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卷终 万象新

听我问起嘉和,朱朱蔑笑:“贱婢早就死了。若我非妖,又何须借她形容?她本是我与嬿娘手中之棋,在烛照养大了心,竟妄想作执棋之手。借着天兵之危和结界之利,机缘凑巧得了意,连我也不敢不虚与委蛇。但她无能如斯,即便成了国主,终不过潦倒结局。原本她要去作甚天后无干於我,但少昊短命,仙界竟推举了息微出来,这便不成了。”

我想起演真镜中语,不由插言:“少昊岂是命短,魔界将破之时,你……”

嘉和面色一变,偷觑着重琏飞快截口:“往事俱已矣,我昔年深恶嘉和,所思所行别无他意。”

原来如此,朱朱暗恨嘉和,得知她与天界交易,故而散布青帝暗害二魔的谣言。如此一来,嘉和作为君上孀妇,嫁过去便是枉顾夫仇,自绝于魔界,必生无穷后患,其幽微处竟与金母猜测迥异。

但朱朱亦料不到青帝不喜权势,魔界复仇又来得这般酷烈,青帝身故,反使息微坐收渔利。她欲与之归隐一念就此成空,自己也不得不易容过活,可谓作茧自缚。不过她几时取嘉和而代之,大公主与重琏又是谁之子?

思绪纷乱间,忽然一段久远的记忆破开尘封,呼啸而来,不由失声道:“你道无忌仙君查你,他那时受命查的可是三魔恶战之根由,难道昔年蟠水浮尸与你关涉?”

朱朱勉强笑道:“你竟还记得,不错,我前言之‘情伤’便与此有些牵连,年少放浪,悔之已晚。”

我愕然:“赤乌是你所杀?你为何要引魔界大乱?”

朱朱却已现出垂危之象,喘息渐促:“朝浦,我……来不及了,你,你一直想嘉和死,息微死,现今我们皆去,仇怨两讫,看在,看在我当年放你一回的情分上,放过吾儿。”

她强撑着说这许久原来只为消我心头余怒,为重琏求活。她绝口不提风雷渊,不提方才的比翼炁刃,一番话说完反成了有恩于我,我还能有何话说。

也是我未存杀他之心,便道:“你放心。” 朱朱似乎十分信我,我话音一落,她目光便黯淡下来,笑望着重琏,口唇轻动,似乎道了句:“好孩子,莫难过……” 便咽了气,手还紧紧握在重琏腕上。

重琏如癫如狂,揽着天后尸首,一声声“阿父,阿娘!” 催肝断肠,只是哪儿有应声。大公主被哭声惊醒,亦骇得面如金纸。

不久,重琏怀中尸骸化作一只庞然山乌,乌羽流紫,辉光浑浊,果是妖尸。四周顿时落针可闻,我也直到此时才信方才与我言谈的竟然真是朱朱。

重琏跪倒在血泊尸骸之中,恸哭半晌,猛然抬头,血污后的目光好似被逼入绝境的孤狼,却无一仙与之相接。

终于望到我面上,点点痛色化为滔天恨意,转眼悲凉如灰,似哭还笑道一句:“忘川圣君?”

我像被钦原猝不及防蛰了一下,肺腑间倏然痛不可抑。世事兜兜转转,宛如轮回。他那哀痛已极的神情仿若昔年自己,走在白幔铺地的烛照,站在血浪如沸的雍水,一般的痛,一般的,恨。

怪道都道恩易报恨难解,我才除旧恨,重琏便生新仇。一念萦心,不免生出无穷后事。

此刻我不禁目光一缩,微微颔首。重琏笑意愈浓,边笑边道:“怪不得,怪不得可易灵换貌,怪不得你不认是妖族细作,将堂堂上神认作珠灵、细作,重琏当真有眼无珠,合该被玩弄于股掌之上!”

我听他言辞不对,忙摇首道:“你莫误会——”

他却听也不听,疾声道:“今日大错铸成,重琏只求速死!” 我大奇,我岂非才应承了朱朱不杀他,他在一旁自然也听到了,为何却如此说,难道以为我不会守诺?

口中愣愣问道:“你有何错?”

重琏目中千百情绪明明灭灭,全然瞧不分明:“我不知前事误入忘川,将你惊醒,此错一。明知你身份有异,却邀入天宫,此错二。许你参知玉山战事,此错三。” 惨笑摇首:“上神大音希声,妙法无相,重琏口服心服,虽死何怨。” 随即引颈闭目。

我心中暗暗叫糟,他怕以为我由头至尾皆是故意欺瞒戏耍于他。正要解释,妖鬼却是方历死生,心头恨极,狞笑大叫:“杀!杀!杀!”声震穹隆,将余声尽没。

辛钺、夕元、翊尘等闻声擎出十色法器,挡在重琏身前。辛钺亦高声道:“帝后蒙难,太子即立,众仙护驾。”

