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冬夏的通报,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房门之外。
帘子被门口的丫鬟打起,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迈了进来。
彼时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恰好为来人周身添了一抹温润的光华。
顾昭明已褪去官袍,只着一袭天青色常服,姿态从容。
四目相接的瞬间,沈千帆只觉呼吸一滞。
最先撞入眼帘的,是他的眉眼。
那双眼,眸色深湛,如同寒星当空的一抹幽光,又似深潭静水不起微澜。而疏朗的眉宇间,却凝着一股久居权柄、断人生死的沉肃与透彻。
视线微移,见他挺拔的鼻梁侧,隐约缀着一点极细的浅痣,若影若现,在白皙清俊的面庞上,平添几分难以言喻的独特韵致。
她想象过顾昭明的样子,却从未想过是这样一种直击人心的冷冽清逸之姿。
顾昭明的目光在她面上停留了片刻。未及开口,那股沉静的气场已然铺散,静而有力。
她故作镇定地起身见礼,一时难掩几分怯意,“见过…顾…顾大人……”
闻言,顾昭明深湛的眸子微微一动,似有一抹深意,却未曾流露出来。
“你身子未愈,不必多礼。”他的声音清越,抬手示意她安坐。
沈千帆依言缓缓坐了回去。
“今日可还好些?”他问。
“一切安好,多谢大人关怀。”她垂眸应答,声音刻意放得柔顺。
他颔首,深湛的眸中似映出她强装镇定的模样。半晌,淡声道:“既在顾府,就安心养着。旁的,不必多想。”
“是。”她轻声应下。
“此次遇刺之事震动朝野,圣上已命大理寺严查。”他略作停顿,
“至于陆刺史那边,我本欲是待案情明朗后再行告知,以免二老徒增忧虑。”
他语气从容,似已权衡妥当,“但虑及消息恐从其他渠道辗转传入凉州,若让陆世伯与伯母猝然听闻噩耗,只怕打击过甚,难以承受。”
听到这,她心里被狠狠揪了一下,不禁为那远在凉州,还蒙在鼓里的老爷夫人感到一阵酸楚。
“故而,我会亲笔修书一封,派人快马送往凉州。信中会言明你已平安抵达顾府,身体并无大碍,请他们暂放宽心,一切有我在此料理。”
沈千帆垂眸应下,轻抿着唇。
她为陆家二老可能免于一场“丧女之痛”而稍感安慰,却又因这谎言将借由顾昭明之手,以如此稳妥的方式传开,便觉心头更添一丝负累。
她低垂着头,泪意在眼底打转,“大人……思虑周全,多谢……多谢大人。”
顾昭明只道:“份内之事,不必挂怀,你安心静养即可。”
沈千帆低低应了声。然而,压在心头的巨石,反倒愈发沉重。
他的目光掠过她微微收紧的手指,不经意道:“你与儿时相较,倒是大不相同了。”
沈千帆不禁一愣。
他……他察觉到了?
她抬头,猝不及防地正对上他的眼。那里并无凌厉的审视,却沉得教人心慌意乱。
她匆匆避开视线,含糊道:“毕,毕竟……你我二人多年未见。如今我又经此……变故。”
顾昭明淡淡应了声,不置可否。
片刻,他又似无意般说道,“确是转眼十多年了。不知你可还记得,临别前,我赠予玉佩时说过的话?”
糟了!
陆晓晚从未提过什么临别之言!
当年小姐只羞怯地告诉她,这枚玉佩乃顾家祖母所传,让她务必珍之。
沈千帆不敢迟疑,只能硬着头皮回道:
“晓晚记得……您说过这枚玉佩是顾祖母留下的念想,嘱咐我妥善收好,万不可遗失。”
顾昭明眉梢微动,眼底泛过一丝极浅地涟漪。随即,他淡淡一笑,“时间久远,想来是我记岔了。”
那笑极淡,却带着从容的收势。
她心中暗松一口气,可未等她后背的冷意褪尽,只听他的话锋轻转:
“母亲方才提及,你如今擅调安神的香囊。”
“是……”她略微一顿,才道:“家母以往常受头风困扰,我便随府中嬷嬷略学了调香制药的皮毛,只盼也能为伯母分忧。”
顾昭明唇角微扬,透着一种了然般的笑意,“倒是难得。记得你从前醉心诗书,于此类闺阁技艺,向来不甚上心。”
刹那间,一阵寒意再次窜上她的背脊。
他果然是怀疑了!
顾昭明并非凭借玉佩认定了她,他根本从一开始就心存疑虑!
