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仍有小雪,一早便有丁家下人送来消息,道少东家昨夜醉得不省人事,便就近在丁掌柜的别院里歇下了。
叶云棠坐在厅堂喝茶,心想这丁掌柜的花样还真不少,当即吩咐左右:“吴东带人去看看,少爷要是撒酒疯,就绑了送回来。”
吴东领着人随那丁家下人刚走,又有人上门拜访。叶云棠命人从箱中取出一套春雪桃花白瓷茶具,挽起衣袖净了净手,开始烧水煮茶。
祝夫人踏入厅堂就见到这一幕,素衣女子神态专注,从容不迫,一手拈盖,一手将茶汤缓缓倒在茶宠上,拿起软帕擦手后,她又提起小炉上烧得滚沸的茶水注入壶中,霎时清香四溢,厅堂里充满了淡淡花香。
仿佛这时才发觉有人进来,她偏过头看向祝夫人,两指稳稳托起一杯茶,微笑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知夫人来,本该以酒相迎,可惜晨起不宜小酌,索性以清茶相代,望夫人见谅。”
她样貌妍秀,长眉入鬓,眉宇间自有一股勃勃英气,偏生笑时便添了几分风流意韵,朝人看眼底含情,似有千言万语。祝夫人心口一跳,忙从她手中接过茶,道:“这……梅少夫人太客气了,是我冒昧登门,来得有些不是时候。”
这祝夫人打扮得十分清雅,一身碧色衣裙,发间只插了支白玉簪,因保养得当,丰腴体态更显富贵,观其形容,想来年轻时也是个美人。
叶云棠对美人一向好说话,起身请她入座。祝夫人再三推辞,这才坐下,喝了口茶,只觉芬芳扑鼻,份外沁人心脾,道:“这莫非是遥州的窨花茶?”
叶云棠赞道:“夫人当真厉害,只这么一尝就知来历。去年遥州连月大雨,花期甚短,这窨花茶本就制作不易,这下更是产出微薄。别看这么一小盅,这还是我让人去茶市搜罗了几个月才买到的,真是来之不易。”
祝夫人笑道:“这茶芬芳怡人,果真是上品,还要多谢少夫人,否则我也尝不到这好茶。”
叶云棠突然不说话了,只盯着她看。祝夫人被瞧的有些不自在,强笑道:“少夫人这是……”
“我娘生前也爱喝这茶,”叶云棠怅然一笑,忧伤道,“方才听夫人语气,与她有些许相似,一时思怀感伤,还望夫人莫要怪罪。”
祝夫人念头一转,正要照祝博开事先叮嘱,借机打探这位少夫人的身世,叶云棠却不给她这个机会,笑了笑接着说道:“听闻慈恩寺香火灵验,寺中更是供奉有陈晖及其亡母的灵牌。我初到回安,也想去寺中捐个往生牌位,聊尽心意,不知可否邀夫人同行?”
祝夫人自然无推辞的道理,她是坐着小轿来的,为免受风着凉,叶云棠便请她一同上马车来坐着。
因马车空间有限,祝夫人只得舍了一众下人,让他们先回去,仅带了一名婢女出行。她一掀帘就看见车中坐着个少女,如清雪焕然,烟霞漫漫,其神采秀彻,堪称生平未见。
叶云棠适时道:“这是我的侍女,夫人唤她阿檀便是。”
祝夫人惊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才道:“少夫人这侍女,应当花了不少银子买来罢?”
“钱都是些小事。”叶云棠说道,捏着阿檀的下巴令她转头看向自己,“身边伺候的人,总要赏心悦目才是,否则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祝夫人勉强笑了笑,附和的话都说得异常艰难,那模样分明只想说两个字——“有病”。
叶云棠对上阿檀的眼睛,见她目光飘忽不定,忽然下移几寸,如羽毛般轻轻从自己嘴唇上一掠而过,又立刻转向别处。
……这是什么意思?
叶云棠疑惑地看过去,阿檀却不着痕迹地挣开她的手,继续贴着车壁坐着。
慈恩寺在城北,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今日虽有小雪,但往来于此的香客仍只多不少,寺外湖心游船画舫徐徐而过,湖畔行人络绎如织,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
马车在正对寺门的拐角处停下,叶云棠把帷帽扔给阿檀让她戴上,同祝夫人一起入寺门。祝夫人马上叫住一小沙弥,道:“小师傅,和德大师今日可在?”
