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槃是认出了女人是山谷中取水的人的。在塞外之地,如雉黎这般的,广阔的草原里没有第二个。
不知道她到底为什么会来到草原上。
带着一个小娃,一个男人,又一直往东走。
现在,易槃看出她当下的情形可不怎么妙。
易槃颔首,“叫巫十郎过去看看。”
巫十郎也不是医术十分高超的大夫,但起码他是常年跟着易槃行军的,常见的伤都能治。
“是。”涯韧快步走向一匹马。
……
“随我来。”
“翁郎叫你去给那边躺着的人看看。”涯韧不废话,走到巫十郎跟前就说。
“那对母子身边的那个?”巫十郎问。
他已经打量了雉黎好几眼了。她身边还有未熄灭的火堆,看来这个女人在草原上已经耽搁了几天。
命挺大,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没被野兽叼了去。
前天他们还听了一晚上的狼叫呢。
涯韧心道可不是?
“是啊,走吧。”
“行。”巫十郎翻身下马。
……
邢伯终于有了希望,雉黎忽回头看了一眼火堆。
正忖着她需不需要重新燃起火烧一锅沸水,以防大夫急时要用时,便听那位商队里的大夫也正好说话,“烧锅水,清理伤口,等会儿顺带熬药。”
雉黎点头:“好。”
巫十郎:“……”
其实他这话是对涯韧说的。
他和涯韧关系好,这毫不避讳就使唤的语气,当然是对着涯韧。
不过听到了雉黎的回应,他倒也没说什么,埋头只顾把邢伯的裤管往上扒。
需壬睁大眼睛。
目光乌溜乌溜的看巫十郎。
扒邢伯裤子干什么啊?
“伤脚板板上。”需壬说。
巫十郎:“……”
笑了。
“嗯。”
但巫十郎得看看因为这两日的昏迷,邢伯有没有感染并发症。
他是要看邢伯腿上有没有爬上红线。
如果露出了一条往上爬的红线……
那情况可就真的不容乐观了。
好在,看过后没有。
“涯韧,我和你说些药材,你回去拿。”巫十郎重新放下邢伯的裤管。
涯韧表示他说,巫十郎一口气报上十几种,涯韧也不带让他重复第二遍的,听完就回车队拿。
也得亏他们是车队有准备,不然这些药一时半会儿还凑不齐。
像是雉黎,她身上的所有药,都是碰到什么就采什么积攒下来的。
积攒的最多的是下火的药。
……
涯韧走回商队时,商队已经在原地驻扎了起来。
现在已经是快要天黑的时候,眼看再往前走也是到了天黑又要停,易槃这边下令,直接在此处驻扎。
拿药前,涯韧先到易槃跟前禀报了情况。
“不伤及性命。”
“只是缺少药材止不住伤口恶化的趋势,男子才一直昏迷。”
易槃侧眸:“无其他情况?”
涯韧摇头,“无。”
易槃未多说,眼睛不知在琢磨何处,涯韧几步退下。
易槃抱臂往后倚了倚,身边横着一把弯刀。一会儿,叫来一个手下。
“翁郎。”男人垂首听吩咐。
易槃:“给母子两送一桶水过去。”
不同于雉黎和邢伯只能用酒囊储水,易槃这边储水用具丰富,是直接一整桶一整桶装的。
桶身还各个加盖,也不必怕洒了。
男人愣了愣,给母子两送水?可水……是很珍贵的。而且,那对母子应该也用不了一桶。
易槃的眼睛却已经随着渐暗的天色也变得融合了天色,天色快要黑的不见五指了。易槃又说第二句,“拿够一人用的那个桶。”
“是。”还是埋头跑去扛水。
易槃注视着他利索跑动的动作。
亲眼看着他手下这个亲信扛着水给雉黎送去。
要说易槃送水是出于什么目的……
难说。
但其中有几分,是易槃单纯想知道雉黎骑驴在草原上的原因。