然而,他却并未继续深究,只道:“随口一问罢了。你有这份孝心,甚好。”
沈千帆勉强牵起一抹笑意,依着陆晓晚往日的语气,轻声回道:“昭明哥哥不怪晓晚自作主张便好。”
这声“昭明哥哥”唤出口,激得她起了一阵寒栗。
顾昭明的眸光在她脸上一顿,随即淡然移开,让人难辨其意。
正当沉默在二人之间悄然蔓延之际,门外忽传小厮的禀报:
“少主,大理寺少卿裴大人到了,正在前厅候着。说是关于前晚京郊的案子,还有几处细节需当面询问……陆大小姐。”
沈千帆心口一紧。
顾昭明看着她略为苍白的脸,缓缓开口:“裴少卿奉旨彻查,本不欲推托。但你身子未复,若觉不适,由我替你回了便是。”
这话听来温和,却让人分不清是试探,还是关怀?
若此时退避,无异于自认心虚,怕是愈发惹人生疑。
她暗自吸了口气,应道:“案情要紧,我既侥幸生还,理当配合调查。”
顾昭明微微颔首,神情仍淡,却在转身的一瞬,目光隐隐多了一分审视之外的意味。
“既然如此,随我去前厅吧。”
沈千帆随顾昭明一前一后步入前厅。
厅中,裴寂早已候着。听得脚步声,他转身朝他们拱手一礼,神色端肃,“下官裴寂,见过顾大人,见过陆小姐。”
“裴大人,请。”顾昭明淡淡应道,抬手示意。
各自落座后,小厮为他们奉上热茶。
“叨扰陆小姐静养,在下实因案情紧急,有几处细节需向小姐求证。”裴寂的声音清朗,字字清晰地敲在沈千帆的心上。
她下意识地攥紧手中的帕子,面上却努力维持着平静,“裴大人请讲,晓晚……定知无不言。”
顾昭明端起手边的茶盏,用杯盖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浮叶。他低垂着眼眸,神情专注,仿佛全部心思都在那盏茶上。
可在沈千帆眼中,那看似随意的姿态背后,是一种全然的掌控和审视。
裴寂并不拖泥带水,沉声道:“陆小姐,送亲队伍遇袭现场,我等已仔细勘验过。在现场找到了一只信匣,内有通关文书。按例,下人姓名不录全,只记人数。故而,上面明载:包括您本人在内,此行共十一人,八男三女。”
他目光一沉,顿了顿,“可尸体清点下来,只得九具,八男一女。”
话音落下,沈千帆不由得浑身一僵。
十一人,八男三女……
她脑海中飞快的闪现那天送亲车队的情形。除了车夫,护卫,管事,其余三位女性,本应该是陆晓晚,她自己,还有一位贴身嬷嬷。
所谓下落不明的那一具,正是……陆晓晚。
裴寂继续道:“仵作已验明,那具女尸正是随行的一名嬷嬷。也就是说,按文书所列,还应有一名女子……去向不明。”
他抬眼,目光平静地看向沈千帆,声音却含着隐隐探意,“下官想问陆小姐,那夜遇袭之时,除了您之外,是否还有其他人逃脱?”
语毕,厅内气息陡然一滞。
顾昭明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在她身上停留了那么一瞬,虽短暂,但她清楚的感觉到那一眼的重量。
沈千帆的心跳快得几乎要冲破胸口。
不能慌,绝对不能慌。
“有……有的。”她稳住呼吸,“是……是我的婢女……我们一起逃了出来……”
裴寂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问:“那这名婢女叫什么名字?”
这一问,像是利刃直直挑开她心口最脆弱的角落。
眼底涌上一层潮意,唇瓣微启,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仿佛随着这个名字被宣之于口,那些曾属于她的寥寥过往,便彻底画上了句点。
她静默片刻,终是闭了闭眼,低声道:
“沈、千、帆。”
顾昭明垂眸不语,唯有在她吐出那个名字时,眉宇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那么,后来你们逃去了何处?”裴寂声音不疾不徐地追问。
沈千帆咬了咬唇,声音轻颤,“我们……逃到了一间破庙。”
“千帆她……被刺客所伤,到了庙里,就……撑不住了。我因为怕喜服太显眼,便换上了她的衣裳……想着,或许能侥幸逃过追杀……”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细若游丝。
裴寂看着她,语气放缓了些,“陆小姐节哀。只是下官需告知小姐一事,朝中已派人搜查过京郊附近所有废弃屋舍,其中便包括小姐所说的那间破庙。”
他顿了顿,“庙内的确留有衣纹与被拖拽的血迹,但……并未见到女子的尸身。我们在四周掘查,仍一无所获。”
“什么?!”
沈千帆蓦地抬头,面色煞白。
刹那间,天地仿佛失了声,心底的支撑尽数崩塌。
没有尸身?小姐的遗体……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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