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051:枉自嗟呀,空劳牵挂

时迎春瞧见温意存把那泥偶当宝贝似的护在手里,忍不住打趣:“这个小玩意儿有这么重要吗?”

温意存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时迎春被她这副认真的模样逗乐了,笑着摇了摇头,“好吧,反正我是不带,太丑了。”

两人并排坐在雕花妆台前,比起刚才试衣服时的局促,这会儿明显放松多了。小月站在一旁,手里捏着美妆蛋,一边上妆一边絮絮叨叨地介绍着自家用的化妆品。什么双妹、谢馥春、绿丹兰,温意存和时迎春听得云里雾里,直到听见“百雀羚”这个名字,才对这些瓶瓶罐罐的价位有了点数。

整个化妆间布置得十分古韵,雕花木案,竹影摇窗,最里侧的供案上供着一尊白瓷神像,淡淡的檀香在空气中浮动,还真让人有种穿越时空的错觉。

角落里的收音机正放着越剧《红楼梦》的唱段,咿咿呀呀的。温意存听着,不由得想起那个cos绛珠仙草的小妹妹来。

“这供的居然是关公像!”时迎春四下看看,视线落在那尊长髯伟貌,骑马持刀的神像上,有些意外,“我还以为只有老港片里才能看到这样的场景呢。”

小月正帮温意存上妆,闻言笑道:“小姐姐有所不知,关公是武财神,能下刀镇宅。要是碰上那些个存心找茬、搬弄是非的主儿来店里撒野闹事。他老人家大刀一挥,什么邪气歪风都镇得住,保我们小店平平安安。”

她特意在“撒野闹事”和“存心找茬”上加重了音。

时迎春眉头一皱,这话听着怎么像是在暗指先前余为一那档子事?其实她原本想说的是“港片里都是□□拜关公”,但想想这玩笑不合适,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现在倒好,人家先含沙射影上了。

“举头三尺有神明,供正义之神,自需正义之身。”时迎春慢条斯理地说,“关公何等人物,一生忠义无双,最是嫉恶如仇。这样的神明想必是不会庇护那些品行不端、作风不良的商家赚不义之财的。”

“立关公像的根本,在于立身以正。否则……”她顿了顿,“谁也说不准,这关公刀下,最终斩落的会是谁的头颅。”

小月手里的眉笔“啪”地轻轻敲了下化妆盒边沿,闻言,嘴角的笑意深了几分:“那是自然的。关老爷明察秋毫,是人是鬼,一刀便知。”

“老话儿不都说嘛,善恶到头,终有报应。我们都是本分人,哪敢动歪心思。”说完又俯身给温意存画眉,亲热地夸道,“哎!这位小姐姐真是好看,我可得好好化,不能浪费这张脸了。”

温意存察觉到两人话里的机锋,却装作没听懂,只是配合地笑了笑。

几个人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时间倒也过得快。

时迎春此次代表主家人出面,妆容讲究素雅端庄,不像写真那样精致花哨,化妆进程相较温意存这边就快了许多。负责给她化妆的,是个叫慢慢的小姑娘,她先一步去取簪花。可没过一会儿,就匆匆折了回来。

“月姐,怎么办啊!我找不到原先准备的簪花了,您知道放哪儿了吗?” 慢慢一脸焦急,求助地看向小月。

小月这边正进行收尾工作,听到这里不由得皱了皱眉:“怎么连个东西都找不着?”

她放下手中的口红,转头对温意存略带歉意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先去帮忙找找,一会儿回来接着给您化。”

说罢,便和慢慢一起离开了化妆间。

温意存看着镜中的自己,妆容已经大致完成,只差最后嘴巴上的点缀了。不得不说,小月的化妆技术确实很不错。眉眼间的线条柔和而精致,唇色虽未完成,却已透出几分古典的韵味。她以前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竟也会往古典成熟美人的方向靠拢。

她和时迎春两人都做着造型,不敢乱动,只能开始闲聊,但聊来聊去,又聊不出什么玩意,百无聊赖间,只能跟着听起收音机里的《红楼梦》。

这会儿刚好播到 “苦绛珠魂归离恨天,病神瑛泪洒相思地” 这一回。

时迎春轻声感叹:“这词写得真好啊,我对越剧不感兴趣,但每次听都觉得心里酸酸的。”

温意存点点头,接话道:“是啊,就是结局太苦了。”

正说着,门口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呀,真的是来了两个新姑娘呢!”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素色长裙的女人站在门口,怀里抱着鲜花,笑盈盈地看向她们。

这姑娘生得眉眼清秀,举手投足间透着股温婉劲儿,印象里大家闺秀应该就是这副模样。

温意存和时迎春暗自感慨起来。这须尽欢当真不简单,招人怕不是按选美标准来的?想来店主也定是个眼光独到的女子,否则怎么能把这么多女孩儿聚在一处?

