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千帆从一场噩梦中惊醒。
梦里火光漫天,寒风裹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兵刃交击的声响与惨叫混作一片。
那不是梦。
送亲当日,本是笙歌盈路,谁料行至京郊,杀机骤起。
数十名黑衣人自暗处袭来,刀刀狠厉。转瞬间,血光吞没了喜庆,笙歌化作哀嚎。
家仆们拼死抵挡,奈何实力悬殊,纷纷倒在了寒刀之下。
凉州刺史之女陆晓晚,此番进京本为与顾家少主完婚,却不想喜事竟成劫数。
混乱中,她搀着受伤的小姐,跌跌撞撞地逃入一座破庙。
“带......着它,去找…顾昭明......”
陆晓晚弥留之际,将一枚玉佩塞入她掌中。那只手便颓然垂落,再无生息。
那一夜,所有人都死了。
只剩她一人。
“吱呀——”
门扉轻启,一下子割断了记忆的线。
沈千帆蓦地坐起,茫然四顾。
眼前不再是残垣断壁的破庙,而是一间陈设清雅又不失贵气的卧房。
帷幔轻垂,窗明几净,空气中弥漫着一缕安神的淡香,日影漫过窗纱在屏风上铺展。
这里是……?
垂眸时,才发觉自己身上已换上素净的中衣。
心下一惊,她急忙探入衣襟,当指尖触到那枚玉佩时,狂跳的心这才稍稍落定几分。
这时,一个圆脸丫鬟笑盈盈地迈了进来,“小姐可算醒了!奴婢这就去回禀老爷夫人!”
“且慢!” 沈千帆急声唤住,嗓音因久未进水而干哑。
“您慢些。”丫鬟忙回身,端来一盏温水,福身道:“奴婢名唤冬夏,是老夫人指派来伺候您的。”
“沈千帆接过茶盏,浅啜一口,问道:“这里……是何处?”
“这里是顾府呀。” 冬夏语气自然地回答。
顾府。
这两字重若千钧,砸在她心头。
她真的在顾昭明的府邸!
她终于,活下来了。
一股劫后余生的悸动席卷而来,几乎冲垮了她强撑的镇定。
沈千帆压下眼底的泪意,“我昨日昏沉……不知是如何入府的?可曾……给顾大人添了麻烦?”
冬夏含笑回道:“小姐,您这是说的哪里话。您是陆刺史家的千金,不久便是咱们府的少夫人,何来麻烦一说?老爷夫人和少主都惦记着您呢!”
少夫人?!
沈千帆脑海轰然一响,几乎空白,方才勉强压下的心悸再次狂跳上来。
“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冬夏并未察觉她神色异样,柔声解释道:
“您昨日清早晕倒在城门口,正巧大理寺往各城门传达公文,说是京郊出了劫杀大案,要严查可疑之人。守卫见您昏迷中念着少主名讳,便急报上去。”
语顿,她轻叹一声,“后来查明,是陆刺史家的送亲队伍出了事。少主得知后亲自将您接回府中,又认出了您随身的玉佩,正是他当年赴京前赠予小姐的那一枚。”
沈千帆屏息静听。
一枚玉佩,一场血案。
原来阴差阳错之下,竟将她这个侥幸逃脱的“陆晓晚”,顺理成章地送进了顾府。
然而,不待她心头的惊惧平复,门外已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晓晚可是醒了?!”
闻言,一位鬓发微霜、衣饰华贵的妇人领着几名侍婢匆匆而入。
她云鬓梳理得一丝不苟,通身透着雍容的气度。身后跟着的中年男子面容儒雅沉稳,眉宇间自带几分不怒而威的庄重。
沈千帆见这阵仗,心知必是顾家老爷和夫人,忙起身见礼。
“见过顾老爷,顾老夫人。”
顾老夫人神情温和,忙上前执了她的手,一同在榻边坐下。
“你身子还没好全,不必拘礼。”
她细细端详着沈千帆,只见眼前人衣衫素净,反衬得面色愈发白皙,眼眸澄澈。尤其眉宇间的温婉韵致,竟让她恍惚看见了昔日的陆晓晚。
“好孩子,这一路你着实受苦了!幸得菩萨保佑,让你平安无事!” 说到这,她眼底不知不觉蓄起了泪,取帕拭了拭眼角。
“你这妇人,孩子刚醒,莫要惹她伤心。”顾老爷的声音低沉稳重。
他目光落在沈千帆身上,语气缓和了几分,“人平安便是万幸。晓晚,你且在府中安心静养。”
沈千帆怔然地望着眼前这二位长辈,千言万语如梗在喉,竟不知从何说起。
顾老夫人轻轻握住她的手,温声安抚道:“晓晚,到了这里,便是自家。万事有昭明护着,定不叫你受半分委屈。”
自家?
这两字猝不及防地扎在心口。
她是个孤女,双亲早逝,蒙陆家收养,才得以陪伴小姐同读同长。可她终究只是名婢女,如何能窃取千金小姐的尊贵,奢求本不属于她的“家”?
一股冲动涌上来,沈千帆几乎脱口欲出,“顾老爷,老夫人,其实我……”
“莫要如此生分,该唤伯父伯母才是。”顾老爷和声打断她,随即话锋一转,眉间隐隐透出几分压抑的怒意。
“京郊之事,贼寇竟敢如此猖狂,戕害官眷,实乃无法无天!你放心,此事顾家绝不会善罢甘休,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沈千帆心口一颤。
那原本积蓄的坦白之意,被顾老爷话语中的凛然气势生生浇灭。
凉州刺史嫡女遇害,这是震动朝野的大案!她一个护主不力的婢女,空口无凭,拿什么取信于人?