很典型的中原女子,一点不像在边塞之地出生的长相,却出现在塞外之地。
还带着一个矮矮的孩子。
孩子看着只是走路利索些,其他的什么忙都帮不上。
易槃出塞之后也路遇过牧民和他们的女眷,但似雉黎这样的组合,易槃没有见过。是从前被匈奴人抢来的?还是仅仅是因事出塞,没别的其他原因。
可能性很多。
……
易槃的人放下水便走,雉黎看着水桶,愣愣出了神。直到手上的枯枝被烧了半截,雉黎注意到变大的火光,才回神。
雉黎赶紧把枯枝扔进火堆里。
到了喂邢伯喝药时,雉黎在巫十郎起身离开时本欲放下药碗目送。但碍于手上正拿着碗拿着勺,分不开手,只能是匆匆看了他一下,没法起身郑重相送。
好在这些人今晚就在这驻扎,雉黎稍后再去也行。
耐下性子,雉黎埋头依然忙着用勺子喂邢伯喝药。
终于,见一碗药一点没浪费的喂进了邢伯的肚子,雉黎才拍拍身上因为喂药的姿势而沾上的叶子和泥土,牵着需壬到车队这边来致谢。她大概知道哪个是话事人,直接看向易槃的方向。
易槃正坐在火堆边,火光将商队这边照得很亮。易槃未发话,只是用眼睛扫着她。巫十郎挑了挑眉,雉黎看看巫十郎又看看易槃,“谢谢商队送的水,以及商队肯让大夫出手帮忙。”
巫十郎觉得自家翁郎或许不会答她,这一路上他们在草原上其实也帮了不少人,但从没见翁郎话多过。但出乎他意料,翁郎点了下头,还问了雉黎一些别的情况。
“药喝过了?”
雉黎:“已经喝过了。”
易槃嗯一声,行,“若无事,便坐一会儿。”
坐一会儿?雉黎愣了一下。
易槃抬抬下颌,“我有些事想问一问。”
雉黎又愣一下,抿唇。
因为这个啊。
她知道商队的人屡次见她,还是她主动求的助,商队绝对会好奇她的身份来历。
没想到,是以这么直接的方式问。
“……好。”雉黎点头。
易槃:“嗯,那坐。”
踢踢身边巫十郎的脚踝,让他给雉黎和需壬铺块布去。
草原上要想坐又不脏了衣裳,最直接的方式就是铺块布。
巫十郎起身去拿。
不一会儿,回来将布铺好了,示意雉黎,“您和小郎君请坐。”
雉黎轻声道谢,慢慢坐下。把需壬则放在她两腿中间坐着,环着他两条小胳膊。
这小家伙从小就不是个太怕生的性子。
不圈着他,需壬过会儿没准能自个儿跑去找商队其他人玩。
“您问。”雉黎身上有种很美好的气质。这些年雉黎磨砺的再多,这种气质也未消散。易槃也觉得她有这种气质,易槃见过许多人,这世间能独有一份让人记得住的气质的,很少。更何况,雉黎还很好看。
易槃:“见你两回,看你一直是往东走,是要去探亲还是访友?”
既不探亲也不访友,雉黎说:“归家。”
易槃:“家在中原?”
雉黎:“嗯,我非塞外之人。”
这点就算她不说,所有人也看得出。
不说她,她的孩子,也一眼看得出是中原人。
因为这边在交谈,商队里的二十几人,目光不自觉都聚到了这处。
有几人挠挠脑袋,忽摸摸怀里的信。
这不巧了?她委托他们送信,倒是又碰上了。
忽然叫一人跑去易槃那,让他把他们最初遇见雉黎的事说一说。
也是上回在山谷取水时他不在,不然他怀中还有雉黎交代的信件的事,前几天他就会向翁郎禀报。
……
注意到身边跑来的人,易槃掀眸睥睨。来人压低声音,三言两语把上回和雉黎交易的事言简意赅的说了。
易槃和雉黎中间隔着约两辆马车的长度,两人中间又时不时有其他杂音发出,虎贲对着易槃低声说得这几句,倒是不担心雉黎能听到。
而且他现在剃了胡子,雉黎也没法一眼认出他就是那日商队和她交易的人。易槃忍不住看一眼雉黎,所以,她其实在等待家中人到边塞来接应她?