只是朱朱刚刚当众现出妖尸,众仙心中未免踟躇。紫微望着重琏身侧那滩血迹,略一沉吟,仍行至他身前。

仙妖拔刃张弩,方要动作,玉阶下金钟又奏,一声声浑厚旷远,古韵虚徐,立消杀气于无形。

奏毕,钟后踱出一个绿衣乐官,近看相貌,竟是万载未见的玉墨。只见他一丈外屈膝下拜,声清如鹤:“水神临世乃是三界福祉,司乐飖音以一曲相贺,恭请上神登极御宇。”

此请于神魔治世之时实属常情,此刻却听来难免怪异。紫微鼻中冷哼:“哪里来的小仙,简直不知所谓!” 转目向仙僚望去。

他不望还好,一望,青帝忽道:“东府少阳参见上神,请御极。” 也不知是与紫微龃龉,还是听懂了我与朱朱方才的哑谜,心中不忿。

青帝一跪,他身后一老者倒头便拜,颤声道:“朝云海青龙族拜见故主。” 他身后当即呼啦啦跪下数仙。孟章立在紫微大帝身后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尴尬非常。这一下众心大改,纷纷下拜,连长生大帝犹犹豫豫也拜了下来,广场上顷刻便跪倒一半。

紫微眼见仙族分崩离析,气得面容紫涨,怒斥:“尔等,尔等,天帝为救尔等尸首尤温,尔等便向妖邪下拜,如此反覆无信,焉配称仙!” 拉起重琏便要率余部走脱。

我心知放他此去三界必乱,却总不欲滥杀,正自犹豫不决,四道身影已闪电般掠出,拦住紫微去路,正是四部妖王。

上泓不知几时捡起息微抛下的银鞭,扬鞭一甩:“紫微老儿,你杀我大半儿郎性命,如今往哪里去!” 紫薇大帝不肯示弱,与几妖动起手来,一时间紫电闪烁,银蛇乱舞。

玉墨双眉大蹙,起身低语:“仙主,动若雷霆!” 我闻言一怔,此句乃是君上教诲,他曾言战贵速贵勇,最忌优柔,端看他焚西邙,灭东埠时可见一斑。我谷中无事,和瑞雪和玉墨也说道过几回。

“仆从得知忘川生变便一直思虑今日,方才见仙主杀伐果决,心中渐安,怎的这时反没了主意,紫微权倾天下,重琏是钦封的太子,他两个今日不除,三界如何归心。”

我将手上琼螺紧了又紧,忽然心中一动,面上也古怪起来。这动若雷霆之上还有几句,遥记君上在南斋凭窗远眺,口道:“继之理之,以武以德,盟若同体,动若雷霆。浦儿,为君之道……” 回首一瞧,我却正对着宫侍新端来的酥酪垂涎,不由摇首一叹。

我不及细想凌空划出一道冰壁,拦住且战且退的众仙去路:“且慢。”

紫微大帝偌大年纪,性情却愈倨傲:“上神想连老夫一并杀了?”

我虽自觉所决不错,亦不免目光飘忽,容色殷红:“大帝一去,三界必乱,我有一计,可保万灵太平,大帝可愿闻之。”

紫微狐疑道:“且道来。”

“大帝不肯奉我为帝,却不知属意者谁?”

紫微愈发迷惑:“上神问此作甚?”

我愈发难为情:“我愿与仙族联姻,共治三界。” 只听广场 “玎珰”几声,皆是法器惊掉了地。

玉墨离我最近,惊呼:“仙主,万万不可!”

我一抬手,坚声道:“吾欲以盟去战,心意已决,不必再言。”

紫微目中精光一闪:“此言当真?” 重琏却像看疯子一般看着我,我俱不理会,只望着紫微道:“三界才历兵祸,休息为要,我不忍,大帝又何忍再将众生置于水火之上。”

紫微沉吟不语,我也不急,由着他来回踱步,半晌道:“不知上神以为今日之事当如何处置?”

我道:“息微与朱,与紫玉既已认罪伏诛,此事便了。金母反叛有因,青黄二帝之殁也确与紫玉有涉,在场妖鬼除犯十恶罪者,大赦。”

听闻我并无报复之意,紫微大帝转目望向重琏,犹豫道:“天帝生时曾立太子,其母虽为妖邪,然此子数千年来德行无亏,文武兼备,堪当大任。不过你一神一仙,年岁所差颇大,这……”

我前言出口,此时早已放任自流,截口道:“无妨,神寿无极,夫君倒是年少些好。如此,大帝与众仙可愿止戈?” 仙妖面色惨不忍睹,我心中却愈觉此计大妙,连方才躁怒心绪也莫名安定下来。

