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 79 章

姬悬月却不肯继续说了,他又查看了一番另一个烛台,确定自己没有其他遗留的记忆在这里头,就拉着林疏死活要回家。

“今天先不查了,”他眉宇间罕见染上了不安,小声道,“先回去整理线索,我要把我几百年前的记忆,一五一十说给你听。”

姬悬月的记忆只回来了一半——只有他生前的那部分。

但也足够解答一些谜团了。

首先,姬悬月的确不是他的本名。

他真正的名字,叫姬悬羽。

“姬悬月”是妹妹的名字,但,他没有妹妹。

妹妹只是一个不存在的符号。

大约在咸丰六年的冬季,姬悬月出生在门庭败落的姬家。

他没有父亲,母亲姬氏是落魄的大家闺秀。她少时父亲获罪,家道中落,万幸没有被连累入奴籍,平日就靠给人缝补浆洗来过日子。

但姬氏并不是一个只会缝缝补补的普通女子,从姬悬月有记忆开始,村塾学堂里的同龄人就都嘲笑他,说他娘是大寨里的“先生”,不知道被多少人糟蹋过,才有了他这个野种。

诚然,姬氏生得很美,也的确曾经艳名远扬——她曾是大寨里负责教妓女们琴棋书画的“先生”。

多年前姬家获罪,男丁流放,姬氏也曾是绣房中不曾踏出闺阁一步的娇小姐,却不得不为了一大家子老弱病残的生计,靠着满腹诗书,在最下九流的妓寨中做了先生。

在那种地方待久了,名声会变成什么样,不必多说。

姬小姐本来也不在意这些,兵荒马乱的年代能吃饱饭就已经是奢望,直到她生了姬悬月。

为了儿子,姬小姐不再去做大寨中的女先生,她要留清白的名声给儿子,让他将来能够读书科举。

她便只能靠给大户人家浆洗缝补,来维持生活。

但无知稚子的话是最伤人的,姬悬月自小长得秀气,人又聪明,就总被人讥笑奚落,他又忍不了别人骂他娘,索性他不读私塾了,直接回家跟娘读书。

姬小姐也不迂腐,她什么都见过,也知道儿子心性,便自己亲自挑了担子,教儿子读书。

姬悬月回忆起那些年,倒也觉得幸福。

冬天他和母亲一起在冰冷的河边洗衣服,姬悬月一边帮姬氏拧衣服,一边跟着她一句一句背诗。

夏天姬氏在蚊虫嗡闹声中,于煤油灯下缝补,而姬悬月在对面给母亲和自己摇着蒲扇,手中毛笔稳稳地写文章。

姬悬月就是这样长大的,他从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

但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他曾在母亲书箱里见过许多信。

那些信中的文字,深情款款,处处悔恨。落款是一个陌生名字:穆文淮。

巧了,玄鹤府有一显赫大族就姓穆,家主名叫穆文泰。

穆文泰、穆文淮,

姓穆、从文、从水,一看便是亲兄弟。

姬悬月那时候还小,却也知道穆家,凡世家大族总有些古怪的规矩,穆家的规矩就是每一代只有一人能上族谱,其他的人都是无名无分在家中将养着。

所以姬悬月不知道穆文淮究竟行几,是嫡出还是庶出,他只知道穆文淮恐怕是他爹。

那些信都是穆文淮写的,穆文淮说,只要姬小姐服个软,他可以把阿月接回穆家,他会好好待阿月。

姬悬月那时候还叫姬悬羽,他不知道阿月是谁。

后来问母亲,才知道,姬小姐怕穆文淮夺走自己的儿子,就谎称她生的是个女儿,叫做姬悬月。

姬悬月就这么多了一个莫须有的妹妹。

姬悬月看着母亲的眼睛,鬼使神差地说:“那不如以后,我假装我就是妹妹,这样就没人会把我跟娘分开了。”

姬小姐笑出了声,并欣然同意,还给姬悬月梳了小女孩的双鬟,给他做了漂亮的旗装穿,母子两个笑成一团。

——姬悬月根本没有妹妹,他就是那个妹妹。

但相依为命的幸福时光只持续到姬悬月十三岁那年,就匆匆结束了。

那一日,姬悬月记得非常清楚,货郎说有封信寄给他母亲,叫母亲去拿。

但姬小姐急着出去送还缝补的衣服,于是姬悬月自告奋勇,去替母亲取那封信。

然而姬小姐离了家,就再也没回来过。

姬悬月在家里等了一天,越来越焦急,就出门去找母亲,但是翻遍了附近的小镇和村子,也没见到人,没人知道他母亲去了哪里。

当他托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和母亲藏身的小村之后,就发现他家已经被烧了。

家中所有和母亲相关的东西,都被付之一炬。

谁也不知道姬悬月怀里其实还藏着一封信。

一封“穆文淮”寄给他母亲的信。

他本来不想偷看,但事已至此,他只能打开信封。

然后,发现信中的男人,说他已护不住“阿月”的秘密,让姬小姐带着女儿赶紧离开玄鹤府,不然恐有杀身之祸。

姬悬月在村头的小桥底下蹲着,看着这封信,看了一天一夜。

“那天的情绪究竟是怎样的,其实我已经忘了。”姬悬月淡淡道,“大概免不了会迷茫,会恨入骨髓,也免不了……生出些妄想,想替母亲报仇。”

