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疏不说话了。
顾煜城道：“你要比例子，得看你师父我。”
林疏怔怔抬头，看顾煜城的脸。
这位年轻的灵调局局长，模样看起来至多三十岁上下，身姿矫健而挺拔，面孔英俊又深邃，虽然因为伤病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眸炯炯有神，笑容温和又不容置疑，看起来精力充沛。
但林疏知道，眼前这人也有颓丧的时候。
虽然他只是听说，没细问过，但他知道顾煜城曾经如没有感情的机器人一样。还是个冷冰冰的不好说话的工作机器人。
顾煜城道：“你知道那十年吗？”
林疏点点头。
顾煜城曾经失去过林聆，失去了十年。
顾煜城道：“你知道我等了林聆十年，但你不知道，你师娘他本来是回不来的。”
林疏愣愣的，他从未听顾煜城讲起过去的事。
顾煜城沉入回忆，沉思片刻却笑了：“他当年并没有死去，只是沉睡，但我完全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醒来，只知道他醒后，一定是一个陌生人。不管醒来的人是谁，都不会记得我，他都不会再是属于我的林聆了。”
“我能怎么办呢？”他如自言自语一般，“我只能当他死了。我照顾他的妹妹，努力收拢顾家，成立灵调局。我按部就班做着我应做的每一项工作，守护华夏大地所有的龙脉。但我也知道，我的林聆永远回不来了。”
一边说着，顾煜城从口袋里再次取出了那条缚灵丝带，慢慢地编织：“那十年里，我每天除了睡觉，没有一分钟是闲下来的，我睡觉甚至连梦都不敢做，可是那十年，我每分每秒都在想林聆，甚至在拿着剑跟九婴死斗的那天，刀光剑影间，我下一秒就要被那家伙把头咬掉了，我脑海中浮现的居然是林聆为我缝校服袖子的画面。我有时候恨不得去死，就可以不再想他。”
说着他又看向林疏，笑了：“要不是肩头的责任，我早就去死了。我那时候培养了三个接班人接任局长职位——赵潜州，苗织凰，还有没失去记忆的你。我本来打算，等这摊子事可以丢给别人之后，我就去死。没有林聆我一分钟都活不下去，我是个人，尚且如此，而林疏，你是天狐，天狐是能玩转时间和记忆的神兽，天狐是永不会真正失忆的，你忘记了那个名字，也忘不掉刻骨铭心的痛苦，不是吗？”
林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顾煜城温和地问道：“你，愿意过这样的日子吗？怀揣着永远失去爱人的、枯竭的心，不是十年，是贯穿你修仙之途、一直陪伴你位列仙班，与天地同寿，到与天地同死的那天为止，所有的以后。”
林疏深吸了一口气，他的确从没有想过这种可能。
如果姬悬月彻底灰飞烟灭，他将永远只能记着这份痛苦和遗憾，来熬过千百年的岁月。
想了很久，林疏缓缓道：“如果我现在收回我的感情，那么我就是从此刻起，乃至所有的以后，都活在这样的痛苦中。师父，哪怕我们只剩三天、只剩一天，但我真的愿意。”
顾煜城却没有生气，也没有什么别的反应，只是笑着点点头：“你想明白了就好，林聆拿你当他的孩子，所以会想替你做决定，但师父知道，无论失忆前还是失忆后，林疏都是这样坚定的一个人。”
说完，顾煜城将歪歪扭扭的缚灵丝带随手毁了，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林疏的办公室。
林疏缓慢地吁了一口气，坐回了凳子上。
或许他对姬悬月没有那么深的感情。
但在“放手退回朋友之后”和“千百万年的寂寞”之间，他居然肯毫不犹豫，就选姬悬月。
……
而在林疏不知道的另一边，灵异案件协助调查办公室的林聆桌前，姬悬月一脸的认真：“我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希望林主任能帮我，也帮帮林疏。”
林聆一手支着下巴，另一手在文件上涂涂改改，听完了姬悬月的话，他轻笑了一声，温和道：“你以为忘记的人就不会痛苦了吗？我可以帮你做这件事，但必须在你和林疏商量完之后。是的没错，他必须知道你今天对我说过什么，三天之内。否则我亲自去告诉他。”
姬悬月倒是已经想过这种可能，也没反驳，只是说了句知道了，然后起身道别离开。
在离开的走廊上他碰见了迎面走来的顾煜城，顾煜城脸色不太好，但见着姬悬月，还是很温和地笑了一下。
姬悬月停下，想跟他说些什么，但顾煜城笑容温和，不代表他心情很好，他甚至都没多看姬悬月一眼，就推开灵协办的门进去了。