不动声色嗯了一声。
从旁边抽了根木头加进火堆。
“知道了。”
虎贲明白这句的意思,往后退下。
雉黎愣愣的,觉得奇怪。这位商队的话事人,忽然什么也不问她了。
是否是觉得再问下去显得他追问的太多,所以不问了?
或许是。
借故缓解气氛,雉黎摸摸需壬的小脑袋。
她也不好意思说更多。
她曾经是和亲的人,这样的身份,她能因为匈奴被打跑有机会再归家已经是她人生中最大的幸事,所以曾经的这个身份,雉黎是绝对不能再到处宣扬的。
易槃本不想再问了。
不过,正当易槃想起身走了时,倒是顿了一下,又问了雉黎一句,“若是明日你身边那人还未醒,你们依然要在原地驻扎?”
雉黎点头,邢伯不醒,她不可能丢下他走,易槃挑动了下眉头。没再说什么,只点点头。
但他留下一句若是不怕商队这边男人多,今夜便在这边带着孩子歇下吧。
这边人多,野外就算有野兽窥伺,也不敢摸过来。
雉黎怔了一下。
一怔中才回神,易槃的身影已经远了。
雉黎默了默,她看看需壬。这边在火堆中还燃了一种驱蚊的东西,蚊子比她那边要少。
这小家伙白天都被咬哭了,这会儿身上还白一块红一块,到处都是蚊子包。
只刚刚在这边和易槃说话这会儿,小小的需壬安静了一会儿。
可邢伯……
她和需壬都过来躲蚊子躲野兽了,邢伯自己又动不了,怎么办?涯韧自然会安排,“您若决定了,那位邢伯由我们去抬过来。”
雉黎:“谢谢你们。”
涯韧笑笑,没什么,反正翁郎已经允她靠近营地。她们三人弱的弱病的病,也确实得小心野兽。
这夜,是雉黎唯一合了眼的一天。
前几天无时无刻不在警惕夜里的野狼,她已经熬了好几夜了,今夜是唯一能安心睡觉的时候。
当然,条件不怎么好。但能安心睡一会儿,已经是十分难得的事。
一夜过后,当雉黎醒时,她发现商队的人绝大部分都已经起来,包括昨天和她交谈的那个男人。
男人身边有一个他商队中的同伴,看模样是男人在交代什么。让雉黎惊讶了一下的是,小家伙需壬不知何时醒的,竟然混在易槃身边,撅着个嘴拿着笛子在吹。
雉黎:“……”
心都凉了一下。
需壬是怎么溜过去的?还把人家的笛子给拿到手里吹起来了……
雉黎匆匆整理了一下衣裳。
也不必太过细致整理,仅仅是在地上铺了的布上面,雉黎把衣服睡皱了些而已。
雉黎快步走,白皙的脸略透出了些清早的霞光,喊道:“需壬。”
站定时,雉黎因为走得快,被绊了一下,但正好,旁边有东西扶,雉黎扶了一下。需壬听到自己的名字,颠颠的跑过来。
往下看,易槃睨了睨身边小孩空了的位置。
这孩子精神足,他一下马车就看见他眼睛不眨,在盯着笛子看。
易槃也就让手下人给了他。
随后是没想过小孩会跑到他身边来的,但这小家伙不怕生,拿到笛子倒是就站到他身边吹起来。
本来,易槃刚刚正想让小家伙换个地方吹的……
瞥一眼母子俩,易槃正好不用说了。
孩子找他最亲近的人去了。
示意一眼身边的虎贲,继续往前走,他有事要叮嘱,不适合在这说。
雉黎不知道需壬刚刚有没有给商队的人造成麻烦,但需壬手上的笛子……既然商队的人上回看得重不肯卖,那就说明它是重要的东西。雉黎拍拍需壬,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便把笛子从需壬手中哄了出来。
用自己酒囊里的清水洗了一遍,见易槃在忙,雉黎便安安静静放在他的马车前。
笛子下面还垫了一块干净的布。
回来的易槃忽然看到笛子和布,明显顿了一下。
东西是谁放在这的,易槃能猜出来。
瞄了眼远处在照顾邢伯的雉黎。
昨日喝过药,又被巫十郎再度清理了伤口,她身边这人终于醒了过来。
“何时放在这的。”易槃向守在马车边的虎贲问。
“您走远了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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