从进门到现在这么会儿功夫,她们已经见识了好几位各具风姿的美人:温婉可人的,明艳张扬的,眼下又来了个端庄大方的。

这堪比追星现场啊!

一想到可以和这么多美女贴贴,温意存和时迎春就觉得自己赚到了!

那人二话不说,进门就开始忙活起来。瞧见温意存脸上未添的口红,便热情地上前帮忙。

她动作细致,对温意存提出的每个小建议都认真采纳,态度比小月和其他人不知好了多少。完事后还满意地看了又看,顺手捏了捏温意存的脸,笑着说道:“保养得真好。”

温意存心里暖暖的,对眼前这个耐心善良的小姐姐好感度蹭蹭上涨。

忙完温意存这里,女人又转去给时迎春簪花。

她站在时迎春身后,仔细地将簪花别在她的发间,动作娴熟,力道轻柔,生怕弄疼了对方。

透过铜镜,她细细端详着时迎春的脸,忍不住夸道:“这脸生得真好!在咱们这儿,你这种长相最讨人喜欢了,一看就是有福气的!”

时迎春眨了眨眼,有些惊喜:“真的吗?”

“那还有假?”她手指轻轻点着时迎春的面相细数起来,“瞧你这脸盘儿,圆润饱满,多周正!老人们都说,脸圆有肉,吃穿不愁,以后指定是个衣食无忧的主儿。这鼻子也生得极好,端端正正的,鼻头有肉,主官运亨通呢!还有你这嘴角,不笑也带着三分笑意,叫人看了就打心眼里舒坦。”

她轻轻拍了拍时迎春的肩膀,语气笃定:“姑娘,你的福气在后头呢!”

时迎春暗自感慨这女人真会说话,愣是把她的肥胖夸成了福相。但不得不说,她确实被哄得心花怒放。

“那就借你吉言了。”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笑,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戏腔这会儿刚好唱到红楼最经典的桥段:

“适闻有一故人已死。”

“故人是谁?”

“姑苏林黛玉。”

“啊!”时迎春突然痛呼一声——女人手中的簪花直接戳到她头皮了。

女人忙不迭道歉,声音却有些飘忽。

时迎春回过头,见她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儿一般,不由关切道:“怎么了?”

那女人嘴唇微颤,喃喃问道:“黛玉……死了吗?”

时迎春被她问得一愣,心里有些莫名其妙。这不是常识吗?但她转念一想,或许有些地方教育普及程度有限,真有人不太了解《红楼梦》。她立马收敛了诧异的神色,耐心解释道:“是啊,林黛玉前世受神瑛侍者甘露灌溉之恩,今生转世为人,以泪还报。最后宝玉宝钗二人成婚,黛玉泪尽恩偿,自然就魂归离恨天了。”

话音刚落,空气蓦地凝滞。

女人怔在原地,手指在空中虚握,想要抓住什么,终究什么也没能抓得住。

下一秒,她整个人身形摇晃,不受控制地往后退了半步。慌乱中伸手想扶住梳妆台,却还是没站稳。只听“哗啦”一声,满桌的鲜花、首饰、胭脂盒全被带翻,噼里啪啦摔在了地上。

五颜六色的花瓣散了一地,朱钗、耳坠叮叮当当地滚落开来。打翻的胭脂盒里,嫣红的粉末扬散在空中,与零落的花瓣混在一处,在阳光下浮起一片淡淡的粉雾。

房间里渐渐安静下来,只有收音机里的戏词仍在幽幽唱着:

“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

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

女人站在满地狼藉之中,眼神空洞,仿佛透过眼前的混乱,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无措,震惊,彷徨……种种情绪在她眼中一闪而过,最终归于一片空寂。

“怎么会呢?结局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温意存和时迎春面面相觑,都有些不知所措。只当她听戏入了迷,被那唱词勾起了心事。

两人想上前劝慰,却见她神色越发恍惚,嘴里不停念叨:“不可能!不可能!黛玉怎么会死了呢。一定是搞错了,一定是搞错了,黛玉不可能就这样死了的。她的恩情都没还完呢!”

