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南方热土与淬炼初心

火车在历时近四十个小时的漫长跋涉后,终于拖着疲惫的身躯,嘶鸣着驶入了深圳站。

顾亦辰提着简单的行李,随着庞大的人流挤出车厢。一股截然不同的热浪瞬间将他包裹——这不是北方干燥的炙热,而是南方特有的、潮湿黏腻的闷热,仿佛一块湿毛巾严严实实捂在口鼻,连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湿意。空气中混杂着汗水、机油、廉价香烟和快餐盒饭的味道,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这座新兴特区的躁动与喧嚣。

站台上人声鼎沸,各色方言交汇碰撞,穿着喇叭裤、花衬衫、连衣裙的人们行色匆匆,步伐远比北方小城快上几拍。巨大的广告牌上,港星靓丽的面孔和看不懂的英文商标色彩鲜艳,冲击着视网膜。一切都生机勃勃,又带着几分野蛮生长的混乱。顾亦辰站在这片陌生的喧闹中,感到一阵格格不入的眩晕,却也清晰地意识到:那个浸透着槐花香与伤感的北方,真的被抛在身后了。他必须在这里活下去,活出个样子。

几经周折,换乘破旧的中巴和轰鸣的“摩的”,他终于找到了位于罗湖区一家老旧工业区内的华科分公司宿舍。宿舍是筒子楼,一间不大的屋子摆了四张铁架床,挤了八个人。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和隔夜泡面的味道。同住的都是天南海北分配来的年轻人,彼此简单打个招呼,脸上都写着初来乍到的迷茫和对未来的急切渴望。

安置好行李,第一件事就是给家里报平安。收发室的电话旁排着长队,充斥着各种口音。轮到他的时候,他深吸一口气,拨通了父亲单位的电话。

“爸,是我,亦辰。到了,都安顿好了……嗯,宿舍还行,同事也挺好……深圳挺热的,不过没事……妈呢?让她别担心,我这么大个人了……好,知道了,我会常写信的……嗯,挂了。”

放下电话,听着话筒里“嘟嘟”的忙音,周围陌生的喧嚣瞬间将他淹没。他刚才语气轻松,报喜不报忧,但挂断后,那份强装的镇定立刻消散,巨大的孤独感像潮水般涌上心头。

回到宿舍,展开信纸,他在信纸上写下“父母大人敬启:儿已平安抵深,一切顺遂,勿念……”笔迹工整,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疏离,电话虽然打了,但信是那个年代特有的情结。

第二天去公司报到。分公司所在的办公楼在当时已算气派,但内部还能看到忙碌施工的痕迹。销售部部长赵国强接待了他。赵国强约莫四十岁,身材微胖,脸上挂着程式化的笑容,眼神里却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怠慢。

“小顾啊,名牌大学生,欢迎欢迎!我们销售部正是用人之际,好好干,前途无量!”赵国强打着官腔,随手将他分配给一个老业务员“熟悉情况”,便不再多问。

顾亦辰敏锐地感觉到这位顶头上司的冷淡。他没有多言,默默投入到工作中。他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熟悉业务、整理文件、跑腿打杂上。他成为部门最早到、最晚走的人,用□□的极度疲惫来麻醉神经。他做的报表数据清晰,他写的市场摘要要点突出。他的能力和勤奋很快显现,但也引来了更多的杂活和某些老同事“能者多劳”的调侃。

赵国强对他的态度,也从最初的冷淡,渐渐变为一种隐晦的戒备。他会将一些棘手又难出成绩的客户丢给顾亦辰,却在会议上有意无意地忽略他的贡献,将团队的成果笼统地归功于“大家的努力”。顾亦辰心知肚明,这是职场最寻常的倾轧,他选择了隐忍,只是更加沉默,将事情做得更无可挑剔。

一次部门会议,讨论一个客户的合作方案,赵国强夸夸其谈,却始终不得要领。顾亦辰在一旁忍不住低声补充了一个关键的市场数据。这时,一个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这个数据来源是哪里?”