小沙弥道:“施主来得正是时候,大师现下就在罗汉堂。”
祝夫人道:“劳烦小师傅领我们到罗汉堂去。”说完她又对叶云棠道:“和德大师功德深厚,知晓前生今世,能化解因果宿怨,超度亡魂。我们当家的常请和德大师过府做法事,去年为婆母做阴生,请的也是这位大师。如果要为逝者积阴德、立往生牌位,找他必定没错,只愿少夫人莫嫌我多事。”
叶云棠心说看来这和尚没少帮着姓祝的糊弄人,说不定还知道不少内情,回头一并得派人看住了。一面若无其事道:“怎么会?夫人是一片好意,我自当心领了。不过贵府为何时常要做法事,难道是风水不好?听说这回安城不少地方原是乱葬岗,每逢战乱大疫大灾,人死了卷一铺草席就往坡里坑里一扔,那真是尸骨累累,泥下一翻,便能挖出一根骨头来。想来生前曾受苦受难,阴魂不散,冤屈未昭,如今来纠缠生人了。夫人应当多多留意,家中人是否经常生病,这屋中细小摆设可有挪动,午夜镜子上有没有人影……”
叶云棠一脸平和,大谈冤魂野鬼,祝府在她口中,仿佛已成了神鬼精怪的聚集地,上至床头凳旁,下到痰盂水缸,少说也趴着几只专吸人精气的千年老鬼。祝夫人被她说得背后生寒,细思之下仿佛真有这么一回事,畏惧道:“少夫人所言极是,我们家的风水也请了高人相看,起宅时也特地去观里求了一道法师的平安符埋进去……”
“我既与夫人投缘,有些话,该说还是要说的。”叶云棠高深莫测道:“像我们这种做生意的人家,更要常到庙里捐捐香火,逢年过节在城外支个摊子布施,积一积阴德。运道这事啊,可是说不准,要是被妨了,碰上流年不利,势必要栽上一个大跟头。”
祝夫人脸色忽地一变,又笑道:“是该多留意,等会我也去上柱香才是。”
四人跟着那小沙弥来到罗汉堂,罗汉金身下一胖和尚正敲着木鱼,口中念念有词。祝夫人连忙上前,朝那和尚拜了拜,和尚睁开眼看向她们,咧嘴一笑:“阿弥陀佛,原来是祝夫人!”
祝夫人侧过身去,道:“这是梅少夫人,是我们当家的贵客,她想为亡母求一座往生牌位,大师能否为她做一场法事?”
和尚道:“这个容易。”叫来一名知客僧带叶云棠去寮房,那知客僧捧着笔墨入内,客气道:“请施主将姓氏籍贯写在这一面,要为何人立往生牌位,需将生辰与卒年及姓氏籍贯写在这一面,等做法事时会有人送到度亡殿烧了。”
叶云棠颔首:“多谢。”
知客僧关上门,叶云棠随手在纸上写下“氿示县良頭镇大淳闾村梅茂秉敬拜”,便把笔一丢,吹干纸叠了几叠,塞进怀中,拉开窗朝外头看了眼,对阿檀道:“走。”
她翻窗而出,阿檀问也不问,紧随其后,落地时那漂亮利落的身姿让叶云棠心生赞叹:“不错不错,没少练翻墙吧?”
“为什么要翻墙?”阿檀道,“我一般都走正门。”
叶云棠道:“好,那我们这就走正门。”
叶云棠快步绕至前门,天王殿前烟雾缭绕,台阶上都是人,她买了两支香,拉着阿檀混进来上香的人群里,入殿后装模作样在天王脚下拜了几拜,把香递给一旁的年轻僧人,一脸诚挚道:“师傅,我有一族叔姓丁,数月前客死异乡,听说也在寺中捐了往生牌位,不知这牌位放在何处,可能容我上柱香祭拜一番?”
僧人道:“牌位都在天王殿侧殿放着,施主出了殿门,从左边那扇小门进去就是。”
叶云棠朝他道了声谢,拉着阿檀火速来到侧殿。侧殿里牌位林立,几乎要摆到了房梁上,常年烟香烛火熏燎,多数字迹已不可辨。一名老僧坐在后门角落打瞌睡,长桌上放着签筒与签文纸,另有几本厚厚的册子。
叶云棠拿起签筒,正要用力摇晃,叫醒那老僧,却见祝夫人与其婢女走到侧殿门前,站在外头说话。
“我这运气……”叶云棠颇觉无奈。
阿檀低声道:“我去引开她们。”
叶云棠略感意外,笑道:“你有什么办法?说来听听。”
阿檀平静道:“我有我的办法。”
叶云棠低头看了看那老僧,灵机一动,道:“站着别动,让我来。”
她晃了晃签筒,轻声道:“老师傅,老师傅?”
