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第110章

暮雨一边给晨风喂药,一边缓缓道:

“抉择既变数,我去了,你的劫数便了了,再归神位,依旧做战神,不知那时你可还会记得我,最好是不曾记得,不要想念不要找寻,便一时记起了,我已化作一抔黄土,思无可思,寻无可寻,或曾心伤?也是不能的,神仙早已修得六根清净,不会为琐事烦扰。”

暮雨动作虽慢,终究还是将一碗汤药喂完了,细察晨风额间的黑气已经褪去,气色渐渐好转,呼吸沉稳,全无病态。

传来守在外间的医官,诊脉回道:

“皇后娘娘,公子身上的毒全解了,一时三刻便可醒转。”

暮雨放下心来,想着柏舟也无事了,既拿定主意离去,就要趁晨风醒来前快走,免得节外生枝。

即要走,便走得干净,未留只言片语,只悄悄把百草鼎系在夫诸颈间,嘱托他道:

“你识得去空灵峰的路,辛苦跑一趟,把百草鼎还回去吧。”

目送夫诸出宫,随后独自离去。

暮雨到了宫外,偏又遇到匆匆赶来的李琴安,向暮雨行礼问安。暮雨看他一眼,懒得答话,依旧走了。

李琴安心生疑窦,也不进宫去了,一路跟随暮雨。

走了许久,暮雨方驻足回首道:

“你何须跟来,我不再做皇后,于你再无助益。”

李琴安怎肯就此离去,凑上前来,痴唤道:

“子衿,你是子衿,自从见你那一刻,我便知你是子衿。”

“我是谁又何妨,到底与你毫无瓜葛,在宫里我为后你为相,少不了一星半点的牵连,现在我孑然一身,你我便连路人也不是了,你走罢。”

暮雨神色淡然,说完便走。

李琴安不依不饶,继续跟了上来:

“子衿,我知道你恼我恨我不愿理我,你可知我心里的苦楚,三年多了,我哪一刻不记挂着你,别说三年,就算是三十年三百年,我化了灰成了土,但凡还有一丝半缕的念想,也都是只有你,我既有这样的心,只怕你没有这样的意。自从离别后,我是夜夜辗转难眠,好在老天可怜见,教我再遇到你。可是你却做了皇后,今非昔比,我纵有万般心思,总不敢僭越,可我看得明白,你做这个皇后是由苦衷的,空担个皇后的名头,实则与皇上没有夫妻之实。至于那个晨风,他和甘棠是一路的,和你不能长久,即便他对你有恩且有意于你,终是不能两全的。所以,上天让我们再次相遇,就是要我们再续前缘。”

他句句在理,字字戳心,倘或在以前,暮雨定会剥下他的层层伪装,把他的虚情假意抖个底朝天。前有恶母下毒,绝情坠崖,后有陆觅儿家破人亡,芳魂香逝,且更不要去查李琴安步步高升下藏着多少龌龊行径。

不过此时的暮雨委实无力无心反驳他,不屑于与其争辩。唯有一事涌上暮雨心头:李琴安诸事算的明白,唯独没有算出自己还有一个儿子,荣华里醉卧,欲念里滚打,丢了清根本质。既然所求不同所念不同,那么说什么对于李琴安来说都是妄语。

暮雨摇了摇头,道:

“我要走了,你别跟着。”

谁料暮雨越是淡泊,李琴安越是急躁,转了话头,急道:

“你既心里眼里没有我,可还记得卫河桃林?”

李琴安说了这许多,独这一句直戳暮雨心底,如一颗石子丢进平静的湖面,霎时泛起层层涟漪,每一层晕开都是梦里再现无数次的往昔情形,卫河,桃林,是该回去了。

直到此刻,暮雨方抬头直视李琴安:

“卫河畔的桃林,还在吗?”

李琴安松了口气,回道:

“在!都还在!桃花才落了,卫河两岸都绿了。”

“我家的房子还在不在?”

李琴安顿了顿,继道:

“许是拆了,你走后不久发了一场洪水,岳父...陆大人命我去修堤,当时要把桃林也伐了,是我极力说和才得以保住桃林。”

暮雨亦是松了口气,心里明白:李琴安借陆家势力修堤邀功,得以青云直上。许是二字不过是嘴上慰藉,房子一定是被拆了,或做了修堤的材料,或埋入沙石之下,真的只能梦里再见了。即便没了房屋,暮雨还是要回去,她大步迈开,急急地往前走,生怕晚了连桃林也没了。

李琴安一边追赶暮雨,一边问道:

“子衿,你可是要回去?且等一等我,路途遥远,我找辆马车载我们一程。”

暮雨实没有力气和他白费口舌,只顾向前走着,心里道:快回去,快回去。离家一走三年,饶是没有人惦念,怎知门前的那棵树不会念她,屋后的河不会盼她?她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脚上,不停地走啊走啊,走出与晨风的瓜葛,回到出生的地方,再做回许子衿。

许子衿走啊走,忘了疲乏忘了时辰,直走得两只脚都麻木了,全没留意李琴安什么时候已经不在身边了。正当许子衿全忘记李琴安时,他又追了上来,而且是驾着一辆马车而来,这次,许子衿是彻底摆脱不了李琴安了。

李琴安勒马停车,冲子衿笑道:

“你不理我,好歹教我送你回去,否则单凭两只脚,你要走到什么时候?”