众人回头,只见总经理路天明不知何时站在门口,身材保持得很好,穿着熨帖的白衬衫,眼神锐利,不怒自威。赵国强连忙起身,脸上堆起笑容。

路天明没看他,目光直接落在顾亦辰身上:“你来说。”

顾亦辰稳住心神,清晰地说出了数据来源和分析依据。路天明听完,不置可否,只是又问了几个一针见血的问题,顾亦辰均对答如流。会议结束后,路天明离开前,经过顾亦辰身边,脚步未停,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脑子清楚是好事。但在水里游,光看清楚不行,还得学会换气。”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照亮了顾亦辰眼前的迷雾。他明白了路总的暗示:不仅要有能力,还要懂得职场的生存法则。他也隐约感觉到,路总对赵国强似乎并不十分满意。

不久后,公司组织参加一个行业交流会。顾亦辰作为新人,跟着赵国强去见识场面。会场里熙熙攘攘,充满了虚与委蛇的寒暄。就在一片嘈杂中,顾亦辰的目光被一个身影牢牢吸引。

是沈星玥,这是顾亦辰第一次见到沈星玥。

她穿着一身宝蓝色的修身西装套裙,衬得肌肤白皙,身段玲珑。微卷的长发挽起,露出纤长的脖颈,妆容精致,红唇饱满欲滴。她正与几位看起来像是政府官员模样的人交谈,言笑晏晏,眼波流转间,既有女性的妩媚风情,又有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与干练。她像一朵骤然绽放在这灰蓝色调男人世界里的红玫瑰,艳丽、夺目,带着天生的攻击性。

赵国强也看到了她,低声对顾亦辰说:“瞧见没?星辉贸易的沈星玥,厉害角色,年纪轻轻自己撑起一家公司,手段了得。”语气里混杂着不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羡艳。

沈星玥与那几人谈笑风生地走开,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顾亦辰这边,似乎在他这张陌生的、带着几分学生气的英俊面孔上停留了刹那,流露出纯粹的好奇,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并未与赵国强打招呼。

那惊鸿一瞥,却让顾亦辰心里微微一动。他记住了这个耀眼得让人无法忽视的女人,但也仅此而已。此时的他们,仅仅是茫茫商海中互不相识的陌生人。

一个周末,顾亦辰偶然逛到了著名的“女人世界”附近。喧闹的音乐声震耳欲聋,港台流行歌曲的旋律充斥街头。他鬼使神差地走进一家音像店,里面磁带琳琅满目。他的目光在货架上逡巡,最终,定格在了一盒崭新的磁带上——陈百强的《只因爱你》。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苏晚晴清秀的面容、那条小巷、那个穿着警服的身影……所有被他强行压抑的记忆汹涌而至。

他拿着那盒磁带,在柜台前久久站立。理智告诉他,这毫无意义,甚至不合时宜。她已有恋人,或许即将步入婚姻的殿堂。他这种行为,算什么?可是,一种强烈的不甘和无法割舍的思念,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他需要一个出口,一个与过去告别的仪式。他最终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理由:就这最后一次,寄给她,祝她幸福,从此便彻底放下,两不相欠。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遏制。他需要地址。他给王磊写了一封信,措辞谨慎地询问苏晚晴的工作单位地址,借口是“整理同学录”。

王磊的回信很快,地址工整整地写着,附言却只有一行字:“你小子,还没断了念想啊?真是天下第一情痴,比杨过还痴情!听哥一句劝,往前看吧!”

顾亦辰苦笑着收起信。最铁的哥们总是能看穿他的心思。

夜深人静,宿舍里鼾声四起。顾亦辰就着走廊透进来的微弱灯光,铺开信纸。他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揉皱的纸团扔了一地。千言万语堵在胸口,落笔时却重若千斤。

最终,他写下了一份极其克制,却又字字千钧的信:

“晚晴同学:

展信佳。

在深圳偶然看到这盒磁带,想起你以前喜欢,便买了。不知你是否还有闲暇听这些。

听闻你一切安好,甚慰。

深圳一切都很新鲜,工作也忙,或许能忘记许多旧事。

大学四年,诸多懵懂与遗憾,如今想来,唯余愧疚。望你勿怪。

愿你永远幸福。

希望我们……还能是最好的朋友。

同学:顾亦辰

一九九五年秋于深圳”

他将信纸仔细折好,连同那盒《只因爱你》磁带,用牛皮纸小心包好,贴上邮票。第二天,他特意去了邮局,看着工作人员将信封扔进绿色的帆布袋里。

信寄出去了,仿佛连同一部分灵魂也一同被寄走。他站在邮局门口,深圳灼热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心中只剩下一片巨大的空洞和茫然。他不知道这封信会带来什么,或许石沉大海,或许……他不敢深想。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毅然汇入街上为生活奔忙的人流。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必须更加努力地把自己埋进工作,埋进这片南方热土的喧嚣与奋斗里。只有不断的奔跑,才能暂时忘记这刻骨的思念与这份孤注一掷后的不安。