林疏默默拉住了姬悬月冰凉的手。

姬悬月则安抚地回握住林疏的指尖,放在唇边,轻轻一吻。

然后吁了口气,继续讲述。

那天,天蒙蒙亮的时候,他用冻得僵硬的手,大着胆子,以母亲的口吻,回了一封信给穆府。

他的字是母亲手把手教的,他可以写得和母亲一模一样。

他在信里,说她不甘心,说她痛苦,说想见面。

姬悬月连捅死这个未谋面的人用的柴刀都磨好了。

然,足足半月之后,他才收到了一封回信。

“姬氏姨姨亲启:余叔穆文淮已于月前过身,余深表遗憾。然二婶不知此信,余偶得之,代复。若有要事,可寄信与穆府绍棠,切勿寄与穆氏文淮!——穆绍棠”

姬悬月讲到这里,自己都笑了:“那信纸上的字如鬼画符一般,我看得直皱眉。但终究是一番好意,他那年才十岁。”

林疏笑道:“十岁就知道瞒着婶婶写信救人了,也不简单啦。”

姬悬月垂眸道:“可我从始至终,都是在利用他。”

当一个失去了母亲、又被父亲抛弃的孩子,突然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会怎么做?

他会竭尽全力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哪怕掐断它,也在所不惜。

姬悬月没有再用母亲的口吻寄信了,他耐心等了半个月,才改用自己妹妹的身份,回信与穆绍棠。

慢慢的,他们成了仅凭书信相交的好朋友。

穆家小少爷穆绍棠,是穆家家主穆文泰的嫡次子,是如金似玉被捧在手心养大的孩子。

姬悬月想知道自己母亲失踪的真相,而穆绍棠天真纯善,对“阿月妹妹”几乎是知无不言。

姬悬月很快就旁敲侧击打听出了母亲失踪的这件事里,穆家都做过什么——

穆文淮始终没让家里人知道姬氏的存在,他有正室夫人,夫人家世显赫,眼中不容沙子,所以姬小姐的存在不能让人知道。

但不知为何,穆文淮的夫人就是知道了。

穆绍棠说,二婶婶只是傲,却不坏。她是不可能亲自出手为难姬氏姨姨的。

穆绍棠说,姬氏姨姨还曾给他写过信,她不会有事的。

穆绍棠太天真了,姬悬月却不信母亲的事跟穆家没关系。

于是姬悬月带着疑问去到处查证,这次他将目标放在了整个穆家。

这一年的他刚过十四岁,五官已经一点点长开,九分肖母,一分肖父,男女莫辨,秀美非常。

他先是应征去穆家做家丁,为此,已经过了院试的他,甚至放弃了期盼已久的乡试。但他年纪太小,手腕也没什么力气。

……最后,竟然是假扮成侍女,成功混进了穆宅。

但他此前一直读书,未做过多少粗活儿,笨手笨脚的,服侍人也服侍不好,只在穆家当了半个月的班,就被辞退了。

但是半个月的时间,足以让他查清楚,在自己母亲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

他母亲姬氏,已经死了。

穆文淮居然早就死了,是无故暴毙,他们后来收到的穆文淮的信,都不知道是穆家的谁写的!

但穆文泰似乎是追着那些信,才把姬氏和姬悬月的行踪摸得很透,像戏耍一只老鼠。

没有人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但在“穆文淮”最后一封信寄出后,他找到了姬家,绑走了姬氏。

姬氏死在穆家老宅后山一个隐秘的鱼塘,那个池塘实则是穆文泰的私产。

他母亲,是被穆文泰下令秘密沉塘的。

“假如那天,我没有自告奋勇去取信,”姬悬月的眼睛慢慢红了,“假如那天,我让母亲看到那封信;假如那天我拉着母亲一起去取信……”

他们至少还能逃,说不定母亲就不会死了。

林疏握紧了姬悬月的手。

十四岁的姬悬月,刚得知真相的姬悬月,只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就悄然定下了为母亲报仇的计划。

他要让穆家鸡飞狗跳、家破人亡!

于是,他继续以“阿月”的身份,跟穆绍棠通信。

姬悬月非常心机,他偶尔会冷落穆绍棠,或者用阿月的兄长“姬悬羽”的身份,勒令穆绍棠远离他妹妹。

这样若即若离之下,尝过失去挚友滋味的穆绍棠,愈发珍视和阿月妹妹的友谊。

一年又一年,在穆绍棠说出“要娶阿月妹妹为妻”这句话的那一年,姬悬月十七岁,穆绍棠十四岁。

姬悬月说到这里,突然伸手捏住了林疏的耳朵:“你能变成狐形让我抱一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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