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琴安自负样貌才学俱佳,当世少有人可与其媲美。即使与柏舟晨风等人相比自己也并不之逊色多少,且自诩儒雅倜傥,更胜于柏舟晨风。然眼前这位虽不露威严,却透着一股俊逸清冷之气,教人不寒而栗,竟把李琴安比的自渐形秽了,面上还需强撑着场面,斥道:
“你是谁?来此说笑!”
话里气焰是要逼退那人。那人不正眼瞧李琴安,只看着许子衿。
许子衿走上前,笑道:
“你来了,成悦。李相未曾见过你,自然不识得。”
一个称呼成悦,一个称呼李相,远近亲疏一目了然。
来人正是于成悦,应道:
“无妨。”
移步到李琴安跟前,臊他道:
“你不识得我,我却识得你,非但识得你,还知道从前你是怎么待子衿的。人面兽心说的就是你,惯会花言巧语欺瞒他人,别的暂且不论,我只说说你的真心。”
说着,将折扇直戳李琴安心口。
李琴安压着心头的怒火,碍于许子衿再跟前,不好立时发作,抬手刚要撩开于成悦的折扇。于成悦早已收回折扇,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只看眼前的情形,便可推测一二,从前这傻丫头必是对你一片痴情,错付真心,没成想你是个欲求不满的,要舍了她另有所图,你想要的全都得到了,回过头来还要再痴缠她,好教她任你摆布,遂了你未了的心愿。岂不知你那些浑话都是用来诓骗她的,你到底是图她的人还是图弥补从前的遗憾,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往日的许子衿就是陆觅儿,如今的许子衿未必肯痴傻到受你蒙蔽,若她应了你,会不会就是下一个陆觅儿?”
此问不用答,李琴安心中一颤,暗道:他怎么知道觅儿,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我怎么从未留意过。转念又自我安慰:觅儿毕竟是死在外头,想是她在外面遇见的,倒也合情合理。嘴上仍是强硬,怒道:
“觅儿之名岂是你随意呼喝的!于公子何须在此搬弄是非,我的家事用不着他人评头论足。”
于成悦冷笑一声,道:
“伊人香魂散,悔入君门前。子衿坠崖是何人所为?你可敢说不是为了功名利禄人间浮华,前车之鉴,轮回无断,你许她一时欢愉,却要她拿命来还,心计如你,也是她侥幸脱了身,我掐算来去,真不知哪里犯了冲,偏教她遇见你。”
字里行间没有一个辱骂的字眼,却说得李琴安直冒冷汗,愤恨中带着忐忑,心里许多辩白的话到嘴边只成了两个字:
“你,你......”
于成悦转身向许子衿笑道:
“别理他,我们回去吧。”
展开折扇,扬手向椿树榆之间一扇,微风送去,自卫河泥沙里钻出许多木材砖石,一起朝两棵树的空地上汇聚来,落地搭建成从前的房屋。许多熟悉的物件从地上冒出来,各归其位,林林总总,拼凑成原来的模样,一时片刻,好好一座院落就完全复原,一砖一瓦,一瓢一盆,一丝一毫,皆是先前的模样。
许子衿看得犹如在梦里,幽叹道:
“这是真的么?”
于成悦拉住她的手走向院子:
“跟我来,我们到家里看一看。”
携着子衿穿过从前养着的花花草草,推开半敞的屋门走进去。
李琴安一时看得呆了,待反应过来,一边呼唤:
“子衿,等等我,子衿。”
一边跟过去,到了屋前,两扇门大开,里面却空空如也,找不到二人踪影,又是懊悔又
是气恼,自语道:“哪里去了?哪里去了?于成悦你到底是什么人?”
只剩空叹,低头望着两手空空,连竹哨也没了。
于成悦带着许子衿走进屋里,一切陈设如旧,原木色的小凳子安静站在门后,藤编靠椅上铺着自己缝制的粗布垫子,婆婆生前特意在上面绣了两朵雏菊,她盼着再添一个孙儿,常念叨一朵是子衿,一朵是弟弟,终是没有盼到。
正堂里依然挂着那幅松鹤图,两只仙鹤白羽墨尾丹顶,一只闲适独立,一只展翅欲飞,美是美极了,可就是仙鹤所倚靠的老松有些怪异,枝干粗矮,疤痕累累。乍看去,树干就像一张狰狞的老脸,且疤痕凑得恰到好处,有鼻子有眼,恍惚中几乎可张口说话,枝条稍稍颤动或能起身扑将上来。
许子衿从小便怕老松,有人在时还好,一旦离了人,断不肯独自待在厅堂里,必会呼着母亲大跑出去,有一段时间,还时常梦到老松化成一个老人走了出来,因此惊醒许多回。每向父母提及此事,他们总是当作笑话作罢,并未想着要换掉那幅松鹤图,许子衿也只有避着些,不敢多造次,以免老松果真走下来吓唬自己。
此时再看,倒少了几分惧怕多了几分亲切,大约是因为它在厅堂挂了许多年,已熟悉得让许子衿差点遗忘了,人啊,总要在失而复得之时才觉出从前的喜与悲都弥足珍贵。
于成悦环顾周遭,道:
“这里真是简陋,这就这画还有些许意境,随我进去看看吧。”
他所指的画自是松鹤图了。
许子衿惊诧道:
“你忒也说笑,哪能进去画里?”
