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的那个夏日午后,顾亦辰没有在苏晚晴家巷口停留太久。
那个穿着警服的高大身影,和她脸上自然流露的、他从未见过的安心与光彩,已经像一道无形的墙,将他隔绝在外。所有鼓足的勇气、排练了四年的开场白,在现实面前碎成齑粉,最终只化作一句干涩的“好久不见”和一个拙劣的“顺便路过”。
一场预演了无数次的盛大告白,最终以一场仓皇的溃退潦草收场。
顾亦辰逃离那个胡同后,拖拽着行李箱疲惫的回到了家里,母亲做了一桌子他昔日爱吃的菜。油亮的红烧肉,碧绿的青菜,还有老爸特意给他买的自己最爱吃的猪头肉,都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辰辰,快尝尝,都是你爱吃的。”母亲不停地给他夹菜,眼角的皱纹里堆满了笑意和关切。
顾亦辰拿起筷子,机械地将食物送入口中。肉炖得很烂,菜也很新鲜,许久没吃家乡菜了,甚是好吃,他虽然心中还停留在午后那个心有余悸的时刻,可妈妈做的菜是真的好吃,他大口的吃着,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和父母侃侃而谈,他的心没在这里。
父亲的询问也像是隔着一层水传来,模糊不清:“工作分配的事,有啥打算?要不就在家里这边看看?你李叔在机关……”
妈妈也关心的询问:“大学不是没处对象吗,那就回来吧,找找人,拖拖关系,你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工作好找,然后再处个对象,多好”妈妈对儿子的未来也是满怀期待。
“我吃好了。”他放下碗筷,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有点累,想先回屋歇会儿。”
父母对视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担忧,只是一句:“这孩子,这是咋地了”。但终究没再多问。
回到自己熟悉的房间,关上门,世界仿佛才真正安静下来。书架上整齐排列的高中课本,玻璃板下压着的毕业照……每一件物品都像一把钥匙,试图开启他紧锁的心门。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照片上那个站在前排角落的安静身影上,苏晚晴浅浅地笑着,那时她的笑容,对他而言是遥不可及的光。而如今,这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照片泛黄的冰冷。
他轻轻的拉开抽屉,像是要寻找什么慰藉。找到最里面的一个铁盒,打开后,里面满满的明信片,那是高中时每次在元旦前同学们送给他的贺卡,花花绿绿、各式各样,同学们稚嫩的笔迹表达着哪个时代最纯真的感情。
他找到苏晚晴送给他的那张,非常清雅的明信片贺卡写着清秀的笔迹,‘送给顾亦辰同学,祝你前程似锦,早日抵达理想的彼岸。感谢你一直以来的帮助,那些安静的午后,我会一直记得,希望未来的你,能像解开数学题一样,勇敢地解开所有人生的谜题。同学:苏晚晴’。
他拿起它,手指无意识抚摸着苏晚晴的名字,一股尖锐的疼痛从掌心传来,奇异地压过了心口的闷痛。
深夜。
白天的所有镇定和麻木,在漆黑的夜里土崩瓦解。顾亦辰躺在床上,睁眼看着天花板,窗外路灯的光影在天花板上投下斑驳的、晃动的光斑,像他支离破碎的梦。
原来,他鼓足所有勇气奔赴的这场重逢,从一开始,就注定只是一场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他错过了,有时候错过何尝不是一种过错!
他自责自己当初的懦弱,大学四年自己的思念而却选择逃避,他总是幻想着她会主动找自己,而自己却终究什么都没做,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将脸深深埋进枕头里,试图窒息这股突如其来的无助。
四年暗恋,鼓足勇气的归来,却连一句“喜欢”都未能说出口,就彻底宣告终结。巨大的失落和屈辱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无声地滑落,迅速浸湿了枕头。
痛过之后,顾亦辰灼烧起来的不是绝望,而是一种滚烫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不甘。
“四年……我拼了四年,以为终于能配得上,结果却连竞争的资格都没有。”
“顾亦辰,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不行……绝不能就这样算了……”
一个警察能给他什么,我能做到更好,早晚要让你苏晚晴后悔选择了他。
一个念头如同野草般在顾亦辰荒芜的心田里疯长:走!离开这里!去一个能忘记一切,也能证明一切的地方!
