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沈夜来敲门,晏清宁正在后院摆桌子,准备吃晚饭。“你来做什么?”沈夜这人要么十天半月不露面,要么一天登门好几次,她不太高兴地问。
“隔壁认赔送银子,我不来,你自己跟朱家夫妇交涉?再让人薅着头发打一架吗?”沈夜神色淡淡。
晏清宁这才请他进来。满山红家的后院比起沈夜家那个宽敞开阔的院子狭小不少。沈夜扫了一眼,发现小晏姑娘不但能睡,还很会吃,就一个人,桌上两素一荤,还有几只又肥又大的螃蟹。时逢八月,螃蟹膏满黄肥,她用姜丝蒸了,配了小碟姜醋,满院鲜香。
蟹产于姑苏,一年中也只能吃到一个月,更何况路途遥远,运来京城不易,往往价格不菲,寻常百姓并不常见,偏巧鬼市中有个南北货店,专门弄些时令珍稀而又古怪的食材。
这南北货店距离药铺至少要拐上十七八个弯,十分隐蔽,晏清宁竟然寻着踪迹买来了。“她算是将我房中那张地图记在心里了。”沈夜又想,晏清宁身上大概也就只有从他家离开时拿走的那一锭银子。这姑娘真会享受,且心态好,无论什么境况都不急不躁,将自己照顾得十分妥帖。
见沈夜盯着饭桌看,晏清宁一时疏忽,纯属习惯性地礼貌了下,“吃过晚饭了吗?”
“还没。就在这吃吧。”
“……”晏清宁只好去厨下取了一副碗筷,沈夜趁这工夫洗了手,等她回来,他已坐在桌子一边,掀了个蟹盖。这只蟹肥得流油,沈夜赞了句,“你挑螃蟹也是老手。”
清宁站在桌子边,实在忍不住,讥了一句,“你占便宜也是老手。”
沈夜眉眼中都是笑,将这只流黄的螃蟹放在她碗里,客气地说:“快吃,冷掉就腥了。”然后他自己掰了另一只,慢条斯理吃了起来。
刀顺带着朱老板夫妇走进药铺的时候,就看见这两个人一人坐一边,咔嚓咔嚓嗑着螃蟹。
刀顺撇嘴,不满。“我去帮你们跑腿,你们这就吃上了,都不等等我。”
沈夜不在意地问,“朱娘子的毒可解了?”
朱老板见沈夜如此熟稔地跟晏清宁一桌吃饭,心中暗想,怪道一个小丫头竟然能在鬼市立足,原来他们是相熟的,哼,这对狗男女,合伙坑了我五十两银子。
朱老板脸上不敢带分毫,只是乖顺地陪笑,“就是半身发麻,现在走动有点瘸,小晏姑娘,我娘子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吧。”
晏清宁板着脸没说话,朱老板的笑就有些挂不住。
沈夜咳嗽一声,晏清宁从桌上拿起帕子擦了手,然后站起身。“放心,小小毒虫,我自然药到病除。今日让朱娘子早些休息,明日就都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
沈夜从中调和,朱老板也不怕晏清宁搞鬼,他看了眼一直没抬头,吃得有条不紊的沈夜,将个小盒子托在手上,“小晏姑娘,这是我跟娘子一点心意,足银五十两,给姑娘你赔个礼,你收好。”
晏清宁并没去接银子,声音有点冷,眼睛盯着朱老板。
“我初来乍到,也不曾得罪过你,朱老板为何一早在我门前烧纸人?是咒我吗?是欺我年纪小,红姑又出远门了,没倚仗么?”