老僧长长地哎了一声,慢慢转醒。叶云棠笑容灿烂:“老师傅,我是来——”
她手腕一抖,从签筒掉出一支签,那老僧捻起瞧了瞧,道:“求姻缘的?桃花入命,甚好甚好……解签二十文,送签文再加五文。”
叶云棠向门外一指,道:“错了,求签的不是我。老师傅看见那门外的人没有,那是我邻家嫂嫂,为求子求得都魔怔了,什么巫医术士的偏方都敢信。这心病还需心药医,都说佛家慈悲为怀,求老师傅与她说道说道,化一化她的心结,也是一桩大功德。”
说罢在桌上放了一锭银子。
老僧一拂袖,收走了银子,一本正经道:“引迷途之人归于正道,这本是我等分内之事,施主言重了。”
叶云棠双手合十:“多谢老师傅,只怕她多想,还请老师傅切勿让她知晓我在此处。”
老僧高深莫测地一点头,拿起桌上的一串佛珠出了门。
他走后,叶云棠马上去翻那几本册子,按日期找到去年四月来立往生牌位的,寻来寻去,也没看到一个姓魏的人。凝神细想,她在最底下找到了一本建造菩提园的功德簿,依日期翻找,依然没见到魏远二字。
转念一想也是,魏远就算把账本藏在寺庙里,也不见得会用真名。
“你说,”叶云棠喃喃道,“这寺庙里最多的东西是什么?菩萨?佛祖?”
难不成藏在了金身里,或是莲花座下?不过这些地方都有专人打扫,加上人来人往,想藏什么也不大可能。
叶云棠环顾殿中,听阿檀道:“是和尚。”
和尚?叶云棠恍然大悟:“对了,就是和尚!僧人僧人,无人便是曾!”
她目光扫过名册,指尖按在那行‘荷坊曾氏捐十七两’的字迹上,道:“走,去菩提园。”
菩提园在寺庙西北角,因尚未修建完,此时无人看守。园中特地辟出大片空地,好栽种香客认养的菩提树苗。
叶云棠进园时从石块堆里顺了把铲子,在园子里绕来绕去,最后在左上一棵树苗身上,上寻着了刻着‘荷坊曾氏’的牌子,当即毫不犹豫朝着树根下铲。几铲之后,铁铲果然触及一硬物,叶云棠拨开泥土,见一个扁铜盒深插在泥里,便弯腰将它拔了出来。
她打开盒子,从层层油纸里取出账本,又把铜盒合上埋了回去,用铲子拍平土,扶正树苗。做完这一切后,她把账本塞给阿檀,道:“先放你身上,回去再给我。”
二人回到罗汉堂,叶云棠从怀中取出那张纸,抖了几下用掌心顺平,大步冲进殿里,不悦道:“人呢?东西已经写好了,还在屋里等了这般久,是等着我亲自送去烧?这法事要不要也让我一并做了?”
和德大师闻声赶忙走了出来,连声致歉,片刻后祝夫人也回来了,见叶云棠面若寒霜,气势汹汹,不由得吃了一惊。待弄清事情原委,二人一同劝了叶云棠半晌,和德更是说要重罚那知客僧,叶云棠这才道:“罚人就不必了,我来贵寺是来积福的,可不是来结仇的。”
回去路上,叶云棠始终兴致不高,再三婉拒了祝夫人邀她过府做客的请求,弄得祝夫人心下惴惴,即便有心赔礼,也不知从何说起。送祝夫人回家后,路过布庄,叶云棠叫停马车,带着阿檀下去看看。
此时午后方过,布庄外停了不少运货的骡车,店中伙计正将布匹包好抬上去。叶云棠一进门便看见一匹匹锦缎织金流彩,再往里头走,那货架高处还放着几匹南锦,彩晕朦胧,华光细如密雨,煞是好看。
南锦工艺繁琐,织造不易,向来是上贡之物,流入民间少之又少,属于有钱也难买到的东西。寻常布庄所卖的南锦,大多都是崖州产的月常锦,其经纬纹理都无法与真正的南锦相较,光是色泽上就差了一大截,不过胜在价格亲民,是以广受欢迎。
叶云棠一眼就看出那南锦是真品无误,顿时觉得有些意思,不知布庄老板把这珍品堂而皇之放在店里,究竟是财大气粗不差钱,还是以此高调彰显人脉身份。
“有喜欢的料子吗?”叶云棠问。
阿檀道:“没有。”
叶云棠道:“这可是给你做新衣,你再好好看一看。”
布庄中女客男客各有招待的人,旋即有一女子朝二人走来,问二人是买布料还是裁衣。
阿檀身上的衣裳细看便能发觉有些不大合身,叶云棠当她是害羞,又问:“真没看上的?你今日帮了我一个大忙,用不着和我客气。”
阿檀仍是摇头,叶云棠虽然有心为她打扮一番,却也不好强求,便问那女子:“可有成衣?”
