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如芊约了张申在自己办公室见面。寒潮已经来袭，白日也才四五度的天气里，她依然敞开着窗。风灌进来满室寒凉，张申推门踏入时吓了一跳。

“坐吧。”她并未起身，伸手示意下办公桌对面的椅子。

平日季如芊便对张申没什么好脸色，与她圆滑妥帖的作风有点相悖，今天尤其不加遮拦。两人本属平级，论资排辈张申更是高半头，在厂区再无人敢这么冷冰冰地对着他摆谱了。

张申将椅子拽远半步，边落座边悄悄打量季如芊。他虽然专权，但也会审时度势，不然怎么能安安稳稳地挣得几十年的富贵。季副总明显气势不同，他先内心琢磨起来。

公司近来确实变动不少，明面上为了上市准备的各种整合，以及业务升级……暗地里董事长还交待他运作有台面之下的操作。而伍家的八卦也挺热闹，眼前这位躲不了干系，此刻她为何找自己来？又如此面带不善？

横亘的沉默太难捱，加之木窗扇被风打得吱呀响，张申重新被诡谲的感觉爬上身，暗骂一声，阿灵说的果真没错，这女人绝对养了什么邪门妖术。

只能他先开口，顺嘴问了句废话：“季副总有公事要谈么？”

季如芊答的却出乎意料：“算公事，也算私事。”

他们能有什么私人交集，张申错愕地抬头看她。季如芊将右手边一只大牛皮纸袋推过去，然后掏出手机翻出小游戏，颇有一副“你慢慢看，自便就行”的随意。

张申弄不清季如芊的玄虚，满不在乎地夺过来，刺啦一声撕开封口。季如芊仍旧视若无睹地点击着屏幕，中间还批复了条邱秋提交的流程。

“你什么意思?!”不需要太久，张申抽出第一份文件扫过两眼，便啪得摔在办公桌上。

风哗啦啦将纸张吹拂到地板上，扬起在空中。季如芊很平静地望过去，似有所虑般：“张总不收起来么？万一待会儿被后勤保洁们看到可能影响不太好……”

张申被她的话提醒，腾得从椅子上站起来，边弯腰去捡，边回头看端坐的季如芊，嘴中恨恨地几乎带出脏话。他也是久在场面中混迹，习得点姿态，到底压低了声音。

季如芊俯视着佝偻弯腰，随着纸张翻滚而狼狈追逐的那人，他终于捏着那叠罪证，攥在手中，气喘吁吁中老态尽显。

“为什么？！你搞的什么阴谋诡计？”张申回来后不敢再撒手，那只信封被他紧紧藏着，掖在外套中，气喘吁吁地质问。

他想不通：自己一个快退休的老古董，季如芊则是初出茅庐的姑娘，两人行事作风不对盘天经地义，但何至于深仇大恨？她图什么？

为了厂区的控制权？他因为与董事长太太张文珊那层远方表亲的关系，加上从改制过来的资质加持，确实掌握着不少季如芊无法触及的权限，虽然称呼上同为副总。

自己还说了不少她的坏话，尤其伍青泽与郁听雨刚开始热恋那阵，他跟厂区的老一代们顺势看笑话、时不时踩她两脚，难道就为这被记恨在心？

推论有够离谱，但已经是张申能想到的唯一解释。而且最近八卦再起，据说伍家都因为儿子的婚事闹翻了天，伍青泽翘班出国待了两周，以决裂的架势逼父母就范。能将伍家搅作一团，他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的季如芊。

“不为什么，惩恶扬善、匡扶正义，是每位普通市民的基本准则。”季如芊放下手机，面无波澜地回。

“你知道自己惹的是谁么？是不是想找死？”张申从骤然的惊恐中恢复理智，对啊，她才来君兰几年，这滩浑水岂是随便蹚几蹚便能摸透的？

昨天董事长请市里国资的领导们吃饭，还捎带上自己了呢。别说季如芊仅仅担着份副总的职位，形单影只地；哪怕她跟伍青泽顺利成婚，也不过是新加入的外人。

说难听点，他这种跟着伍国峻打江山的老下属，就算老上司心里面将他当狗，那也是条用得趁手的猎犬，关键时刻可以帮伍氏做腌臜不堪的脏活。张申也实实在在地做过，某种程度上是代表着忠心的投名状。

利益联盟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哪能让她这小年轻凭着张文凭、或是一段婚姻糊糊涂涂就能闯进来。

张申对自己贪的那些钱毫不愧疚，他在上位者面前做低伏小总得获取些回报吧。再说这么多年也没出过大差错，张申从业多年，会熟练地卡住标准的边沿。比如他掏出的第一页纸，是伍氏的包材供应商呈上的二十万“孝敬钱”的证据，隔几年审核入库供应商时这不过是洒洒水的流程。

