数万年难出一只的火鸟毕方,他定可以出入宫中。却不知钩星鬼君又是哪个,待要询问,堂倌却已被别桌叫走。

便在我苦思如何交好而不得之际,楼上兀自步下一男一女。

行动间,灵芒凌厉如山压下,直压得我气息一滞,不敢逼视。两妖鬼言笑间穿堂而过,我四肢心魂却似被钉在座中一般不敢稍移。直到他们出了茶坊,方能动作。当下也不及细想,一跃而起,咬牙追了出去。

直追至二君五步外,我鼓起毕生之勇,出声唤道:“赤方妖君请留步。” 嗓音颤抖的自己都唬了一跳。

二君闻声回头,着古铜色皮袍的雄妖诧异道:“你这小灵寻我何事?”却在照面后蹙起两道浓眉。赤方妖君高鼻深目,身材魁梧,是有些传闻里性烈如火的影子。另一绝色紫衣女子,想必便是甚钩星鬼君。

我勉力一定心神:“我乃东海珠灵,愿为赤方君效犬马之劳,不知可否随君回宫详谈?”

赤方妖君眉梢一挑,拂袖道:“回宫?不知所谓!东海之珠,来烛照作甚。速速家去,魔界非你该来。” 我心一瞬间沉到了谷底,他言语之间好似既不住宫里,也瞧我不上。

不想他身侧的紫衣女子却笑道:“如此整齐的小珠灵老身倒是头回看见,来魔界也不怕被恶徒捉了去?虽你方才之言不尽不实,但欺哄赤方的勇气却着实可嘉。若肯从实道来,老身或可帮你一帮。”

我脸腾地一红,嚅嗫半晌,直言道:“常闻琰烑魔君姿仪雄伟,却无缘相见,如蒙妖君鬼君大恩成全,今生可无憾矣。”

钩星鬼君闻言大笑,笑罢与赤方妖君道:“我们魔君魅力可真是无远弗届,连海陆的小珠灵都慕名而来。” 又对我道:“此事旁时不易,此时倒甚简单,老身可指教于你,但你可有相易之物?”

我装作看不到毕方妖君越来越阴沉的面色,将所余通宝和从海陆界携来的奇珍就地一展,目光灼灼地盯着钩星鬼君道:“若能见魔君一面,情愿倾我所有!” 地上这些,也确是我化生至今两千载来攒下的全部家当。

钩星鬼君愈发开心,笑道:“如此痴心倒可相告,不过这消息不值许多,把那个胖玉雕娃娃给我罢,精细光润,看着心里就欢喜。”

我将玉娃娃递过,那是人族某代祭祀所雕,我向日也常把玩,这鬼君倒是识货。

钩星鬼君抚着娃娃漫不经心道:“我们自是不敢私带你进宫犯跸。但最近两魔接连殒身,无忌为了安抚民心,又在城中征选君侍。众所皆知,君上不常居宫中,连百年一选的宫侍,应选者亦不过区区之数。何况南瓀死后君上更曾有言随侍一职不可强求,回回参选不过过场一般。不过此时君上既然回了宫,选侍时自然还要召见,倒可全你一见之念。”

她瞧着我喜色愈显,又一笑续道,“不过初选似乎便是今日,也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我一惊:“何处初选?!”

“笔墨行后面卫所。”

我连声谢都不及道,便箭一般蹿了出去。耳中听着钩星鬼君的笑声,面上又是一红。

卫所门前,鸟雀不闻,一妖不见,问了门房,初选竟已结束。

我悬心舍下一枚银宝,请门房唤初选执事出来一见。颇费一番口舌,又以一银宝和一夜明珠央得执事将我补入册中。

胖执事边录着我生平过往,边头也不抬地问名氏。我脱口便要道“珠珠”,话到嘴边又忙忍住。这是我遇见朱朱后自己想的名字,为与她相映成趣,但小瑞鳖事后,自然不能再用。

还没等我想好新名,只见胖执事“唰唰”两笔挥就,抬头道:“化生妖灵无父无母,无名也是寻常,术法精珍宝多才是顶顶要紧。看你想了许久,料也想不出好的来,前面已占了三个,你便是丁四罢。”