姬悬月回到林疏办公室后，就看见林疏坐在办公桌前抱着臂，一副很严肃的样子。
姬悬月心中其实也十分沉重，但他还是换上灿烂笑容，道：“怎么这副表情？你跟顾局都说了些什么？”
林疏严肃地抬头，严肃地对他招招手。
姬悬月心里没底，但还是老老实实过去了。
林疏却凑近了他耳根，低声道：“姬悬月，我们做吧。”
姬悬月：“？”
林疏滚热的呼吸落在他黑色项圈上，虽然他是鬼，但颈部的皮肤也很敏-感，姬悬月觉得自己仿佛都起了些鸡皮疙瘩。
他低头看林疏，就见小狐狸的眼中澄澈坦然，仿佛刚才的虎狼之词不是出自自己的口中。
“过几天要去鹑城出差，择日不如撞日，”林疏又强调了一遍，“我们做吧。”
五点半，林疏匆匆打卡下班。
全灵调局的人都觉得林疏今天的表情有点深沉。
虽然大家猜测应该跟顾局林主任夫夫棒打小情侣有关……但执风道长和鬼新娘还是你侬我侬地骑同一辆自行车走的。
于是他们又觉得自己……好像猜错了。
在回家的路上，林疏去无人售货店逛了一圈，买了些作用比较独特的用品，期间满脸的正气，仿佛要拿着那些不和谐的小东西去拯救世界一般。
到家后，林疏先去冲了个澡，出来时，已经抹除了画皮，变回自己白发狐耳的法相。
姬悬月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林疏到底要做什么。
直到林疏拉着他的手，贴在了自己锁骨下方，最温暖的地方。
姬悬月感觉到自己手心之下，是有力跳动着的心脏。
林疏道：“今天师父问我，愿不愿意在你死后忍受千百万年的思念和寂寞。我想了想，居然是愿意的。如果这件事一定要做好准备才可以，那现在我做好准备了。”
姬悬月瞬间懂了林疏的意思，眼神幽暗起来。
林疏还在等姬悬月拉灯，姬悬月却突然道：“我不愿意。”
林疏：“？”
姬悬月低声道：“我没有去买水果，我去找了你师娘，请求他一件事。他说，一定要你同意，他才同意帮我。”
林疏警觉道：“什么事？”
姬悬月还未开口，林疏的手机突然咆哮起来。
林疏：“……”
他怒不可遏冲过去拿起手机……发现是苗姨来电。
林疏瞬间火气全消，毕恭毕敬接起电话：“苗姨，你找我有事？”
苗织凰的大嗓门如炮仗一般：“九龙千年柱塌了！你师父师娘已经先去了，那边的结界人手不够，还得疏散附近群众！灵调局驻鹤城在职员工全部加班！速来！！！”
林疏：“……”
林疏瞬间披上画皮，道袍一抖就披在肩上，回头对姬悬月道：“九龙千年柱塌了！”
姬悬月：“……”
虽然很紧急，但他却好像松了口气。
刚才逼迫自己开口的勇气在那一瞬间全都消退了，他忙道：“那我们快去！”
两人赶到现场，就发现九龙千年柱周围停了好些警车，警察们正在焦头烂额地疏散附近村落的居民。
林疏出示了工作证，挤进去一看，九根石柱所在的小广场已经全部塌陷，鹤城灵调局数十名在职的神佛正在维护结界，看到林疏后，或者说……看到他身边的姬悬月之后。
他们的神色却瞬间变得很复杂。
林疏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挤进最前排，低头往那塌陷的坑里一看……
里面有一具血红的棺木，里面躺着一个，凤冠霞帔的——男人。
——姬悬月。
这九龙千年柱不知是什么地气，温养得姬悬月的尸身面色如生，仿佛睡着了一般。
而林疏紧急嗅了嗅，发现原本在此的血煞怪已经消失无踪。
那么姬悬月的尸体埋在九龙千年柱下，与血煞怪相处了这么久，一定有了极大的怨气。林疏回头看姬悬月，却发现他神色还算正常。
没有受到这里地气的影响么……
林疏正思考这件事，头顶的阵法中却突然传来一个疑惑的声音：“小狐狸？你怎会到这里来！”
林疏马上抬头道：“苗姨打电话给我说今天加班！我可以帮忙踩阵眼，师父你……”
“林聆！”顾煜城却焦急万分，“送他们走！”
巨坑对面的林聆咬着牙，抛出一条非常长的缚灵丝带，将猝不及防的林疏和姬悬月一缠，然后晶莹的沙漏一转——
林疏和姬悬月眼前时空如万花筒一般流转，片刻之后，竟然……
林聆竟然将他们送到了……
好吧，完全不知道是哪一年！！！
林疏风中凌乱了，他四处转了转，周围已经完全没有大阵，也没有九龙千年柱，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在不在鹤城。
但紧随其后的是九龙千年柱塌陷背后的隐情，林疏知道这件事一定非同小可，为什么他带着姬悬月来到九龙千年柱会让顾煜城那么焦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