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转眼入了夏。莱州因靠海有河,夏日一向不怎么难过,最热的日子不过两旬多一点。每到夏日,孟氏、狄氏就不爱动弹,女主人没兴致,整个王宅也没有往日热闹。
现今是三伏天,狄氏怕儿女们中暑,便改成三日一休。这日正是王宜姐弟休息的日子,王道恭在小花园湖边柳树下放了一条小船,王宜带着效哥儿躲在树荫下纳凉。微风拂过,虽有暑气,待到了湖边时沾上水汽,也变得凉快起来。
王宜本想去芙蕖山避暑,无奈家里祖母和母亲都恹恹得不想动,且还有课业不能耽搁,只好退而求其次,央父亲让人造了条小船,遮上乌篷,栓在岸边,并不往湖心走,家人遂放心让她带着弟弟申时后玩上半个时辰。
“效哥儿,先生今儿问的‘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姐姐不是很明白,你能给姐姐讲解一下吗?”
王宜一边慢慢吃着莱州特有的紫光葡萄,一边闲闲的问道。这葡萄还是庄子里的庄户想了法子催熟的,王宜爱得不行,狄氏却不让她多吃,一天只一穗。
效哥儿本在剥莲子,他尚且是幼童,平日里惯爱各种硬果。只见他用坠儿递上来的帕子擦了擦手,直起腰杆,一字一句道:
“姐姐可要听仔细了,先生只讲了两遍呢。这是孔圣人之言,说的是君子饮食不求饱足,居住不求舒适,勤于政事,说话却小心谨慎,到有道的人那里去匡正自己,就可以说是好学了。”
王宜听完夸效哥儿读书聪慧,自己拍马不及。倒把效哥儿夸得脸红红,白白便宜了王宜,趁他害羞时抓了他剥的莲子,直接塞到嘴里,又让效哥儿急得来拽她。两个小人儿在小船上又玩闹了起来,吓得旁边的丫鬟婆子个个严阵以待,生怕船翻了。
王宜前世就学过四书,这《论语》已然熟记于心,不过是觉得弟弟读书的时候没个人对比,怕他失了上进心。没想到,这孩子小小年纪,已如此自律,自己白操心了。
两个人正说着晚膳要吃什么,王宜屋里的铛儿来了,铛儿先给自家小姐、小少爷行了一礼,脆声道:
“姑娘,刘县令家的二姑娘带着丫鬟来了咱们府,说是要跟姑娘商量中秋做花灯的式样。夫人让奴婢来请姑娘去前厅。”
说着就站在岸边,帮着知书一起伺候王宜起身。
王宜并不愿意应酬刘萱,明明自己跟母亲都暗示过自家二哥非嫡女不娶,刘萱仍是我行我素,东西还是照样送,真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姑娘。
她一边整理衣饰,一边跟弟弟抱怨:
“这刘二姑娘真是的,去别个家里,哪有没下帖子直接拜访的?再说这都什么时辰了。”
“姐姐,刘二姑娘说是来跟你中秋花灯的式样,可还有一个多月才中秋呢,也太早了吧。”效哥儿边扶着知画的手上岸边好奇问道。
王宜心想,傻弟弟,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呢,可不是真的来找你姐姐我的。
不过想归想,她可不会说出来,效哥儿还是个小娃娃,让他太早知晓女孩儿家心思可不妥。
王宜给效哥儿整了整衣领,正了正发带,就让知画牵着他回了院子。待他走出几步,又忙让坠儿捧了刚才她给他剥的莲子,一道回去了。她自己则又磨蹭了一会儿,才领着知书、铛儿去了前厅。
远远的还未到前厅,已看到刘萱领着丫鬟在厅前的扶桑月季丛边漫步。这扶桑月季是二哥王敛从营里得的种子种的,今年是第一年开花,如火如荼,甚是灿烂。
按说通好之家的姑娘来了,本该迎到自己房里的,但王宜实在不想跟刘萱太亲近,想是娘亲也知晓,遂让丫鬟领刘萱到了内院的前厅。可刘萱还真是自来熟,在别人家里,竟跟自家一样自如,主人未来,已自己离座赏花了。
刘萱今儿穿了嫩黄色镶银边的短襦,配了水绿色的纱裙,插了端午时自家母亲送的钗,清新又带有少女的娇媚,远看就像一幅画。王宜顿时觉得,今天怕是又有麻烦。刘萱这一身,明显精心打扮过了,可不是单单来画灯样儿的。
刘萱刚站起身,就见王宜从廊道里过来了,忙柔柔笑道:
“宜妹妹,晨起想起去岁你给大姐姐画的新奇灯样儿来,眼看着快中秋了,我想送个自己亲手制的灯给母亲,一时着急没下帖子就来了,妹妹可别怪我唐突,一定帮帮我啊。”
“哪里,我正在家里无聊学绣牡丹呢,可巧萱姐姐就来了,真真是妹妹的及时雨呢。”
王宜缓步上前,牵了刘萱的手,跟她寒暄起来。
既然刘萱说了是来讨灯样儿的,必不能单单待在前厅,王宜只得带着她回了自己房里。她让铛儿先回屋,跟铃儿一起泡上茶水,她自己则陪着刘萱一道慢慢回去。
虽已申时末了,可现下是三伏天,即便廊下也闷热得很,刘萱却偏偏这停一下,那看一眼,问问这个院子是谁住,好奇那道门通向哪里,这在别人家里实在是非常失礼。王宜不明白,刘县令当官才能颇显,怎么在教养女儿上,会差别如此之大呢?