第二天清晨,他已经洗去了一夜的挣扎,眼神却异常清明,甚至带着一种冰冷的坚定。
吃早饭时,他平静地开口:“爸,妈,我决定去深圳。那边的工作,毕业前就已经联系好了,现在我决定去了。”
母亲手中的筷子骤然停顿,声音带着颤抖:“深圳?那么远?人生地不熟的……”
“妈,那边是特区,机会多。我想出去闯闯。”他的语气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父亲静静的看着自己的儿子,良久,重重地叹了口气:“你想好了?这一去……”
“想好了。”顾亦辰打断父亲,目光低垂,避开那沉甸甸的担忧,“一会我就去买票,后天就走。”
“你的文凭,在这边找个好单位很容易,到时候好姑娘还不是多的是”妈妈早已经看出了孩子的心事,但欲言又止。
“妈!......”顾亦辰眼圈有点红了,自己的心思不想被别人看到。他无法说出真正的理由——这个家,这座城,每一寸空气里都仿佛漂浮着苏晚晴的影子,无处不在,无孔不入,让他无处可逃,心痛难当。他必须离开,离得远远的,或许时间和距离,能疗愈这未曾开始就已宣告终结的伤,他更要去证明自己,证明最优秀的自己。
“别说了,孩子有孩子的将来,咱这个小城市也确实没啥发展,去吧,闯闯,好好干出一番事业,爸支持!”父亲的肩膀永远是那么厚重,他了解自己的儿子此刻需要的是什么。
吃好早餐,顾亦辰先是去火车站买了车票,然后出门去了城西。他要去见王磊,他高中时代最铁的哥们儿。王磊这人,学习不上心,但脑子活络,人情练达,高中毕业去当了三年兵,回来后被安排进了市公安局,据说在政治处搞宣传,消息灵通得很。
在公安局宿舍楼下等了一会儿,就见王磊穿着一身亮眼警服,风风火火地跑下来,见面就当胸给了顾亦辰一拳:“好小子!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回来也不提前吱一声!走,这都快到饭点了,哥们儿请你下馆子,咱必须整点硬的!”
“必须你请啊,你都挣工资一年了,我还没工作呢!”铁哥们,当然要喝点,爽快答应。
王磊上楼,换了一身便装下来,两个人打车去了聚仙楼
两人在饭馆角落坐下,点了几个菜。王磊给顾亦辰倒上啤酒,自己先闷了一口,然后打量着他:“咋样,分配去哪儿?留北京还是回省城?以后哥们儿也好去投奔你。”
“我定了,去深圳。”顾亦辰端起酒杯,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自然。
“深圳?”王磊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般一拍桌子,压低声音,“我靠!特区!遍地是黄金!比窝在这小破城有出息多了!”他眼珠一转,凑近了些,脸上露出贼兮兮又带着关切的笑,“哎,说实话,你这次回来……是不是去找苏晚晴了?碰钉子才要走的吧?”
顾亦辰的心猛地一缩,酒杯差点没拿稳。王磊这话太直接了,像一把刀子,精准地捅到了他最疼的地方。
“别瞎说。”他低下头,猛喝了一口酒,冰凉的啤酒却压不住脸上腾起的热度,他在用动作掩饰瞬间的慌乱和狼狈。
“得了吧你!跟我还装?”王磊一副“我早就看穿你了”的表情,“高中那会儿你看人家的眼神就不对劲。哎,可惜啊……”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给顾亦辰夹了一筷子菜,观察着他的反应。
“可惜什么?”顾亦辰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有些发干。
“可惜你下手晚了呗!”王磊一拍大腿,“人家苏晚晴,跟咱市局刑警队的陈志远,处对象都大半年了!听说都快谈婚论嫁了!”
虽然昨天已经亲眼所见,但此刻从最铁的哥们这里得到证实,顾亦辰的心还是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饭馆的喧嚣仿佛瞬间远去。
“陈志远……人怎么样?”他盯着盘子里的菜,装作不经意地问。
“嘿,那可是个人物!”王磊来了劲头,毕竟是自己系统里的风云人物,说起来与有荣焉,“刑警队的骨干,破过几个大案子,能力强,人仗义,局里领导都器重。关键是,对苏晚晴那叫一个好!上下班接送,风雨无阻,我们局里好多小姑娘都羡慕得不行。你说你,大学四年干啥去了?现在才回来,黄花菜都凉透喽!”
