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假人

翌日清晨,村中公鸡打鸣。

朱墨睁开眼,自草垫上坐起来。草垫旁,火堆燃尽后只剩灰烬。

那老伯蜷缩在草垫上,还没有动静。

村里的公鸡应该不少,刚那声离这间屋子最近的那声鸡鸣过后,又有几声重叠响起,远近不一。待那几只鸡的鸣声停歇,先前叫醒朱墨的那只,大约是心犹不甘,不愿被其他叫声比下去,又喔喔大叫起来。其他鸡自然也不输,一时间,鸡鸣声接连不断。

饶是如此吵闹,那老伯也没有要醒来的意思,只动了两下腿,缩成一团。朱墨心道,这老伯倒是吃睡俱佳,想来也是身康体健,才能吃得下睡得着。

朱墨起身出门去,晨光熹微,四周雾气还未散尽。

朱墨沿着村中小道,前往村头那间破屋,一路走过,连个人影都没见着,不知为何,方才鸡鸣声也停歇下来了,四周静悄悄的。

朱墨环顾周围,屋顶上的烟囱也没有动静,这陆家村里大多是农户,自应明白一日之计在于晨,该是会早起下地打理庄稼,怎会像现在这般反常?

若说是睡过头了,总不该是全村人睡过了头吧!

朱墨往村中腹地深入,依旧没听见任何响动,莫非……有人在暗中搅弄风云。

“铛~铛~铛~”不远处突然传来声响,朱墨猛的顿住脚步,细细听来,似是石块相击的声音。

朱墨循着声音来到一户人家,这是一间极普通的屋子,屋门紧闭,院门却大敞。朱墨走进院里,发现一个小小背影蹲在角落,手里拿着什么不停砸着地面,身体随着他的动作起伏,方才听到的声音便是这孩子弄出来的。

朱墨走进几步,站在那孩子身后,那孩子像是没有察觉到有人走近一般,丝毫没有回头看一眼,手上动作不停。

居高临下,朱墨看清他手中拿着的是的确是石块,地面上那个被敲击的也是一个石块,两个石块唯一不同之处就是,地面上那个是宽而扁的,而小孩手上那个大致看稍有些圆,但菱角颇多,总体不成规则。

“你在做什么?你家里人呢?”朱墨开口问道。

那小孩背对着朱墨,没作声,不,应该说他……像是没听见朱墨说的话一样,只自顾自干着手上的活儿。

四周依然空寂,除了这小孩,还真找不到人。也不能闯进人家屋里去。朱墨只好耐下性子,再重复一遍刚才的话,声音较之方才稍稍提高了些。

那小孩这才停下手里动作,却没有转身,也没有回头,他声音平静:“我要把它拿出来”。

这声音……有些熟悉……是在哪里听过……对了,是昨日那男孩!

“你是叫……阿珂?”昨日听到他母亲叫他来着,“你方才说拿什么?是宝物吗?”朱墨以为是孩子的“宝藏”。小 孩子大多喜欢将自己喜欢的玩物藏起来,而埋在地下显然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是,是我的眼睛,你能帮我拿出来吗?”那小孩一边问一边转过身来。

映入朱墨眼帘的,是一张没有眼珠的面孔,那小男孩脸上很干净,他抬手戳了戳自己的眼睛,给朱墨看。昨日还在那里的眼珠,现在却消失不见了,此刻眼皮被他的手指戳得凹进眼眶里。

“你能帮我把眼睛拿出来吗?它在这里面”男孩指了指地面上那块扁平的石块。大概是因为想要朱墨帮忙,他讨好似的笑了笑。可这笑丝毫不能产生亲近感,只会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朱墨却只是极小幅度地转了下眼珠,随后也笑了下:“我可以帮你”。

朱墨没有搬动那扁平石块,只伸手便将男孩手上的石块拿过来,不紧不慢地敲着地上石块,状似不经意般问道:“你的眼睛怎么在这里的?掉进去的?”

男孩颇有些埋怨地答道:“是我阿娘,把它关进去的。阿娘不让我出去,没了眼睛就看不见路,我就只能待在家里了”

那……你阿娘呢?”朱墨接着问道。

“阿娘?阿娘在屋里,睡着了,阿娘说今天是晴天,不能出门”小孩思索一下才答道。

晴天不能出门。听到这句后朱墨再没有多问,晴天不能出门,无非是因为太阳太盛。这一村子的人都不出门,是都见不得光?活人可不会承受不住日光!