这种布庄买卖做得大,为方便客人挑选布料,布庄里还有裁缝与绣娘,可随时将布料上身量试,也有卖现成衣裳的,只消修一修领口肩宽,调一调腰身,便可马上穿走。
那女子带她们去里间看成衣。都说衣衫挑人,叶云棠选来选去,感觉这句话也不算太对,还是分人,人生的好看,穿什么都合适。如阿檀,哪怕顶着块抹布过街,一样能颠倒众生。
时下女子亦常骑射,叶云棠挑了一套窄袖束腰的袍子,另配了双靴子,让阿檀上身试试。这衣裳衬得阿檀身姿修长挺拔,简直就像量身定做的一般,只需修修袖口即可。叶云棠看了十分满意,又选了两套寻常裙装让阿檀依次试过,前后不到半个时辰便又好了几身新衣裳,她爽快地结了帐,把衣裳交给裁缝修整去了。
阿檀问:“怎么只给我买,你呢?”
叶云棠翻着账本,低头看了眼身上旧衣,笑道:“青州冬天暖和,不像北地这样冷。这些冬衣都太厚,我们那里穿不了,买了多半也是压箱底。”
阿檀静了一会儿,说:“我穿什么都行。”
“那怎么行,”叶云棠正色道,“好看的人,自然要配好看的衣裳。”
很快有人将东西包好送了过来,二人乘车打道回府。叶云棠刚到家中,贺寻便满身酒气来见她。
“少东家,昨夜……”
叶云棠晃了晃手上东西,截住他的话:“魏远的账本我已经拿到了。”
贺寻诧异道:“这么快?我还以为要等上几天。”又道:“姜管事与丁掌柜去钱庄了,约莫傍晚才能回来。对了少东家,回来了一个镖师,正在后院等着。”
“竟这时候回来了?”
叶云棠往后院走去,贺寻识趣地没跟上。他想和一旁的阿檀搭话,阿檀却抱着怀中新衣,一脸漠然地从他身边绕过离开。
到了后院,叶云棠问那人:“尧叔呢,人找到了吗?”
那人单膝跪地,道:“此人行踪现已查明,曾大人特命属下回报少主。”
“做的很好。”叶云棠稍一沉思,“我还有一事要你去做。等入夜后,你到东巷的竹林里去,帮我向林中主人递个口信,就说我想问她借个僻静的地方。”
那人躬身行礼,像影子般退进檐下,继而消失了。
叶云棠夹着账本回到房中,阿檀正把新衣一件件挂在衣架上,那认真的神态,像是初次得了糖的孩童,小心翼翼把糖从口袋掏出来,挨个放在桌上,来回摆弄着,也舍不得吃。
叶云棠心情不觉好了起来,道:“你从前穿的舞服应当比这些好看多了吧?”
阿檀道:“那不一样。”
她语气中有几分奇异的固执,叶云棠察觉到了,微微一笑,从箱里取纸笔放在桌上。
阿檀后退半步,仿佛在欣赏那裙上的织纹,突然转过身看向叶云棠:“你经常送人衣服?”
叶云棠往砚中倒水研墨,准备对账,随口道:“这种贴身之物,非亲非友的,怎好随便送人?这可是我头一回挑,若是不合你意,就先凑合穿着罢。”
阿檀手指从裙上抚摸过,轻声道:“不,我很喜欢。”
”
是的,我们直女都是酱紫的。(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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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清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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