更何况,谁会相信在那场有预谋的屠杀中,唯独她这个婢子侥幸逃生?
届时别说查明真相,只怕她自己就会先被卷入无尽的猜疑审问之中,百口莫辩,甚至被当作凶嫌!
念已至此,她心绪如弦绷至极处,不堪一拨。
自己已被困进一场无法抽身的错局,再无退路。
坦白,便是自绝生路。唯有沉默,尚存一线生机。
既然退无可退,不如……
她垂眸片刻,再抬眼时,眸色里最后一丝迷惘已然褪去,只余决意。
此时,一名婢女端着托盘而入,上面放着一只白玉药碗还冒着袅袅热气。
“老夫人,您该用药了。”婢女柔声禀道。
顾老夫人闻言,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她叹了口气,对着沈千帆无奈道:“人老了,不中用了,这身子骨总是三天两头地闹毛病,离不了这些苦汤药。”
说着,老夫人抚了抚额角,似是疼意袭来,“尤其是这头疾,实在教人不得安寝。”
沈千帆目光落在那碗浓褐的药汁上,问道:“伯母这头疾,可有请大夫诊过?”
顾老爷叹了口气:“请过不少,皆言气血郁滞、风邪上扰。”
老夫人也轻轻摇头,无奈地说:“常年头痛似针刺,夜间尤甚。大夫开的方子,我喝了三年,依旧难眠。昭明还笑我‘药罐不离身’呢。”
沈千帆听此,本不欲多言,然心念一转:
如今她孤身入府,举目无亲。眼下唯有先获取信任才能立身。
于是,她沉吟道:“伯母……若不嫌弃,可否容我一试。”
老夫人怔了怔,旋即含笑,“你这孩子竟还懂得医理?不妨说来听听。”
“伯母所服多为中药,性厚味苦,久服易伤胃。若能佐以花药入方,不但可中和药性之烈,还能去滞生香,使气血易行。”
沈千帆语气轻柔,目光笃定。
“譬如合以白芷、郁金,再佐山楂、夜来香,既可疏风,又能安神。若做成香囊佩于枕侧,香气入息,药效渐生,亦可宽心宁神。”
老夫人神色微凝,若有所思。
“花药……我只道花香可怡情,却不知还能入方,倒真是开了眼界。”
老夫人又道:“既如此,便劳你费些心思。若真能有所缓解,也算替我解了一桩顽疾。”
“是。”她垂眸应下。
闲谈间,老夫人不经意提及宫中太后亦为头疾所苦,太医院束手无策。
“太后?”沈千帆略显讶异。
老夫人颔首,“太后她老人家待我们顾府不薄,是瞧着昭明长大的。前些时日宫里赐下的金丝燕窝,还是她老人家特意指名赏赐下来。这几年,她的头疾似乎又重了几分,听说夜里常不得眠。”
沈千帆心头微动。
这或许是她在顾府立足,甚至查探真相的机会。
她思忖片刻,语气温软:“晓晚自知技艺浅薄,不敢与太医院诸位大人相较。只是想着花药温和,可将我的香囊送去一试,或可作辅佐之用。”
见老夫人面色缓和,她顺势说道:
“若真有益处,也可助太后宽心。毕竟如伯母所言,太后待顾府亲厚,若能稍解凤体不适,也算是晚辈尽一份心意。”
老夫人略一沉吟,笑意舒展,
“这倒是个法子。太后喜净物,若香气温和不腻,她定会喜欢。待你为我调配的这方用了,观其效,再议不迟。”
“好。”沈千帆颔首,应得恭敬柔顺。
老夫人看着她乖巧的模样,甚是满意,“晓晚,你性子沉静,又肯用心,将来必能持家有度。”
说着,她转头对顾老爷说道:“昭明得此良配,算是福缘。”
顾老爷眼底带笑,“昭明向来寡言,也不易得近。若能被晓晚安抚几分,倒是好事。”
沈千帆垂眸掩去神色,只静静聆听。
如今顾家给予她这份温暖的庇护,本该属于那位真正美丽善良、此刻却冰冷地长眠在破庙里的陆晓晚。
而她,只是一个窃取了这份温暖的冒名者。
念头一出,沈千帆只觉愧疚如潮。然而汹涌的自责,终敌不过心底的执念:
目前唯有借助顾府的庇荫,她方能为这场血案的真相早日昭雪,让始作俑者血债血偿!
待大仇得报,她再……再……
她不知道再如何,那个将来模糊而遥远,她甚至不敢去细想。
洗漱更衣后,沈千帆被冬夏引至妆台前坐下。
冬夏拿起木梳,欲为她梳理长发。
沈千帆从未被人这般服侍过,一股受宠若惊的局促感油然而生,连忙伸手道:
“我自己来便好。”
“小姐,这如何使得?”冬夏笑着轻轻避开她的手,“您身子还虚着呢,这些事就交给奴婢来做,您安心坐着便是。”
她只得作罢,目光不由地落在铜镜里。
镜中人的容貌,确实与陆晓晚有几分相似。
她们年岁相仿,自幼一同长大,久而久之眉目间自然熏染出三两分难以言喻的神似气韵。
但顾昭明……身为监察御史的他,当真只凭这枚玉佩与相貌上的影子,便认定了她的身份?
抑或,这背后……有她尚未察觉的隐情?
傍晚时分,顾昭明自宫中归府。
“小姐,少主来看望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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