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hapter 4

“你们是什么人?”

陈储枫递出那张边缘烫着暗金纹路的邀请函时,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纸面上摩挲了一下。海伦婆婆的目光落在邀请函上,那双浑浊得像蒙了层磨砂玻璃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飞快地掠过,快得让人抓不住。

她布满老年斑和深壑般皱纹的手微微抬起,枯瘦的手指在空中停顿了一瞬,最终却并没有接过那张纸,只是脸上那慈祥温和的笑容纹丝不动,像一副焊上去的精巧面具。“哦,是客人啊,”她的声音裹挟着岁月打磨后的沙哑,却奇异地穿透了傍晚牧场微凉的空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跟我来吧,住处已经收拾好了。”

她转过身,步履缓慢却异常平稳地引着他们,踏上了那条从主屋蜿蜒通往后院住宿区的小径。

夕阳正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沉未沉地挂在远山棱线上,给整个牧场、每一根草尖都涂抹上一层温暖又即将消逝的、悲壮的金橘色。小路两侧,密密麻麻、几乎不留缝隙地种满了他们从未见过的花。

花朵不大,形态奇异,挤挤挨挨地簇拥着,花瓣是那种浓得化不开的、近乎妖异的粉紫色,凑近了细看,仿佛能看见极淡的、蛛网般细微的深色脉络在那薄如蝉翼的花瓣皮下隐隐流动,像沉睡的血管。

一股馥郁得几乎让人头皮发麻的甜香,浓烈得如同打翻了的蜜罐,霸道地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几乎凝成实质,黏糊糊地糊在人的口鼻处。

这过分殷勤的花香强行营造出一种虚假的、温室般的温馨感。

小径在层层叠叠的花影掩映下曲折向前,尽头那座小木屋在摇曳的花枝后若隐若现,仿佛海市蜃楼,永远也走不到头。

宋觉晓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用力揉着发痒的鼻尖,声音闷闷地抱怨:“这什么味儿啊…甜得发齁,闻得我脑仁疼,直犯恶心。”

夏叙言没说话,只是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下意识地把外套领子竖了起来,警惕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两旁那些安静得过分、却透着一股邪性生命力的花丛。

海伦婆婆像个无声的幽灵,沉默地在前面带路,她的背影在越来越浓重的暮色里逐渐模糊、失真。终于,一座看起来还算坚固的原木小屋突破了花障,出现在小径尽头。

小屋的外观倒是和这强行温馨的氛围挺配——厚实的圆木墙壁泛着经年累月的油润光泽,窗棂被精心漆成温馨的奶白色,屋顶铺着整齐的深棕色木瓦,小小的烟囱口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白日里炉火的暖意和烟火气。

“几位先生,就是这里了。”海伦婆婆在门前停下,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完美无缺的慈祥表情,但声音却平平的,像念台词,听不出半点温度。

“我那个小儿子,晚上可能会有点动静。”她顿了顿,那双浑浊的眼睛似乎有意无意地在他们四人脸上飞快地溜了一圈,最后在陈储枫身上极其短暂地停顿了几乎无法察觉的一瞬,“睡觉的时候,劳驾各位,务必把耳朵塞起来。”说完,她极其轻微地颔首,便毫不犹豫地转身,踏上了来时那条被诡异花朵夹击的小径。

几乎是在她转身的同一时刻,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脊背发凉的变化悄然发生。海伦婆婆离开的脚步,陡然变得轻快、迅速,快得完全不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妇,几乎像脚不沾地地飘了出去。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小径两侧那些沉默的粉紫色花朵,像是瞬间被注入了邪恶的生命力,花瓣和枝叶以一种肉眼可见的、极其细微却又无比坚决的速度,窸窸窣窣地朝着小径中央的方向,悄然探出、蔓延、互相交织缠绕!