不妨她旧事重提,朱老板脸上的表情耐人寻味。瞧眼冷脸的沈夜,又看了眼将他押过来的刀顺,心疼着那五十两银子,暗道:这丫头脸皮真厚。居然还敢说自己没靠山。
晏清宁又对朱娘子道:“我不认识你夫君,是他自己跑来跟我说话。青天白日,又是街口,朱娘子不问青红皂白对我动手,我长这么大还从没被别人如此冤枉过。”说完眼圈一红,两颗亮晶晶的泪珠从眼窝里冒出来。
朱娘子僵硬着半边身子装哑巴。
晏清宁按了下眼角,又道:“你将你夫君看得重,他被人起哄那会儿也对你并无一句怨言,你们夫妻倒是情意深重,可为何对别人就如此随意折辱,我也是家人珍而重之长大的,为什么要欺负我……”她的脸上还有被抓伤的红痕,说不出得楚楚可怜。
朱娘子被诈了五十两银子,原本还有气,可晏清宁把自己姿态放得如此低,说得如此可怜,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她都觉得自己有点不是人了。
朱娘子虽然彪悍,却识时务,沈夜面色不虞,刀顺在一旁鹰视狼顾,一个小女孩在哀哀地哭,她自然知道要演悔不当初。
“哎呀妹妹,你不晓得我多后悔。原是我误会了,你别记恨我,咱们就算不打不相识。”
她蹒跚着上前将银子塞进晏起宁手里,“买点好吃的补一补,莫要哭,哭得我都心疼了。”也不知心疼眼前梨花带雨的晏清宁还是心疼五十两银子。
沈夜觉得火候差不多了,轻轻在桌下踢了下晏清宁。晏清宁把眼泪收回去,就此打住。
沈夜这才放下手里的螃蟹腿,冷脸道:“老朱你记着,这是最后一次,再有闹事你们夫妻就卷铺盖走人,我这里可以容你们安身立命,却不能容你们整日鸡飞狗跳。顺哥,送客。”
朱家夫妇一贯是欺软怕硬的,如今他们也知道了,晏清宁真的不好惹,沈夜也真的被惹烦了。朱娘子的半身还麻着,赔笑脸的时候嘴角都在流口水。“不闹了,真不闹了。小晏妹妹,你若有事随时喊我们夫妇一声,你朱大哥在这一片是老住户了。”
刀顺把丢人现眼的两口子推了出去,晏清宁抽了抽鼻子,坐下继续吃。沈夜看着她,越看越好笑,笑声在胸口震动,含含糊糊骂了句,“小骗子。”
晏清宁白了他一眼,“别笑,我本不想要什么银子,你为了敲打朱家夫妇,擅自讹了五十两,却把这桩得罪人的事拿我做由头。安知他们心里会不会记恨我。”
沈夜慢条斯理的,“那没办法,谁叫你要在我的地盘上讨生活,又一大早惹了麻烦,不乐意也忍着吧。”
晏清宁一脸怨念。
沈夜继续逗她:“不过你也别怕,我怎么也要保着你这条小命,你还欠我好多银子呢。”
晏清宁盯着他,恶狠狠掰断螃蟹腿。
片刻,刀顺折回来,给自己拉了把凳子坐在旁边,对清宁道:“跟我来时他俩一肚子不情不愿,我还以为要强按这夫妻俩低头,不想你哭两声,这对儿公母就转性了。”
晏清宁已吃完整只蟹,就着小菜喝白粥。“你吓一吓,我便哄一哄,一张一弛,别留麻烦。”
刀顺一挑大拇指,“你们俩倒像是常配合着干这事。夜哥咳嗽一声,你就哭了,他一个眼神,你又停了,是提前练过吗。”
沈夜哈哈大笑,“这可真不是我教的。”
刀顺也笑说:“小晏你这手段心眼若是跟我合伙,收拾这些小鬼儿不在话下。我手下那些歪瓜裂枣就只会动手揍人。”
晏清宁根本不接话。刀顺拿起桌上螃蟹,又问,“有酒么?”
晏清宁板着脸,“没酒。”
刀顺顿觉可惜,“吃螃蟹要配陈年花雕。还有,你扣扣搜搜的,这点螃蟹也不够吃的。”
晏清宁无奈地叹了口气,“顺哥,螃蟹也蛮贵的,你们两位老大就这样白吃,会不会不好意思。”
刀顺把桌上五十两银子推过去,“有什么不好意思,银子你收着,够我们吃到过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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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晏清宁就发现,刀顺是真打算在她这吃到过年。
沈夜并不经常出现在鬼市,至于那位曾经见过的书生,尊姓大名余书舟——居然一次也没出现过。这三人共同管着一个既混乱又有独特秩序的夜市——鬼市。那些行走在黑白边缘的人,那些介于黑白之间的生意,那些阳光下看不见,却又在阳光下毫无新意地暗暗进行的生意。
三人之中,似乎只有刀顺每日在鬼市闲晃着。他手下二三十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负责收账打架,还有个夫家姓张的寡妇给他们做饭,只是这张寡妇做饭的手艺不太高明。从前刀顺多在饭馆吃,沈夜的狗招财也是饥一顿饱一顿。自从晏清宁长居鬼市,刀顺发现晏清宁实在是太会吃了,于是他们厚着脸皮蹭吃蹭喝,两人一狗给她做了饭搭子。
八月里吃了清蒸蟹、辣炒蟹、月底晏清宁又腌渍了糟蟹,到了九月金秋丰收之际,晏清宁身体渐渐大好了,小药铺饭桌上就没重样过,今日东坡肉、明日大鲤鱼,终于在一天傍晚,吃到一道色香味俱佳的板栗当归炖老鸭后,刀顺拍着肚皮赞叹,“小晏,以后谁要是娶了你,可真是一辈子的福气。我看你就留下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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