刘萱再怎么磨蹭,从内院前厅到王宜的屋子也不过两刻钟的路程。虽她们一直在廊下走,王宜还是热得出了汗,进屋应付了刘萱几句,就在榻上坐了。因屋里摆了冰盆,一会儿就凉快下来,她这才有心思跟刘萱聊天。
“萱姐姐,中秋还早着呢,咱们玩的花灯,从画样子到制成,也不过三四日就够,不用这么急。”
王宜边喝茶,让铛儿给刘萱上点心,边细细看刘萱的脸色,猜想她今日过来的意图。
刘萱先拈了块桃酥,喝了口茶,又用帕子粘了粘唇,才轻声道:
“虽是时日尚久,但我既是为母亲所做,自当要万分精心。求宜妹妹画个好看的样子,找糊灯用的明宣纸,制灯架用的龙骨竹,样样都得细细的寻,可不就得早点打算。”
刘萱嘴上应承王宜,心里却在想,宜姐儿这随便上的点心都是齐州府老字号惠口斋的秘制桃酥,屋里用的帐子是银鲛纱,桌椅俱是鸡翅木,喝的是御青茶,可见王家的富贵。若是自己能顺利嫁给王敛,这些岂不是自己将来都能享受到?再让府里那些奴才狗眼看人低。
这般想着,刘萱越发仔细跟王宜聊起灯样儿来。这可苦了王宜,她去岁给刘莹画的那个灯样儿,不过是前世中秋看灯时记着的,只占了个新鲜,这一时半会儿的,她还真想不到更新奇的。
“萱姐姐,你想画个什么样儿的呢?是富贵花开,还是百子千孙,亦或是福寿连年?这都是制大灯的。若是制小灯,就讨个喜庆点的月圆花好就行,你看呢?”
“我想要自己制,大灯不能挂在屋内,还是小灯有趣儿。画样儿还得妹妹多多费心,能换得母亲开怀足以。”
王宜一听就不是很乐意,敢情你就是出个主意,具体的法子还得我来想。万一想得不好,岂不是落埋怨?不过人都来了,也不能往外推,只好让丫鬟把笔墨摆在南靠间的书桌上,拖了两张椅子,搬了冰盆过去,续了茶水、点心,边跟刘萱商量,边画了起来。
刘萱趁着王宜画灯样儿,扫了这个简易的小书房一眼,虽小却样样齐全,百宝架上摆满了山石、玉件,靠窗的榻上有个男童戏水的绿胎描金白瓷瓶,应是青州窑瓷。王宜作画用的纸笔一看即不是凡品,看得她眼露金光,激动得两颊泛红。偏还得装作若无其事,真是难为了她。
王宜可不知刘萱在打她屋里东西的主意,她这小书房还是孟氏怕她无聊特意给她收拾的,摆件都是从孟氏的小库房出的。书桌上鱼戏莲叶的淄石砚是大哥送她的,笔墨则是二哥随手给的。
她正奋笔疾书,想着一口气给刘萱画个十个八个样子,好打发她回去。这眼看着二哥要回府了,可不能让刘萱给碰上。
这边王宜绞尽脑汁想着前世那些花灯,那边刘萱念着怎么多留一会儿,等着王敛从营里回来,好跟他“偶遇”,不枉自个儿今日特意收拾一番。
眼看酉时了,王宜好不容易画了六个灯样儿,忙给刘萱看,
“萱姐姐,今儿只能想到这几个,你先看看,若是不喜欢,赶明儿我再给你画”
刘萱接了,只慢慢看,还一一跟王宜点评,选了半天,也没有特别中意的,道:
“宜妹妹,或许今儿太急了,过几天你休息的时候我再来,咱俩好好商量商量”
王宜听了,真想大喊一声:姐姐你可真不拿自己当外人!但她也不能真跟刘萱说破,只好应了下来。她明知道刘萱磨磨蹭蹭不提走,就是在等二哥回府,可她也不能真的撵人,只好让铃儿偷偷去前院等着,二哥回了,让他从后边的角门走。
王宜住的是狄氏院里的东厢房,从开着的窗户里,就能看见正屋,王敛若是从中门进来,一定会给刘萱瞧着。
刘萱一直等时辰到了也没看见王敛,在王宜快压不住脾气的时候,才说要去正屋跟狄氏说一声回去了。王宜陪着她到了正屋,刘萱满心以为会碰到王敛,特意把钗子又正了正,结果大失所望。她还是不死心,又打算去给孟氏行礼,狄氏微笑道:
“老夫人最近苦夏,身子不太好受,萱姐儿下回再去吧”
刘萱只好一步三回头的出了内院,王宜将她送到二门外,才放心去了上房。果然看到二哥在祖母屋里,跟效哥儿一块儿陪祖母说话,兄妹俩相视一笑,王敛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
“偏你机灵,你二哥还怕看不可?”
王宜笑嘻嘻回道:
“非也非也,二哥不过是秀色可餐也”
说完就躲在孟氏怀里,倒叫王敛拿她无可奈何。
孟氏摸了摸王宜的脸,“今儿可是辛苦宜姐儿了,晓得友爱兄弟,晚上加道凉粉。”
王宜真是高兴坏了,这些凉食,狄氏一向不准她跟效哥儿多吃,怕坏了肚子。
祖孙几个又说笑了一会儿,等一家之主王道恭归家,带着狄氏来请安,又一起高高兴兴吃了顿晚膳才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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