方才尚能容纳两人并肩通过的小路,在迅速吞噬光线的暮色和这些活物般花枝的无声进逼下,以惊人的速度变得狭窄、幽深、黑暗,仿佛一条正在被某种贪婪活物缓慢蚕食闭合的绿色血管。

那原本就浓郁到极致的甜香,骤然加重,带上了一种令人窒息的、**般的压迫感。

几分钟前那点夕阳余晖强行涂抹上的暖意和虚假温馨,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啪”地一声彻底湮灭,只剩下无边的、带着恶意的森然冷意和死一样的寂静从四面八方汹涌围拢,将他们和那座小屋彻底孤立起来。

小屋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咔哒”一声轻响关上了,勉强将外面那恐怖的□□和彻底降临的黑暗隔绝开来。

屋内的空气凝滞不动,带着一股久未通风的、混杂着灰尘、陈旧木料和某种植物根茎腐烂的沉闷气味。屋顶垂下的吊灯散发着暖黄色的、略显昏沉的光晕,勉强照亮了屋内的陈设。

家具都是厚实的原木打造,样式笨重而古朴,沙发和几张扶手椅上随意搭着些手工编织的、色彩鲜艳的条纹毯子。

壁炉里冷冰冰的,但旁边整齐地码放着一堆劈砍好的干柴。一切看起来本该是粗犷而温暖的。

然而,一种强烈到让人坐立不安的“违和感”像冰冷的藤蔓一样瞬间缠住了每个人。

屋内的物品摆放透着一股精心设计过的、刻意的凌乱。

几本厚重的大部头书籍散落在沙发扶手上,书页间还夹着干枯的花瓣;一个藤编的针线筐打翻在壁炉旁的地毯边缘,几团颜色各异的毛线和几根长长的织针滚落出来;一只磨旧的男式藤编拖鞋歪歪扭扭地躺在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口,像是有人匆忙跑上楼时甩脱的。

这凌乱绝非日常的邋遢,更像是一场突发性的、惊慌的撤离被某种力量强行按下了暂停键。

最扎眼的是房间的角落,那里不可思议地堆放着数量庞大的盆栽绿植,大多是叶片肥厚油亮、形态狰狞奇特的品种。

它们显然被长久地遗忘在那个光照不足的角落,无人问津,却反而以一种近乎癫狂的、病态的生命力,疯狂地向上攫取、向四周蔓生缠绕,绿得发黑、发沉,像一片不断膨胀的、沉默而饥饿的墨绿色肉瘤,几乎要将那个角落彻底吞噬淹没。

而所有家具的表面,都无一例外地覆盖着一层均匀的、不算太厚的灰尘,像给所有事物都蒙上了一层死亡的纱幔,无声地尖啸着时间的彻底凝固。

“这鬼地方…到底空置了多久?”夏叙言的声音不自觉地绷紧了,他伸出食指,在一张积灰的边几桌面上划过,留下一道异常刺眼的痕迹。

“说不准,”陈储枫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眉头越皱越紧,最终定格在那面靠近石砌壁炉的墙壁上。那面墙的厚度明显异常,与旁边窗户的深度对比起来,显得格外臃肿笨拙,活像一堵临时砌起来封堵什么的室内堡垒。“这墙…厚得离谱了。”他带着满腹疑虑走近,屈起手指,用指关节在那深色的、打磨光滑的原木墙板上不轻不重地叩击了几下。

笃、笃、笃。

声音沉闷,却在沉闷之余带着一种奇特的、令人不安的空洞回响,像是敲在了一个被刻意隐藏起来的巨大空腔上,叩击声的余音在厚重的木板后面嗡嗡地扩散、震颤,粗暴地撕破了屋內死水般的沉寂。

岳听松立刻敏锐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声音不对…这墙后面是空的?”