于成悦为难道:
“后有李琴安,前有松鹤图,不进则退,你来选吧。”
许子衿看着松鹤图道:
“还是进去吧。”
于成悦在前,许子衿在后,一前一后走向松鹤图,只见于成悦到画前一脚踏进去,许子衿紧跟着也迈进画里。
画里是另一番天地,其景象真真如画,绿草如茵,碧空万里。不远处泉流淙淙,两只仙鹤活了起来,展翅的那只雪翅如扇,昂首滑向云空,闲步那只身姿妙曼轻盈,亦趋步追赶,头前那只纤颈回转,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映衬红日云霞,又是一幅画中画。
于成悦忍不住赞道:
“仙姿卓越,没有什么比得上这两只鹤的了,我有心捉了来,只怕豢养起来就失了它们原本的神采。”
许子衿回道:
“不知你已藏了多少灵物,何须去搅了他们的清静,教他们自由自在多好。”
于成悦真心赞道:
“好一个自由自在,难得一个自由自在,这时你看他们是自由自在的,不知何时就会失了这份闲逸。”
“有一时便消受一时,将来的情形将来再做打算。”
“这样说,倒像你的性子,可又不大像。若说你是那随波逐流的,拿定的主意绝不轻易改的,就比如现在,你一个字不说,一个字不留,独一人出来了,教外人看来是个有主见的。方才入画前我让你选,又是毫不犹豫,存着几分铁石心肠。既有柔情似水时,亦暗藏桀骜不驯,世间万物乃是至刚易折,也是映了你。”
“头前我的话教长桓听不明白,这会子你的话倒教我听不明白。也对,我起了离别的心思,长桓捉摸不透,你知道的原比我多,我自然也看不透你。”
于成悦哈哈大笑,道:
“明不明白先不说,受教你的伶牙俐齿,小生甘拜下风。”
说着,佯装深深弯腰鞠躬。
许子衿被他逗得乐开了怀。
于成悦才道:
“终得美人展颜一笑。”
许子衿笑意挂在两眸,故意道:
“于公子过誉,笑便笑了,小女还称不上美人。”
于成悦回之一笑,指着不远处的老松,道:
“我们穿过那棵老松,便到了我的住所,你是来过的,正好在我那里调养调养,消融你体内的仙果灵力,我想个好法子,择日度化了你,免得你再受仙果灵力折磨之苦。凡身难承仙灵,单靠外力修为填补终不是长久之计。”
自从借鼎回来,许子衿一直觉得体内暗流翻涌,且有加剧之势,仅凭些浅显法术压制,只能强撑着而已,不知何时体内得灵力就会翻腾起来,没有晨风在旁佐助,许子衿自知一旦发作起来必是扛不过去的。她决意离开晨风,实则暗暗抱了赴死的决心,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能活一时便是一时,实躲不过去了,大不了一死。
正因许子衿看淡生死心灰意懒,这才跟随李琴安来到故地,准备叶落归根,长眠于故土。可怜天不绝人,于成悦既说有法子化去灵力,倒不妨随他一试,也无需落得白白送死,一则能有幸亲见晨风历完劫数再归神位,真就了无牵挂;二则在于成悦身边或可拿回甘棠甘修魂魄,求他也好偷取也罢,终能教他们姐弟团聚,也算成就一桩美事。
当即便点头应下。二人来到老松跟前,他枝干粗砾,遒劲郁勃,和画上无异,更添几分生机,几处疤痕恰好也凑成一张老脸。许子衿好奇心起,忍不住伸手触摸,凹凸不平的树皮却有几分暖意,儿时藏于心底的惧怕一下子烟消云散。老松的脸,似是笑的,许子衿也对它露出不曾有过的笑颜。
于成悦绕过老松,许子衿跟过去,不经意间回首,发现身后的老松草地碧空皆不见了,迎面是一座大屋,珠帘玉屏,雕栏玉砌,屋檐下挂着一道竖匾:听雪堂。
是了,这里一应陈设俱是熟识的,明明就是青玄苑下那个听雪堂,竟在画中再现。
许子衿回首四处张望,要看个明白,于成悦笑道:
“不必看了,外头没有青玄苑,上面也没有赤水潭。”
许子衿奇道:
“真真是怪了!听雪堂到底是个什么地方?难不成长了腿,可随意走动,一时在这里,一时又去了别处?”
“意随心动,它随我意而动,任你猜测它是何物,都不打紧,只要内里不变就好,听雪堂说大不大,陋室几间,精巧有余,阔大不足。说小也不小,它可融会贯通各处,山林荒野间可入,熙攘繁华地可出,独这一扇门,隐于万千气象中。管它外面是何处,茶已飘香,邀汝共饮,姑娘可愿赏光?”
颔首行礼作邀约之态,逗得许子衿哈哈一笑,道:
“你这人怪,地方也怪,不过正合我意,多有叨扰。”
穿过屏风,再次踏入雪白之地,又见大雪纷飞,思及饮茶之乐补衣之恩。唯有桌上多摆了一只古朴的花盆,怪的是,花盆里只插一段枯枝,干皱龟裂,毫无生气,孤寂而落寞。许子衿好奇问:
“哪来的一段枯枝?你这里处处透着怪气,茶饮不配红梅白蕊,却摆一根枯枝作甚。”
于成悦摇摇头,意味深长道:
“红梅虽好,却不是自家的,枯枝虽断,我看着总是好的。”
许子衿噗哧笑出来,连连摇头,也不再细究。世间虽大,怕再难找这样一个清静洁净之地,可饮一杯暖茶,赏风霜雪景,怡然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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