我默然无语,待复述过朝觐之仪礼,约定明天集合之时所,便再三拜谢,缓步出城。

这回躺回湖底,我异常认真地吁了口长气,眼目一闭,几息间昏然睡去。

次日,匆忙赶到卫所时,队伍已将起行。许因此次魔君回宫的消息举国皆知,参选者并不少,通过初选的已有二十之数。

一行御行至结界,各自理定衣冠簪饰,才次第在执事令牌下过了宫外结界。

一路跨门穿廊,履玉阶,过金阁,行了好一会,才在一处偏殿前止步。执事命我等殿中稍候,自己疾步与宫使通报去了。

我打量此间,总觉得有神界遗风,与我当年所见的许多废弃神殿有些说不清的相似。未及细看,执事已从殿门传音来:“待选随侍上前,随我谒见君上。”

众灵且喜且畏,眼光乱飞。由执事带着跨入正殿,俯伏敬拜。

听闻魔君为火之精魄,我本预备着迎接魔火威压,不想殿内却无甚异样。心中疑窦顿起,难道魔君不在,为何不叫起?

按捺不住,抬目一望,只见上首高台上倚坐着一玄袍男子,以手加额,似啼笑皆非又似莫可奈何,正启口欲言。见我抬首,不轻不重地投来一眼。四目相对间,我不由如遭雷殛,此生,果然不枉,天下竟有这等颜色。

忽见男子目中神光电射,我一凛,忆起昨日听闻的魔界仪礼,忙复低首垂目。

几息后,才有侍者叫起,我起了身,却仍回不过神。

陛阶之上,神姿清刚。容服烨然,静仪漭漭。目若临渊而未坠,唇似夜泊之春舫。观之复危复安,其神若来若往。收文心而搁笔兮,穷丹青以莫当。

而在我神游天外之际,殿内众妖灵心中却已翻起滔天巨浪。魔君居然没劝勉两句便叫散,反而信手接过选册翻看,莫非竟真要选随侍?

随侍不同宫侍,如若中选,直如一步登天。大喜过望下,众妖灵更是屏息凝神,分毫不错。

魔君足足端详了一刻,方开了尊口,声不高,闻者却不觉远:“汝等辛苦,孤这千年来目力越发不继,此次就选个诵读侍者。不知丁四安在?”

一殿寂静。

他放重声音,又问了一回:“丁四安在?”

我倏然回魂,茫然出列一礼,“珠灵……丁四见过国主。”

“可识字?”

“胡乱学过,常用之字识不足千,也只略晓字中几个惯见之音义罢了。” 我不曾扯谎,这字倒真是胡乱学得的。少时游览神界,在一个神宫内翻得几卷带细小条纹的绢帛,回到海陆问了路过的九尾狐才知是字,与向日所言之音呼应。

九尾看过绢帛,言帛中所载乃是一桩神族旧事,我那时正闲得发慌,就随他去了涂山,逐字问音明意,大致读懂了那桩旧事。但时日太久,字还有些记忆,事却早忘了。

魔君竟略一颔首:“孤观丁四之履历可圈可点,又闻其言谈不矜不伐。况品貌端慧,无名之洒落亦与孤意相合,便留中罢。”

随著他的话语,我双目越睁越大。昨日我口述,执事抄录的履历分明平平无奇,无奇到胖执事都摇头,坦言我这履历宫侍都选不上,明日之后可不许回头寻他晦气。

霎时,众妖灵投注在背后的目光似要将我烧穿。却不知我也正有苦难言,如坐针毡之上。

这和设想全不一样!我只想着此生有幸一观神魔真容,广广眼界,却不是真心要来伺候魔君。山野珠灵如我,又如何挨得住魔宫中的规行矩步。

眼前浮现出自己各种行差踏错被魔火炼化的景象,却也只能再次伏地,手足俱麻地承了法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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