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这样的伤痛,甘修回到甘棠身边,全然不顾厅堂里的其他人,晨风,柏舟,暮雨,简兮......目光直直地看向甘棠,抓住她的手,噙着泪哑着嗓子道:
“姐姐,母亲真的死了么?没入仙河的泥沙,无影无踪。”
他的眼神教甘棠害怕,众人皆望向这个神情异样的少年,不知发生了什么,甘棠一手扶住甘修的肩头,一手扯起衣襟替他拭去额头的汗珠,柔声道:
“修儿,你怎么了?怎么提起母亲的事?可见到龟爷爷了?跑得满头是汗。”
甘修的眼泪哗地落下来,如倾盆大雨,仿佛不是从眼里流出,而是从心里倒出来的,他哽咽着,如此的绝望:
“母亲死了,死于仙河之殇,这一切,是因为树妖暮雨,她违背天规,惹怒众神,仙河陨落,埋葬了母亲和无数的生灵,一切都毁灭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不断飘移,从甘修身上移到暮雨身上,再从暮雨身上移到甘棠身上,大家的目光里映出甘棠瞬息万变的神情,震惊、凄凉、悲愤、仇恨,在她眼中汇成可怖的颜色,血丝一点点爬满她的眸子,她在压抑,但制不住自己的愤怒,雪白的鹅颈上显现出一片片红鳞,闪耀迷人,也是致人死地的信号。
甘棠已经失控了,和睦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所有人都在担忧,不知接下来该怎么收场,只有暮雨异常平静,或者说,她完全蒙了。
晨风感知到危险,喝道:
“甘棠。”
挡在暮雨身前。
这一声喝斥换来的是甘棠更大的敌意,她额上亦露出闪烁着红光的鳞甲。柏舟在其近侧,一把抓住甘棠,道:
“甘棠,你冷静冷静。”
甘棠猛地甩脱柏舟的手,用一个冷漠的眼神回应他,越过柏舟,走到晨风面前,透过晨风直视着暮雨,长长的蛇尾正悄悄绕过晨风爬到暮雨脚下,好在她还有最后一丝的理智,开口表达自己的愤怒:
“暮雨,原来是你,害死了我们的母亲,害死了仙河无数生灵,害的整个白鹭族千年来颠沛流离,害的白鹭王断了双翅奄奄一息,害的清澜再也走不出当年的阴影,害的烈煞误入歧途,身死魂灭......后来的一桩桩一件件皆是你的一念过错而起,拜你所赐。你已经恢复了妖身,必也是想到了当年的情景,多么壮观啊!多么悲惨啊!天神降罪,洪水滔天,飞沙走石,血流成河,但凡能以身躯抵抗的妖族都投身到这场绝无可能胜出的抗争中,只为守护他们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的仙河。白鹭族以身搭建的屏障被一次次摧毁,死去的妖卷埋入洪流泥沙,活下的妖又站起来,以血肉之躯再汇成一道屏障,看着自己与同伴消亡那种无力,那种绝望,你可曾体会过,可曾悔悟过?你可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拼死挣扎不休么?为什么?哈哈哈哈!因为他们身后是我们,是许多许多小小的我,和许多许多还在襁褓里或蛋壳里易碎的甘修,是龟爷爷,是仙河的老弱妇孺,最没用却最需要保护的我们。我们逃不出这场灾难,只有湮没于此,那个一片祥和美好,我们一代代安卧的地方,化成了一片荒凉,曾经繁育生灵的仙河成为埋葬生灵的坟场,你不知道,我们都失去了什么,此后的每一天我们都活在怎样的苦难中。是啊!你任性地置无数生灵于死地,大家都死了,散了,远不止这些,伤痛还在继续,在我们心里,亦在我们身上,看不见的看得见,都在无尽的阴暗中苟延残喘,多少白鹭族人死于他族的杀戮,只因为找不到一片可以栖息繁衍的领地,他们被斩下双翅,在折磨中一点点死去。又有多少比白鹭族更孱弱无辜的妖族,不知流落到何处,葬身到何地,呵!这就是你带给我们的不可磨灭的伤痛,带给整条仙河的宿命!”