许子衿上了马车,李琴安一路快马加鞭,到了驿站夜宿换马,两日后赶到林城,只捡小路行至卫河,两岸郁郁葱葱,莺飞燕舞,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泥土散发着芬芳的气息,流水欢唱不休,还是那片桃林,还是那条卫河。

踏上铺满落花的土地,许子衿从世外沧桑回到故里,一切都安然无恙。小小的桃子从新叶后探出头来,散发着青涩的味道,雏儿飞起又落下,各自在枝头寻一份安生。

卫河的雾气萦绕在桃林里,带着点河水的腥甜味,凉爽清新,教人醍醐灌顶,真真切切感受到归来的喜悦。

透过桃林,许子衿一眼望见两棵与众不同的树,一棵椿树,亭亭如盖,一棵榆树,俏枝高耸。若早些,或可撸一串鲜嫩的榆钱,做一餐粗茶淡饭。可是,做饭的院落已不在,空空荡荡地只剩一片空地,院门口的两棵树坚守着曾经的家园。

还有庭院中心的那棵枣树也已不见踪迹,倘若还在,这时候该开满米粒般的一树枣花儿。从前的的岁月啊!总过得太快,转瞬即逝,再回不去。

许子衿一边往那两棵树走去,一边在眼前描绘出整个院落,高低起落,仿若置身其中。可惜,幻觉终是幻觉,一阵风吹过,一切还是空了,她喃喃自语:

“没了,都没了。”

在两棵树前停下脚步,或是不敢向前,怕踏空了过往。

李琴安在旁附和叹息:

“都怨我没有帮你守住家,子衿,你不要太过伤怀,房屋没了还能再建。路上我已经思量好,咱们细细地画出草图来,请最好的工匠造一座一模一样的院落,即使内里摆设我也全能给你备齐,保证和从前的物什分毫不差,需做旧物件的便做旧,有缺失的地方便缺失,准叫你也辨不出不同来。”

许子衿转首问他:

“何为不同?就算外表模样是一样的,还能是原来的旧物么?”

这话是回李琴安,亦是说给自己。

桃花落得遍地残红,几场雨后,即粉身碎骨化入泥土,待明年新生,再造一片嫣然,勾画一幅淡墨绯色。许子衿曾也是画中的人,幼时烂漫,最喜与父亲徜徉于花海之中,一边数着花枝一边向父亲讨要,非央求父亲攀上杏枝,指点着最繁盛的一枝叫父亲采摘。最好看的往往生在枝头尖上,父亲攀扯半晌,差点儿从树上跌下来,好容易折了来,小子衿拿着花枝咯咯笑个不停,淘气地来回摇摆,花枝乱颤,盛开的花瓣如雨落下,换来的是她更加放肆的笑声,半是撒娇半是纠缠,非叫刚刚下树的父亲再攀上树去,只为摇一摇花枝,下一场纷纷扬扬的桃花雨。打着旋,摆着臂,尽情欢笑,肆意奔跑,卫河裹着飘飞的花瓣,载着花瓣上的笑声,一路漂泊一路远行,看尽一路风情。

花影里亦有母亲的身影,躬身料理一片菜畦,一季有一季的欢喜,变作饭桌上的美味,其鲜其嫩是再也尝不到的,卫河的水滋养着一草一木世世代代。它是清的,鱼虾于水草间川流不息,它是净的,洗涤白日的尘埃劳累,它是深的,看不到水底掩藏的水怪,它的柔的,磨砺去沙石的棱角,它是暖的,护两岸的生生不息。它亦是长长久久的,在自己生前便一直在,延伸到两岸每一个生命的尽头,又迎接下一次的重逢。哗哗之声是它的欢笑,涓涓之声是它的沉思,潺潺之声是它的悲悯,新生的带给它快乐,故去的带给它伤怀,沉默是它在自责,竟没有守护住小心翼翼保藏的秘密。它是看着院落夷为平地的,悲愤化作咆哮,肆虐着毁掉毁掉一切的一切,可是,它终究还是被制伏了,只能默然流淌,在淤泥里低诉不安。

李琴安默默看着许子衿,从她的神情发觉她最最挂念的还是这里,还是从前,好在自己就在这里,在她的从前里,默默拿出竹哨,柔声道:

“子衿,还有这个,从前的旧物,我一直收着,便如我的一片心,未曾变过。”

许子衿低首看着他掌心的竹哨,原先的青色逐渐褪去,大部分都染成淡黄,岁月把一只鲜嫩的哨子变得成熟,但还是从前的竹香,教人亲近,忍不住拿起来,捧在掌心,如同捧着已消逝的那丛翠竹,犹记得伐竹时的欢喜,少年情郎,俊秀无双,无以为赠,削竹为哨,以寄情思。岂知所托非人,被迫背井离乡,经一场梦幻无果。

哨上桃花依旧在,字字镌刻尽荒唐。阑珊多情花灯夜,空自流芳,许子衿将竹哨放在嘴边,轻轻一吹,哨声穿林越水,行至远处。

李琴安赞道:

“子衿的哨声还是从前那样好听,我仍记得当年你作的曲调,整日里使我感觉余音绕梁,好子衿,你既收了哨子,必是不再恨我了,只要你肯谅解我,让我做什么都行,或打我或骂我,或天天换着法子惩罚我,我都是心甘情愿的。只要你同我好,我便立你为正妻,再不寻妾侍,只对你一人好,我们像从前一样。我府里虽比不得皇宫,也定是教你金尊玉贵的,绝不会受委屈丁点儿。你想怎么样我便怎么样,只要是我能做到的,只要你开口,此时我便把心掏出来给你,也是心甘情愿的。”

许子衿没有应他,却有一个声音回道:

“李相莫不是糊涂了,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倒教我见识什么叫痴心妄想!你倒掏出心来看看,究竟痴不痴。”

那说话之人白衣飘飘,翩然而至,面容儒雅清秀,手执折扇,自带一股仙气,难得一位如玉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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