“空的?!”宋觉晓的声调瞬间拔高,尖得有些变音,“我的妈!不会里面藏着什么吧?!”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猛地向后蹿了好几步,瞬间拉开了与那面可疑墙壁的最大距离,脸上血色尽褪,写满了“离我远点”。

“嘿,保不齐真让你说中了。”岳听松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他瞥了一眼吓得像只鹌鹑的宋觉晓,眼中闪过促狭的光。他悄无声息地挪到宋觉晓身后,憋着笑,突然伸手在他背上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

“啊啊啊啊啊——!有鬼!有东西摸我!陈哥!岳哥!救命!!”宋觉晓的魂儿仿佛瞬间从头顶飞了出去,整个人像被扔进滚油里的活虾一样惊跳起来,声音凄厉得变了调,手脚胡乱挥舞。

始作俑者岳听松在他身后实在没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甚至还恶作剧得逞般又在他吓得僵硬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怂样儿,是我。”

宋觉晓猛地扭过头,看到岳听松那张带着明显戏谑笑容的脸,惊魂未定地疯狂拍打着自己的胸口,大口喘气,气得脸都红了,话都说不利索:“岳、岳哥!你!你吓死我了!人吓人吓死人啊!不带这么玩的!”

“行了,都安静点,”陈储枫无奈地打断这短暂却格外刺耳的闹剧,他的视线依旧像雷达一样在屋内各处仔细扫描,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别闹了,都打起精神仔细检查。这屋子到处都透着一股邪门。”

他率先迈步,朝着光线相对更昏暗的楼梯口方向走去。

就在他脚步挪动的刹那,楼梯上方,毫无征兆地传来了脚步声。

老旧的木质阶梯发出轻微却无比清晰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那脚步声缓慢、沉稳,每一步都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精准地敲打在楼下四人骤然紧绷的神经上。一个模糊的身影率先在楼梯转角处那片最浓重的阴影里勾勒出来,然后,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走了下来。

昏黄的灯光逐渐照亮了他的脸。那是一个看起来约莫三十岁出头的男人,留着略显凌乱的深棕色头发,眉眼深邃,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郁气息,面部轮廓像是用冷硬的石头雕刻出来的,鼻梁高挺得近乎刻薄,嘴唇抿成一条缺乏温度的直线。他身上套着一件半旧不新的深色工装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的小臂线条结实,却透着一种常干粗活的糙砺感。

他停在楼梯最后几级台阶上,目光像两束冰冷的、功率极强的探照灯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几乎凝成实质的、粘稠的敌意,缓慢地、极具压迫感地扫过楼下这四个明显的不速之客。他的整个外貌和周身散发出的冰冷气质,与之前那个笑容慈祥得像糖浆的海伦婆婆,以及那个金发碧眼、仿佛自带阳光的丹尼尔,形成了极其尖锐、令人极度不适的对比,活脱脱像是从另一个绝望维度爬出来的生物。

“你们是?”男人的声音低沉,裹挟着一种长期缺乏交流而产生的沙哑干涩,像生锈的金属摩擦,“客人?”最后这两个字,从他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毫不掩饰的排斥,仿佛在念什么肮脏的词汇。

陈储枫迅速压下心头翻涌的疑虑和警惕,脸上像是瞬间戴上了一张温和有礼的面具,他上前一步,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是的,打扰了。请问您是…海伦女士的那位…小儿子?”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这猜测荒谬得可笑。眼前这男人怎么看都正当壮年,顶天三十五六,而海伦婆婆那副苍老的形态,说九十都有人信。

果然,男人的嘴角极其短暂地扯动了一下,那弧度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一个充满讥讽和痛苦的抽搐,眼神里的阴郁瞬间浓稠得几乎滴出水来。“我是她外孙——布莱克。”他顿了顿,那冰冷的目光再次如同实质般在他们身上刮过一遍,最终,像被磁石吸引一样,死死钉在了陈储枫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探究意味。“她老糊涂了,”布莱克的声音陡然跌破了冰点,变得又冷又硬,像冰锥子直直捅进人耳朵里,“总把我错认成她那个……死了快二十年、骨头都快烂没了的宝贝儿子。”

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凝固成了坚硬的冰块。壁炉旁那堆码放整齐的木柴,在墙上投下扭曲拉长的、如同栅栏般的黑影。