甘棠的话如一把利刃,刺入暮雨的魂魄,划破她心底的封印,记忆的闸门大开,她默念着:是我,是我引发了这场灾难,那棵梧桐树啊!零落满树的花儿,它不停地啜泣,日日夜夜,于哭泣中睡去,又于哭泣中醒来,望眼欲穿,盼不来心中挂念的那个人啊!每一滴眼泪都是一滴树灵,泪水越多,灵力越弱,枝叶越干,当她哭尽所有眼泪时,梧桐树就慢慢干枯了,枯枝没有盼来期盼的那个人,唯有潜龙绕枝而鸣,悲切声震荡整条仙河,穿破云空,它用尽了一切办法,根本无法止住梧桐的眼泪,眼看着它萎靡成一段枯枝。潜龙的恨都在梧桐的眼泪里,它要那个人回来,哪怕是最后一眼,看一看枯枝,或许能有一线生机,能让梧桐起死回生,梧桐心中所念是那个人,潜龙心中所念是梧桐的生死。但神与妖的距离,如云泥之别,不可逾越。潜龙等不来那个人,满腹的期望都化作怒火,它掀起滔天巨浪,欲与天神较量,妖与神的力量,亦是天地般悬殊,潜龙的反抗只会得一个悲惨的下场,它被鞭打,被灼烧,被撕裂,身死魂破,一分为三,各自消散。
而那个人终于来了,他站在云端遥望着仙河,云海翻涌,遮蔽了仙河,看不到河畔那株梧桐树。曾经在三界所向披靡的战神皓焰,已成为天界的罪人,他犯情劫,违背天界填埋仙河的命令,被打入世劫,七死七生,受尽磨难。
诸神用最严酷的手段惩戒了仙河,生灵涂炭,河魂沉沦。岁月久远之下,河魂难灭,诸神又合力抽取河魂,将其悬挂于天界灵台之上,附加数道封印,日消夜减,终要耗尽其魂。
哦!生于斯亡于斯的仙河故土,经历了怎样的悲伤疼痛,流落四海的遗孤,可还能寻到至亲的骸骨。仙河啊!水草丰美静静流淌的生命,一夕之间被扼杀,你曾孕育的生灵,已再也找不到故乡。
暮雨前世的记忆被彻底唤醒,愧疚与纠集的灵力在她体内横冲直撞,顶了上来,暮雨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双眼发直,陷入痴妄。晨风从未这样惊惧过,他紧紧地抱住暮雨,一声声唤:
“暮雨,暮雨......”
枝叶从地上暮雨吐出的鲜血里蔓延生长,攀附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肆无忌惮地开枝散叶,甚至从每一人的脚下开始向上生长,如寄生的藤蔓忽地包围住整个人,逃不掉,斩不断,越是挥剑斩断,越是加倍生长。
所有人都陷入猝不及防中,惊呼声,呵斥声,在即将被枝叶掩埋的大厅中,显得那么有气无力。晨风意识到,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暮雨彻底觉醒了,亦彻底成魔了,一切都是不可阻止的,确乎,世事难以承受,入魔方能化去烦忧,由生到死由死到生,压抑了千余年的执念在顷刻间爆发,她呓语着:
“是我,都是我的错。”
枝叶在她身上放肆地生长,把晨风从暮雨身边分离,阻挡晨风,教她抓不住暮雨最后一片衣襟,眼睁睁看着她在枝叶的顶端行走,步履如风,瞬间远移,大厅里所有的枝叶随之尽数消散。第一个追上去的是简兮,他从早已赶来的红锦身边抢走祝馀,厉喝一声,吓得祝馀一阵哆嗦,依言驮着他飞身去追暮雨了。
长桓和龟老人亦见证了这一切,龟老人错愕之下,拦下晨风:
“晨风,不必着急,去做你该做的,这里有我。”
转而向长桓喝道:
“桓儿,快去找到你暮姐姐。”
长桓应声去了,晨风亦别过众人离去,剩下龟老人安抚众人,红锦在他身边叹口气:
“好好的会客,怎地变成了这样。”
却说祝馀驮着简兮飞驰,快如闪电,依旧难以追不上暮雨,眼看她脚下的枝叶迅速向前生长,托着暮雨,快过疾风,每每过处,身后的枝叶旋即消失不见。暮雨立于枝叶上,宛如一个仙子神女,翩然飘逸,异常俊美,而这震慑人心的容貌下却有一双空洞无物的眼睛,她口中不停地呢喃着同一句话‘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都是你的错。”
一个怪异的声音远远飘来,瞬间就到了暮雨身前,是九翼,逼退了枝叶,强迫暮雨落地,与其对立。
暮雨没有正眼瞧九翼,眼神越过九翼望向远方,依旧是重复着那句话‘都是我的错’。
九翼狞笑道:
“对,都是你的错,魅惑我掌控我,教我失去了除掉你们的大好时机。”
走到暮雨近前,对着她深吸一口气,哈哈笑道:
“不过现在你又送上门来,真乃天赐良机,而且,你体内的灵力比从前更加旺盛,此时,我都担心,如果一口将你吞下,恐一时难以消融太多灵力,是否该慢慢地一点点吞食更有效用。”
大口一张,作势朝暮雨肩头咬下去,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厉喝:
“滚开!”
九翼回首一瞧,是个少年骑着灵兽追来,那少年面目熟识,之前是见过的,冷嗤一声,道:
“找死,一个凡人敢在我面前放肆,我先吞了这丫头再杀你,你就瞪眼瞧着罢。”
勾墨一出,击打在地上,掀起一股狂风,生生将即将行到跟前的灵兽逼得停下,嗷嗷叫着往后连退几步,一个踉跄几乎摔倒,而那少年也从灵兽背上滚落下去。
这灵兽正是祝馀,它跑得太快,未曾防备九翼这招,是以收不住脚。从灵兽背上摔下的少年正是简兮。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