难怪昨日见这村里人,个个都戴着斗笠。

朱墨望着那小孩,不再套话,只思索片刻,忽地将那扁平石块掀起来,石块压着的是一个小土坑,土坑里是两颗眼珠子,朱墨平淡道:“快戴上吧,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好啊~好啊~”小孩拾起眼珠,熟练地掀开眼皮,将它安放进眼眶子里。

朱墨带着他出了小院,一步步向太阳底下走去。那小孩大约还不知道自己与活人有什么不同,故而不理解母亲为什么不让他出门,不听从母亲的话。此刻也毫不畏惧地跟着朱墨,小孩子总是有些叛逆的,母亲不让出门,他偏要出去。

“阿珂~”在那孩子即将触到日光之际,身后突然传来叫唤,小孩停住脚步。

朱墨回过头来看,那屋门口站着昨日见过一次的那位大嫂 。

她头发散乱,只披了件外衫,一双眼皮耷拉在眼上,显然,起得急了,还没将眼珠子放进眼眶子。

妇人神色焦急,刚往前踏一步,小孩便作势要跑,那妇人赶紧顿住脚步,不敢再往前走,只温声劝导:“阿珂,快过来跟娘一起到屋来,娘做豆糕给你吃好不好?”

母亲如此温言软语,小孩自然也没那么强硬,只讨价道:“那你可不能再藏我的眼睛了!”

妇人自是同意:“好好好,以后都不藏,快过来……”

“啊啊啊~”小孩正要往母亲那里去,还没来得及移动脚步,突地惨叫连连,原来是那日光!方才小孩与母亲说话时,谁都没有注意到日光的移动,原本将触未触的日光此刻射在小孩的面上、前胸以及脚背,犹如灼热的火焰,小孩只觉皮肉剧痛无比。

“阿珂——”那妇人亲眼“看”到儿子几乎顷刻之间便化作一缕青烟,惨叫出声。儿子消失不见,地上只余一堆衣物和两只纸糊的眼珠子,她却无能为力,只能撕心裂肺地痛哭叫喊:“阿珂,我的儿啊~”

“你分明知道他是一缕孤魂,为何硬要将他困在这里,放他投胎转世不好吗?”朱墨问那妇人,妇人既然知道小孩不能触碰日光,必然明白小孩非人,将他强留下来没有任何好处,此刻超脱才是正途。

妇人跪坐在地,哭声无法自抑,听到朱墨问她,她抬起头,没有任何东西的眼部看着朱墨,她站起来一步一步向朱墨逼近,近到朱墨身前,日光与阴影的交接处时才停住。

她张张嘴,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朱墨看着那妇人。那张脸上眼皮都睁不开,可却让人感受到了她的强烈恨意,下一刻,恨意又转变成绝望。或许是知道没办法对付眼前这个杀子仇人,亦或许是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儿子回来了,只余满腔绝望。

朱墨又问她:“是谁将你们做成假人,放在此处的?”

那妇人无声哭泣,眼中无泪,但任是谁看到这一幕都能看出她此刻痛苦。她盯着朱墨看,在这个人眼中,她的儿子不过是一件器物一般,连人都算不上,可是在她心里,儿子是她的全部。

朱墨看她默不作声,本想再问,却见那妇人冲他惨淡一笑,突然冲进阳光里,朱墨抬手去抓她,只抓住外衫一角,那妇人散作烟尘,衣物却还在这里。

那妇人恨他!朱墨望着那母子余在这一世的衣物,心想,莫非任他们强留世间才是对的吗?这一世过的如此艰难,哪怕见不得光,也不肯骨肉相离,如何让人心中不为之动容!难道投胎转世再为人都比不上这样不人不鬼的日子吗?

朱墨暗暗叹道,往日见到的那些妖魔鬼怪,若是作恶便降服。头一次遇着这样的假人,本想着让他们转世重生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可若他们不愿,又该如何是好。

捡了那对母子衣物,朱墨走进母子的屋中,将衣服放在屋里,转身便要走,却听见一丝声音。朱墨顿住脚步,仔细听,这才发觉是卧房里有人在说话,说的似乎是“……鬼帝陛下……保佑……”

鬼帝?朱墨放轻脚步,转到卧房方向,走进卧房,看到床上一坨被子。被子里显然有人,那人声音有些颤抖,罩住全身的被子也随之抖动

那人似是怕极了,不停碎碎念,在朱墨捻诀掀了他的被子时,忍不住大声叫喊出来。

啊的一声过后,连忙跪在床上,一边磕头一边恳求:“放过我吧,求求……”