也出过纰漏，比如有次他一时放飞，选的新供应商胆子大过头，伍氏的那个药品的安瓿瓶偷工减料过于严重，还好是先供应医院的渠道，反馈多了后集中召回来一批次。但挨了一通狗血淋头的痛骂后，仅仅集团内部通告处罚，张申收敛几分避风头。他认为自己与董事长有着一份很微妙的默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会动真格。

至于季如芊，敢算计到他头上，必须让她得到点教训，不一定是走明路……他有的是阴招。

“怎么会，我肯定活得越来越好，张总更应该希望我平平安安，千万不能伤一点皮毛。”季如芊含着笑慢吞吞地讲，“哪怕我下班路上摔了一跤，万一朋友们情绪激动，将帮忙收着的文件‘不小心’传播到公众面前……”

“你!以为这样便能威胁我?”张申开口已露怯，仍硬撑着，“你的朋友？是人民医院那位许医生，还是小跟班助理？”大家都以为季如芊在君兰才生活不久，没太多社会关系。张申眼中这俩与季如芊相熟的姑娘都是本地人，拖家带口的不足为惧。

“猜谜并不有趣，尤其当选项你都扒拉不全时……”季如芊轻蔑地打断他。

张申怀疑她在故弄玄虚，季如芊接着的话却说得他哑口无言：“今天之前，你知道我在调查你么？”

她有出乎意外的能力，断不可掉以轻心。张申按下那股准备人身报复的念头，现如今到了2014年，早已不是旧时代，法治越来越健全，高清摄像头渐渐铺开的监控之下，若随便做出点伤人害命的事情，并不好糊弄过关。

“开条件吧。”张申才不信季如芊说的那些假大空理由，这厚厚一叠花费了钞票和精力，必定有所图。

“我说过了，‘惩恶扬善、匡扶正义’，张总年纪大了，记性也愈加得差。”她缓缓地复述。

张申不由得又一次感受到季如芊身上的邪气，初见时的噩梦闪现，仿佛被激怒的牛，他终于一拳砸在办公台面上：“你到底要怎样？别神神鬼鬼的！”

季如芊摊开双手，掌心向下，好心安抚般：“冷静，冷静，张总要保持自己的体面，好歹身居管理层多年，您又不是当初小小的工艺主管，资源只有手下的工人们，有的是手段和人脉，没必要太激动。”

“你提这个做什么？”张申一激灵，那些冒冷汗的梦中也出现了一些工人……

“因为我很好奇，但自己那时还小，只能来请教前辈了。”

闪电飞光，雷声轰鸣，张申被击中般呆滞，死死地盯着季如芊的脸。果真，自己潜意识里一直逃避的追了上来，她长得有点眼熟，和事故中的操作工千嘉几分相像。

瞬间他就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因为季如芊的名字也在验证着。难怪上年刚与她碰面的几次后，自己会噩梦缠身，黑夜忽然亮如白昼，他陷入熊熊烈火中，宛如被恶鬼索命。

九十年代305厂规模并不大，张申也还只是个小喽喽，经常接触的工人才十来个。千嘉和自己的丈夫余鸿宇都是厂子的职工，与张申家住在同一个家属院中，因此他印象更深刻些。包括千嘉那个蹦蹦跳跳的女儿，曾经多次被带到厂区……

家属院拆迁重建后变成了明嘉苑，不过张申对自己这段历史尤为忌讳，极少去那片区。至于事故中的受害者，采访和配合调查之后，他刻意地避开消息。后来听到几句哀叹，说余家老人事故半年后也生病去世了，估计被气死的吧。有天经过千嘉和余鸿宇那栋楼，聚集一群人在闲聊，据说房子刚转卖，女儿被领养走了。

之前冷眼旁观，埋怨事故造成停产降薪的旧同事们突发怜悯，也对，人非草木，谁能无情。张申则暗自开心，好像抹掉这个家庭的存在，自己做过的恶便随之消弭。

但长大后的人并不会停息，季如芊一直往前跑啊跑，等到足够强大时，终于决定回来看看。

“如果你猜到了我是谁，就该清楚我为何而来。”季如芊等着面色灰败的张申回神。

垂死挣扎的人猛然反驳：“你是谁又有什么区别，翻哪门子旧黄历？”

对啊，她是千嘉的女儿有什么关系，当年已经盖棺定论的事故，连新闻报道都斩钉截铁地定性。哪还能翻案？！而且季如芊又不是神仙，她哪能知道内情，不过是莫名其妙的瞎想罢了！可能看父母的旧同事升官发财，吃香喝辣难受，心理不平衡！

张申之所以跨越近二十载混得风生水起，精神也挺抗击打的，蟑螂和雄鹰生命力都很旺盛。他努力抖擞精神，反而指责起季如芊：“我早发现你的敌意，原来是嫉妒！看不得我们这种跟着厂子腾飞的老一辈过好日子！要赖就赖你父母技术不精、运气也不好，所以我们现在都加强安全培训教育……”

(这章稍晚再补3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