南方的淬炼,情感的煎熬,都才刚刚开始。而命运的丝线,已悄然将几个人的未来,缓缓编织在一起。

信寄出去了,顾亦辰的心却并未随之平静,反而陷入了更深的忐忑。随后的几天,他像丢了魂一样。每次路过单位门口的传达室,都忍不住瞥向那堆信件,既期待看到那个熟悉的北方小城邮戳,又害怕真的看到——他怕那是一封冰冷的、客气的感谢信,更怕那是一封石沉大海、再无回音的沉默判决。他甚至在深夜惊醒,懊悔自己的冲动,觉得那封信像一枚暴露了自己所有软弱和不堪的勋章,寄到了苏晚晴面前。

就在这种焦灼的等待中,大约过了半个月,一封素雅的信件安静地躺在了他的办公桌上。信封上那清秀工整的笔迹,让他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他几乎是抢一般地拿起信,躲进了楼梯间的角落,手指有些颤抖地撕开了封口。

信纸是带着淡淡茉莉花香的浅蓝色笺纸,展开后,苏晚晴那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亦辰同学:

来信及磁带均已收到,万分感谢。没想到在遥远的南方,你还记得我这点小小的喜好,《只因爱你》的旋律很美,让我想起了很多学生时代的往事。

你的信,我反复看了好几遍。请千万不要说什么‘愧疚’,青春年少的时光,那些懵懂的情愫,本就是人生最珍贵的记忆。我们都没有错,只是命运的安排,让我们的脚步踏上了不同的节奏。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你,谢谢你的那份记得,那份美好,我会永远珍藏心底。

我现在一切都好,工作平淡却也安心。志远他……待我极好,虽然工作忙碌,但总能让我感到踏实和温暖。生活或许就是这样,在平凡中寻得一份属于自己的安稳幸福。

听说深圳发展很快,机会众多,这正适合你这样有才华肯拼搏的人。真心为你感到高兴!请务必珍惜那里的平台,大胆去闯,去实现你的抱负。我相信,以你的能力和毅力,一定能做出一番了不起的事业。

我们当然是最好的同学,也是很好的朋友。无论相隔多远,这份同窗之谊不会改变。请在南方照顾好自己,不必挂念北方。望你前程似锦,觅得属于你的那片广阔天地。

祝:工作顺利,一切安好!

友:晚晴

一九九五年冬于家中”

信不长,但每一个字都像经过精心斟酌。没有刻意回避,也没有暧昧不清。她大方地承认了过往的美好,也清晰地描绘了当下的幸福,更给予了他最真诚的祝福和鼓励。她用一种温柔却坚定的方式,为他们的过去画上了一个体面而温暖的句号,同时,也为未来“朋友”的关系,留下了一扇充满善意和光亮的窗。

顾亦辰背靠着冰凉的墙壁,将短短一封信反复读了许多遍。最初的紧张和忐忑,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所取代。有心酸,有释然,有失落,更有一种被理解的慰藉。她懂了,她都懂。她没有嘲笑他的唐突,反而感谢他的记得。她过得幸福,这比什么都重要。

他的眼眶再次湿润,但这一次,不全是苦涩。这封信像一场温润的春雨,洗刷了他心中的部分不甘和执念。他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折好,贴胸放入口袋,仿佛汲取到了一份来自远方的、安静的力量。

此后,这成了他生活中一项隐秘的仪式。他会在工作间隙留意音像店,看到陈百强的专辑或精选集,就会买下两盒。然后选择一个空闲的下午,去邮局重复同样的流程:买信封、包磁带、写那句几乎不变的附言、贴邮票、寄出。

他寄出一盒,自己留一盒。

他并不知道她是否真的都喜欢,是否每一盘都听。他只是在用这种方式,笨拙地、固执地维系着那一点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联系,仿佛是在茫茫大海上,向着远方灯塔孤独地发送着无人接收的信号。

偶尔,他会收到回信。信纸通常是带着淡淡香味的素色笺纸,上面的字迹清秀工整,一如她本人。信的内容不长,大多是感谢他的磁带,聊聊近况:工作还算顺利,陈志远工作很忙但对她很好,小城生活平淡却也安宁……每次收到信,他都会反复读上很多遍,从字里行间贪婪地捕捉着她的生活气息,然后将信仔细收好,藏在抽屉最深处。

这些来自远方的磁带和简短的回信,成了他在这个快速旋转、令人目眩的陌生城市里,唯一一点温暖的慰藉。它们提醒着他,他并非全然孤独,在那遥远的北方,还有一个他深深牵挂的人,虽然她已属于别人。

南方浪潮汹涌,他身陷其中,努力向前游着,而回首北望的目光,却始终带着无法释然的温柔与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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