时迎春见她为黛玉之死如此伤怀,便轻声劝道:“黛玉已将眼泪还尽。她与宝玉从此两不相欠,这样的结局,也算圆满了。”

谁知这话一出口反倒惹得她更加激动。

“不对!不该是这样的!这根本不是结局!”她尖声叫起来。

二人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怔怔立在原地。

“《红楼梦》是我们初中的必读篇目啊!还是考试重点!我当年老老实实把原著看了好几遍呢,怎么可能记错结局?”时迎春被她突如其来的激动反应震住了,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

温意存若有所思道:“你说……会不会是她看的版本不同?现在通行本是高鹗续作,相当于同人续写。或许她看的是另一个版本,另一种结局?”

“倒也有可能。”时迎春小声应道,“要不是她现在情绪这么激动,我倒真想听听其他版本的结局会是什么样。”

温意存暗自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子。方才还是一副温婉可人的模样,此刻却像是变了个人——周身笼罩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紊乱气息。明明怨气冲天,整个人却显得异常单薄,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生生抽离了一般。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地照进来,将她的身影分割成明暗交错的两半,一半沉在阴影里,晦暗难辨;另一半曝在光线下,苍白得几乎要消融进这片明亮中。

“谁让你来这儿的!”小月突然冲进来,一把钳住女人的手腕。。

她拼命挣扎着,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小月却不为所动,从散落一地的丝带中随手抽出一条,动作熟练地将女人从头到脚都捆了起来。

一开始那女人还在奋力反抗。但渐渐地,挣扎的幅度变小了,最后更是直接瘫在地上,任由别人摆布。

慢慢这会也跟了上来,看到这一幕没有丝毫动容。她面无表情地快步上前,和小月一前一后抬起女人就往门外走去。

屋内再次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凌乱的花瓣、首饰和翻倒的胭脂盒,静静躺在地上。

屋外的躁动却没有停止。

“不是让你锁好了吗?”小月压着嗓子,声音里透着明显的不耐烦。

“我也不知道,她就从阁楼跑出来了。”慢慢支支吾吾地辩解。

“这一天天的,你真不是我的女儿,要是我的女儿像你这样没用,我真是……算了,懒得说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没过多久,小月就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叫晓霞的女孩子。看起来年纪不大,瘦瘦小小的,干活却格外利索。

她手脚麻利地收拾着地上的狼藉,也不话多,就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儿。

慢慢没有再出现,房间里只剩下她们四人,气氛显得有些沉闷。

还没等温意存和时迎春开口询问,小月便先一步解释道:“刚才的事,还请两位见谅。”

“那位是我们老板娘的妹妹,小时候大人没看住,跑出去玩摔伤了脑袋。打那以后,这儿……”她指了指太阳穴,“就不太灵光了。平日都好好待在阁楼的,今天可能是听见楼下热闹,偷跑出来了。真是抱歉,吓着你们了。”

温意存想起那女人最开始的模样,心中仍有疑惑:“她看起来不像完全丧失劳动能力的人啊。就是听到那段戏文后情绪突然激动了点,也没对我们造成实质伤害。这应该不算智力缺陷吧?更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她顿了顿,“不过因为《红楼梦》产生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我还真是头一回见。”

小月闻言,嘴角扯出一抹苦笑:“人哪能光看表面呢?有些东西,藏在骨子里,寻常瞧不见,可它就在那儿。这就跟人的三魂七魄一样,缺了一魂,人看着再齐全,终究是不完整的。哪怕丢的那一魂再大奸大恶,也得找回来补上才行。”

时迎春听得一头雾水:“那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对红楼……”

“总之今天的事,还望二位当没看见。”小月突然打断她,声音又压低了几分,“我们老板娘不想声张,毕竟开门做生意的。女人家在这世上讨生活本就不易,要是再惹些闲言碎语,恐怕……”

话未说尽,但意思已然明了。

温意存和时迎春都不是多话的人,见小月神色为难,便默契地岔开话题,将话头引回正事上。

“我们这簪花——”时迎春抬手摸了摸自己头上那几根蔫头耷脑跟葱儿似的小花儿,又低头瞅了瞅地上凌乱的花瓣,很明显,这簪花是没戏了。

小月自然更清楚,她一脸歉意,主动提议道:“这样吧,既然鲜花不能用了,我就给你们做一套镇店之宝凤冠霞帔作为赔偿怎么样?保证比鲜花簪花更有气势,也更适合你们。”