“她…是患有老年痴呆?”岳听松敏锐地捕捉到了布莱克语气里那股几乎压抑不住的、沸腾的怨毒和某种更深层次的、令人不安的东西,他向前踏出一步,站到陈储枫身侧半步前的位置,语气是他惯有的、直接到近乎冷酷的冷静,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划向脓疮。

布莱克的目光瞬间像两颗淬了剧毒的钉子,猛地射向岳听松!那眼神里翻涌的厌恶和一种被彻底冒犯、被踩到痛脚的暴怒几乎要化为实质喷涌出来!他两腮的咬肌死死绷紧,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在拼命吞咽着什么即将脱口而出的、极其可怕的东西。

“这位先生,”陈储枫的神经瞬间绷紧,他无比清晰地察觉到了布莱克对岳听松那突如其来、猛烈到不正常的强烈敌意。他不动声色地、极其快速地用指尖轻轻碰了一下岳听松自然垂落的手背,一个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示意他收敛起那过于锋芒毕露的审视。

陈储枫脸上的笑容依旧维持着那份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甚至显得更加诚恳而无害,声音放得平缓,看向布莱克,“您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们说?”

布莱克像是被陈储枫这突如其来的温和态度和那个微小触碰奇异地安抚了一下,紧绷到极致的下颌线略微松弛了一毫米。他的目光在岳听松那张冷峻的脸和陈储枫温和的脸之间来回逡巡,挣扎,最终,像是某种堤坝终于决堤,那冰冷刺骨、带着**裸排斥的视线再次死死锁定了岳听松。

“你,”布莱克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摩擦,他猛地抬起手臂,食指笔直地、带着一种近乎诅咒的力道,狠狠指向岳听松的鼻尖,“出去。现在。立刻。”

“啊?”岳听松正分神回味着手背上那转瞬即逝的、属于陈储枫指尖的微凉触感和其中蕴含的提醒意味,这突如其来的、针对性的驱逐令让他完全措手不及,愣住了。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过头,看向身旁的陈储枫,浓密的长睫毛困惑地眨动了几下,深棕色的瞳孔里清晰地映照出毫无防备的愕然和无辜,像一只被无故踢了一脚的大型犬,无声地传递着质问:“我?我做什么了?他疯了吗?”

陈储枫脸上的温和面具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眉头瞬间锁死,取而代之的是凛然的严肃和深深的不解。他几乎是本能地上前一步,身体巧妙地形成一种半遮挡的姿态,将岳听松更严密地护在侧后方,目光锐利如针,直直刺向布莱克:“给我一个理由。我的这位同伴,”他侧头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岳听松,“从进门到现在,没有说过一句冒犯你的话,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仅仅因为他站在这里,他的存在本身,就让你无法容忍了吗?”

陈储枫的语气依旧保持着最后一丝礼节性的克制,但那话语中严密的逻辑和步步紧逼的质疑,却像一把精准而冰冷的撬棍,瞬间撬开了布莱克勉强维持的冷漠外壳,露出了底下不堪一击的仓皇和混乱。

布莱克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从额头一路红到脖颈,额角太阳穴附近的青筋可怕地突突狂跳起来,呼吸变得如同破风箱般粗重急促。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扼住咽喉般的怪异声响,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仿佛有只看不见的巨手死死掐住了他的气管。

他只能徒劳地、剧烈颤抖地维持着那根指向岳听松的手指,眼中的恐惧和憎恨如同沸腾的熔岩,疯狂地翻涌、咆哮,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彻底点燃、烧穿。

“他……他……!”布莱克徒劳地嘶吼着那个单音节,嘴唇疯狂哆嗦,极致的情绪将他憋得面目狰狞,额头上瞬间渗出豆大的汗珠。这压抑到极致的、长达十几秒的可怕沉默终于绷到了极限——

“他威胁我!!”布莱克猛地爆发出野兽垂死般的、彻底走调的尖厉嘶吼,声音因极致的恐惧和无法理解的愤怒而完全扭曲变形,猛地炸裂在小屋死寂的空气里,“他不能在这里!滚!让他滚出去——!现在就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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