朱墨看到榻边的地上有两双鞋,大的自然是眼前这男人的,一双稍小巧些的,定是那妇人的。方才收敛衣物时,只有那小孩衣物下有一双小小的鞋,那妇人显然是太过着急儿子的安危,没来及穿上鞋都匆匆跑出去。

那这个男人就是……那小孩的父亲!他知道他的妻儿已经……看这情形,显然是知道的。

男人仍在不停磕头求饶,朱墨并未言语,只转身离开这里了。

朱墨走出小院,此刻日光正盛,朱墨抬头去看太阳,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朱墨眯眼,微不可查地撇眼看了一下左侧,有人跟着他!

那人自他从妖界王宫出来便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他后面,只是此刻为何突然离得近了些?

朱墨刻意驻足一会后,那人却没有近前来,朱墨就没再理会。或许是映玄晔给他的帮手吧,亦或许……是派来监视他的!

朱墨没深想,这些都不是要紧的,此刻该弄清楚的,是谁将这陆家村几十户人都做成假人!

将这么多人做成假人,非高阶不可为!可村里没有高阶者法力波纹残迹,只能说明:要么是施术者刻意掩盖痕迹;要么是年代久远,才能让这样强的术法痕迹消失。

可是,要想此种术法痕迹消亡,少说得有三百年,若是三百年前村里的人就被害,那秃鹫一事与那施术者有没有关联

难不成在三百年前封印冥界阵法便有松动?还是说秃鹫与施术者并无关系?或者,秃鹫在此地出现非冥界所为?如果不是冥界,那又是谁?是谁对一个小村里的人下如此毒手!

朱墨一边绕着村子走一边思索。绕了一圈,基本确定村里没有活人,再回到那件昨夜宿过的屋中,发现那老伯仍在休息。

朱墨看了老伯一眼,便随意坐在草席子上,细细思索,如今这样,毫无头绪,敌又在暗,实在是棘手。不如……引蛇出洞!

可是要如何引施术者出来?

施术者既造这些假人,必与这些假人有所联系,从而给这些假人指示。也能感知到这些假人的存活状况。消失一两个或许可以不理会,若是……村里所有假人都消失,那施术者必会现身!

这些人,不论是执念太深不肯散去,还是被施术者强行留存下来,如果一直这样不阴不阳地活着,终究不是长远之计。哪怕现在他不去管这些人,被妖界那些个地方官知晓这一村子的假人,也是会让他们早入轮回。

有道是,早死早超生。此刻,朱墨来帮他们一把,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朱墨坐直身子,目光落在对面老伯身上。村里其他人家都检查过,朱墨尚未探这老伯,不过,老伯跟村里人一样只有眼眶子,十之**也是个……

若这老伯也是假人,那陆橙……,按老伯说的,陆橙嫁人了。

应该嫁到周边的村里了吧,否则,总不会不管这老伯,任他连个蔽身之所都没有吧!

如此想来,陆橙倒是避过了这灾祸。或许冥冥之中自有上苍庇佑。

朱墨轻叹一声,随即收敛心神,对面老伯依旧没有动静,朱墨捻诀,本想探一探老伯死前接触到的最后一道法纹还有没有残迹,可这一道诀法打入老伯体内,如石沉大海一般,消散无踪。

朱墨心头赫然一震,这老伯竟不是假人!

他双眼亦是真盲,是个活生生的人!

“嗡~”朱墨还未从发现全村唯一一个活人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便感觉到一阵嗡鸣声传来,是村头那间破屋子!

朱墨昨日离开那屋子时,便在其周围设下禁制阵法,此刻阵法颤动,定是有人想要闯入!

朱墨没再去管那老伯,只迅速从草垫上爬起来,冲出门去。

一路上,朱墨脑中思绪翻飞,究竟是谁触动阵法?是施术者察觉到有假人消散,故而特意赶来?

施术者为何要去那间出现过秃鹫的屋子?难道那施术者认为导致假人消散的,是那间屋子里的东西?!那件屋子里有什么东西?——那屋子里有过秃鹫!

那么……上次秃鹫出现威胁到假人生命时,那施术者定然出现过。

上次秃鹫出现是被……被路过修者消灭……那老伯说,消灭秃鹫的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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