“凤冠霞帔?”温意存愣了一下,心情有些复杂。

又是红嫁衣,又是凤冠霞帔的,这一套下来,倒真像是要出嫁了。她一时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赚了还是亏了。要说好吧,这装扮与她们最初设想的风格相去甚远;要说不好吧,小月这番心意又确实真诚。

思来想去,还是接受了。

小月另外又给了她们安排了两条红绸,说是留着后面当千红巾用。

这么一来,嫁妆物件都齐备了,乍一看还真有几分十里红妆的架势。

“虽然和咱们最初的计划差了十万八千里,但……好像也不赖。”时迎春把红绸披在自己和温意存的肩上。

小月站在一旁,把她们的动作尽收眼底:“你们喜欢就好。这凤冠霞帔可是我们店里的招牌,多少人想穿都穿不上呢。”

两人被晓霞和小月拉着一顿打扮,临了,忽的想起了什么。

“为一那边还没好吗?这里都快结束了!”温意存抬眼,看了看时间

“她不会那件衣服还是穿不进去,又跟人闹起来了吧!”时迎春有些不放心,余为一这个人真说不准,脾气一上来,谁都拦不住。

温意存这边正进入收尾工作,就差最后一个步骤了。已经装扮完毕的时迎春便提议她先过去看看余为一。

她是真的怕这位老同学再跟别人闹什么矛盾。

***

妒女祠虽说是时家的私宅,但时家人真正住在这里的日子并不多。当年时家奶奶处境艰难,既得不到族人支持,手头又没有其他房产,只好把新置办的婚房改作了祠堂。自家人则继续住在归霞村的老宅子里。

除了逢年过节,时家人很少回禄宅。后面赶上乡镇规划,就索性将妒女祠全权委托给了外包公司打理。若非有什么要紧事,时迎春也不会往这边跑。今天还是她头回独自在宅子里闲逛,这才发现这里比想象中要大得多。以前跟着讲解员走,三两步就到头了,哪知道里面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院中处处悬着红绸,看着倒也喜庆。时迎春干脆顺着这些红绸往前走。刚转过一道回廊,就听见一阵童声飘过来:

“妈妈的爸爸叫爸爸,爸爸的姐妹叫妈妈……”

还真有孩子在唱歌呢!她原以为这只是余为一为了掩饰自己发避雷帖随口编的瞎话,没想到是真的。

不过从这唱词看来,余为一的教学成果确实不太理想啊。

时迎春正想循声过去看个究竟。忽然,一道低低的声音从长廊深处传来:

“有人吗?”

时迎春脚步一顿,四下张望却不见人影。她迟疑片刻,还是朝着声源处走去。

拐过一道月洞门,眼前出现一条幽深的长廊。檐廊下的红绸一路延伸,尽头处,隐约可见一扇半掩的雕花木门。

“你好,有人在吗?”

这次她听得真切,是个带着哭腔的女声:“有没有人啊?我来例假了,能不能给我一片卫生巾……”

声音是从前面的卫生间传来的。时迎春快步走去,看见门口悬着一面红珠帘,浑圆的珠子在光影交界处微微颤动,将斜射进来的阳光折射成细碎的红点,在地砖上投下宛如血滴的光斑。

“天啊,真的没人能帮帮我吗?”里头的女孩急得快哭了。

说来也巧,时迎春这几天正好在生理期,包里还备着卫生巾。听这姑娘的哭腔,怕是已经等了好一会儿。时迎春自己也经历过这种时候,孤立无援的滋味太难受了。她想也没想,抬手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时迎春的身影隐没在走廊深处的阴影里。珠帘被她经过时带起,轻轻晃动着。

忽的,不知从何处传来“嗤”的一声轻响,像是有人在用力撕扯着绸缎。一颗红珠子应声而落,骨碌碌滚到地上,恰好就停在阳光斜切的分界线上,一半映着阳光,一半隐在暗处。

不一会儿,帘子的晃动渐渐平息,珠子之间的碰撞声也变得稀疏,最终停在了某个瞬间,回归阴与阳的分界线。

走廊里重新安静下来。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

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

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

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

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枉凝眉》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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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051:枉自嗟呀,空劳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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