含羞觑一眼重琏,却见他面上一片铁青,目中竟似有水光。一见紫微意动,猛撑开一火色结界,激烈争执起来。

界外听不见声音,只瞧见重琏连连摇首,竟拔出赤霄在自己身上比划,最终却在紫微紧握剑锋,血染半臂后败下阵来,破界而出,自顾而去。

紫微一出结界,便面沉如水地拜倒:“既上神有恤民之心,紫微敢不从命!” 兹事即定。

四妖王似有建言,忍了又忍,最终都没开口。

我学着君上叫众仙起,才道:“此事就全仰赖青帝了。”

青帝掌礼祭,容色竟颇出众,一身暗纹滚金的青袍更称得他眉如鸦,瞳似水,薄唇一勾,大有离尘之态,闻言应是。

我见此间事了,便拉着尹玗与众妖鬼回玉山暂住,留下瑞雪、玉墨与青帝商议昏礼诸仪。

尹玗还未回神,行出老远,才如梦初醒般一跳丈高,连声道:“究竟怎么回事,你果是朝浦?殉界未死,还成了水神?几时复生,为何今日才来?”

我被她问得头昏,息微、嘉和、朱朱、重琏的面容却在眼前磨灭不去。勉强一笑,还没说话,尹玗却似看懂了一般,止了语,旧时一般挽起我左臂,一声长叹。

我便在妖鬼笑语中默默想着心事,忽觉四周渐静,抬头一望,原来玉山渐近,那连绵焦黑沉寂了所有雀跃。

及至,三王红着眼安置几部,我悄悄一拉尹玗,寻一矮峰,将前情自叙一回,尹玗听罢欷歔不已,又道出她万载所历。

昔年君上身殒,我殉界,嘉和成了烛照国主,尹玗想起自己所查愈发不安,侍嘉和愈恭。不成想,万般谨慎下,竟得了嘉和青目,升了近身内侍。

后来嘉和作天后,自然也带了她上来。由此她知嘉和确有嬿婉秘法,成婚当日便已结胎,才在天帝来借相思虹帛时,想也不想便将之送出。但此法有伤天和,嘉和孕期便有许多不妥,大公主也是胎里带出来的孱弱。

本以为此胎艰难,谁知天后生子一月即便复原如初,甚而术法益发精进。其时人魔两界妖鬼俱遭肃清,怒火烧来宫中,常伴天后的妖鬼侍君、烛照旧臣俱下了天牢,琼华宫乱作一团。

她时为木精,未涉其中,被贬为宫中杂役。直到五六年后,小公主一回久病不愈,才忽然和几个嘉和旧侍被天帝亲指去照顾。

因公主体弱,天帝时常探望,愈发疼爱。天后却久不来一回,神情也不多着紧,她渐渐便觉出异样,不敢妄加揣测,却对大公主加倍尽心。

今日听朱朱言辞才知其中委曲,只怕大公主是嘉和之女,而重琏却是紫玉之子。

说到此处又要回去瞧大公主,我知道她口恶心善,恐怕早将之视若亲子,便摆手随她自去。

残阳如血,照在乌黑的玉山之巅愈显妖异。我嗅着风里一阵阵恶臭,眺着山间一头孤鹫兀自出神。

忽然一道掣电划过天际落到玉山主峰,瑞雪回来了。不一阵,玉墨也至。我一骨碌爬起,笑往主峰而去。

瑞雪见三王时还有说有笑,一见了我,脸便挂下来。将与仙界议定各节约略一说,我不过多问一句:重琏父母新丧,婚期三月后可是有些急了?他便冷笑刺了一句:“急?众仙还嫌晚呢!”

话毕,拍拍衣上浮尘便走,似与我赌了气,连我们之后议论封地之事也不听。

三月中,我递了好多书信与重琏解释,却一次也没收到回音。虽知他全无心绪,此事也不急一时,但一想起便气躁难安。不肯向生物泻火,只好拿着死物折腾。

沈天气象顿时一新,帝苑之中,通明塌,琼华夷,凡息微、朱朱、嘉和居所全毁了个干净。往日里煞是聒噪的天宫此时噤若寒蝉,只有瑞雪过问过两句,我却浑然不觉有何不妥。

典礼前数日,我住进了新兴的上善殿。殿名乃我亲勾,却已是青帝送来的几个中最质朴的一个。本来昏礼与即立之礼定于两日两处,我不耐仙界礼仪繁琐,索性凑成一日,都在倾阳台行礼。

是日,台下鼓宏乐雅,钟远磬长,足足从朝奏到暮。我便如三梦殁中一般在如云贺客与万道瑞霭中缓步登台,但与我并肩而行的却非君上,而是重琏。他与我,衣袍上藻火纹连成一片,昭告着新朝之始。

我望一望台下攒花簇锦,觑一觑身侧仙颜如玉,不禁展颜一笑。

史记,其春,帝、后殁于倾阳之变,诸所兴为者皆废。夏六月中,神主与太子琏践祚,启延照之治。

空落落,朔风惊走,恨悠悠,一水东流,眼见着龙凤烛,心念着佳姻成,谁料,此情便如那镜中花水中月,如何认得真哩!

感谢各位看官,卷三可能要几个月,我写完再更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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