王磊的话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下割在顾亦辰的心上。他描述的陈志远越完美、越深情,顾亦辰就越感到自己的失败、滞后和可笑。
“行了,别说了。喝酒。”顾亦辰打断他,端起酒杯,脸色在酒精作用下有些发白,他需要掩饰自己的失态,“我去深圳,是为了工作,大好前程等着呢。”
王磊是明白人,看出了兄弟的难受,识趣地没再继续那个话题,用力跟他碰了一下杯:“成!兄弟,啥也不说了!出去了就好好干!混出个名堂来!让……让这城里所有瞧不上咱的人,都刮目相看!”
这顿饭,后来的气氛有些沉闷。离开小饭馆,顾亦辰的心情更加沉重,却也像被淬过火一样,更加坚硬和坚定。王磊的话,尤其是那句“碰钉子才要走的吧”,彻底打碎了他最后一丝伪装和幻想。原来他的狼狈和失意,在明眼人看来如此一目了然。原来他的对手如此强大且无懈可击。
南方,不再仅仅是逃避的出口,更成了他必须要去征服、用以证明自己的唯一战场。
出发前的夜晚,他默默收拾行李。几件简单的衣物,一些专业书籍,还有那张压在所有东西最底部的、来自深圳的录用通知书。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床头那盘磁带上。
他拿起它,指尖划过“偏偏喜欢你”那几个字。把它扔掉吗?仿佛就能扔掉这五年的自己。可他做不到。这盘磁带,是他整个青春唯一的证据,是那份喜欢存在过的印记,也是此刻鞭策他必须向前走的、最痛的鞭子。
他没有任何犹豫,将它塞进了行李箱最内侧的夹层里。仿佛不是带上一份纪念,而是带上一道刻骨铭心的伤疤。他要让这道伤疤提醒自己,为何而战,为何必须变得坚硬。
这一夜,他听到妈妈爸爸在房间里一夜的窃窃私语,而他感觉到的妈妈爸爸的爱,却总是那样无声。
火车站台上,告别与两日前归来时已是天壤之别。
母亲红着眼圈,不住地往他手里塞煮熟的鸡蛋和水果,“到了就给家里写信,打电话,凡事小心……”
父亲用力拍着他的肩膀:“男人家,出去闯荡是好事!别怕吃苦,干出个样子来!”
顾亦辰重重点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他提着比归来时沉重百倍的行李,转身挤上了南下的火车。
火车轰鸣着启动,将站台上父母越来越小的身影和整个浸透着伤心往事的北方小城,狠狠抛在身后。他找到靠窗的座位,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
窗外,熟悉的景象飞速流逝。广袤的田野、灰扑扑的村庄……他知道,这一次离开,意味着彻底的告别。告别青春,告别天真,告别那个曾经怀揣着温柔爱恋的自己。
火车轰鸣着,昼夜兼程,车厢里,人们谈论的话题也开始变化。少了家长里短,多了对“南下淘金”、“特区速度”、“股票”、“房地产”的兴奋议论。顾亦辰周围坐着几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脸上带着和他相似的迷茫,但更多的是一种对未来的急切渴望和躁动不安。
这一切都在清晰地告诉他:他正在远离那个浸透着旧日情怀和伤感的北方小城,正在驶向一个完全不同的、沸腾的时代浪潮之尖。
他的未来在那里,是未知,也是唯一的救赎。
他拿出随身听,塞进那盒为自己买的《偏偏喜欢你》。陈百强忧郁深情的歌声在耳畔响起:
愁绪挥不去苦闷散不去
为何我心一片空虚
感情已失去一切都失去
满腔恨愁不可消除……
歌声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努力封锁的情感闸门。悲伤排山倒海般涌来,将他彻底淹没。他侧过头,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窗上,窗外是飞速流转的、陌生的南方景致。
火车铿锵前行,载着他奔向未知的南方。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荒芜而坚硬的平静。
他将成为一座孤岛,一座在南方浪潮中,只为证明自己而存在的堡垒。他的故事,似乎也才刚刚开始,又仿佛在那一刻,已经提前写好了苍凉的结局。只是彼时的他尚且不知,命运的齿轮,才刚刚开始缓缓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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