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街区挨着总统府,凌知雨的意思是这两个地方顺路一起逛了,比较节省时间。
周叙白对这件没又反对意见,于是两人坐地铁到了总统府,拒绝了门口热情的导游推销,选择开启独立的游客模式。
“反正我们也不是真的来旅游。”凌知雨原话这样说。
把两个人分得分明。
买了门票刚进入景点不超过十分钟,凌知雨连大帅卧榻都没能来得及看一眼,就感觉天旋地转,眼前发黑,耳鸣恶心。
她连忙就近靠在墙边,缓了十分钟才敢继续往前走。眼前却还是模糊旋转着,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周叙白缓步跟着她,紧盯着她的苍白脸色,不敢让她继续朝前走,执意要带她去医院。
“凌知雨,听话。”他搀着她的手臂,安慰道,“我陪你去,别害怕。”
“我说过,我不去医院。周叙白你别让我再多说话了。”凌知雨胸口发闷,像被人压了一块巨石,费力地说,“歇会儿就行。”
周叙白拗不过她,只能站在旁边给她遮遮太阳,每隔三五分钟跟凌知雨说几句话,确保她意识清醒。
时间漫长得宛如过了一个冬季,周叙白第八次蹲下来问她怎么样时,凌知雨终于可以翕动苍白的嘴唇,说出一句我没事。
“我们今天回去吧,不逛了。”周叙白用纸巾擦掉她额角的冷汗,“等你休息好了,我们明天再过来。”
“1912有很多清吧,我们还没去。这里也什么都没看过,你日记里写的地方,我们都没看过。”凌知雨虚弱地弯唇,指甲紧紧扣着他的衣角,眼睛紧盯着他,哀求道,“周叙白,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没有那么多明天可以期盼。”
周叙白默然,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搀扶凌知雨走出总统府,两步一停挪到附近的公交车站。
“我想喝牛奶。不是巴氏杀菌那种,我想喝放在冷藏区的鲜牛奶。”凌知雨望向街对面,仰视他,“我胃里空,唔,那边就有一家便利店。”
“你自己可以吗?”周叙白问。
“没事的,我已经好了,就坐在这边等你。”凌知雨把手伸到公交站的雨棚外,有几个雨点落在她手心,“记得买把伞,下雨了。”
“好,你就在这等我。”周叙白叮嘱,“我回来前不要动。”
凌知雨虚弱地扯出一个笑,点头。
她看见他跑进这场雨,直奔对面的便利店而去。
他的背影比几年前更宽阔,更高大,在细雨中却显得更脆弱。
叮叮——叮叮——
凌知雨接起电话:“絮絮。”
“我已经和医生提前回瑞津了,现在就在瑞津机场。你赶紧坐高铁回来,医生说你还有希望。”陈青絮气喘吁吁,声音里满是希冀,“他之前在瑞士研究过一个患者病例,跟你差不多的情况,经过他的治疗后又多活了五年!”
“……”凌知雨笑声很轻,“是浑身上下插满管子,生活不能自理,只有眼珠能动的那种活着吗?”
“不是!不是那样!一切都要看你的配合程度和恢复情况!”陈青絮激动道,“这是我们的最后的希望了,零零!总该试试!”
“是你们的,不是我的。”凌知雨望着越下越大的雨,透过雨帘望着对面的便利店,声音轻快,“我的希望是周叙白。”
陈青絮:“周叙白能给你什么?能让你身体恢复,还是让你少点奔波受罪?这五年要不是因为他,你每年都要去一次南京,小偷似的跟在他身后,你的病程能发展这么快?除了痛苦,他什么都不能给你!”
这场酝酿许久的阵雨来得急而暴烈,沥青路面下冒了烟,街上行人早在轰隆隆雷声时就躲进了附近的店面。
空无一人的公交站,凌知雨端坐长凳边,垂眸看着路面积水缓慢地侵入雨棚庇护下的地面。
五年,原来已经过去五年了。
“不是周叙白能带给我什么,而是我带给他什么。”凌知雨耳边是哗哗的雨声,她看见周叙白从便利店内出来,她朝他摆手示意在那边等一会儿,那人果真像只乖巧的大型犬,看也没看手里的雨伞,乖乖拎着牛奶一瞬不眨地望着她这边。
“絮絮,你应该最清楚的。如果不是因为我,周叙白不会遭遇那场车祸,也就不会成为现在的模样。”凌知雨轻轻闭上眼,眼皮轻颤,湿润的水汽润泽在她颤巍巍的睫毛上,“他原本一片光明坦途,因为我才走进荆棘丛生的泥沼。”
“絮絮,是我,除了痛苦什么都不能带给他。”
///
如今再回想起那一天,凌知雨的脑海里还是各种错乱的画面。
那是大四毕业季,南京的盛夏,她手里拿着医院的确诊化验单,站在阳光下的身体一阵阵发冷。
她马上就要大学毕业,终于可以结束四年的异地恋生活。她和周叙白商量好一起去北京发展。他去游戏公司做程序员,她申请了北京高校的硕博连读研究生。
他们大学期间彼此支持,共同努力奋斗,终于等到这一天。
……人生却总是不圆满。
起初,凌知雨只是低烧咳嗽,她以为是毕业季太累导致免疫力下降的小毛病,休息一阵子就会好。紧接着,她开始频繁地恶心、呕吐,身体迅速消瘦,直到有一天,她第一次呕出鲜血。
凌知雨的眼泪滴滴落在化验单上,胃癌早期四个字被晕染成一片。
她坐在医院前面的公共休息区呆呆地看着各色各样的人,有人焦虑地打电话,有人像她一样发呆,有人抓着医生的袖子嚎啕大哭,有人面容沉重地把一堆药塞进包里。
医生的一句判决,就能把人打进人间炼狱。
凌知雨希望这一切都是上天开的一场玩笑,也许是谁拿错了她的化验单,又或许是检查时的血样搞错了。
哪有二十岁的小姑娘得胃癌的?
她又想起医生同情的目光,饮食作息不规律、熬夜、焦虑、生活压力过大种种因素,可能过早激发了她体内的遗传因素。
——她的父亲、爷爷,都是胃癌去世的。
就在这时,凌知雨突然接到了周叙白的电话。
“请问我的女朋友,这都快毕业啦,有没有时间跟她的男朋友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毕业旅行?”
周叙白的声音很雀跃,清越的尾调上扬,在等她的答复。
她能想象到周叙白现在的模样。
刚打完一场篮球赛,热烘烘的汗顺着脖颈往下淌,周围有许多推搡着想给他送水的学妹,他只会熟练地婉拒:“不好意思哦,女朋友还在等我。”
干净利索地拒绝,留下周围兄弟的起哄声,和温和又迷人的微笑。
凌知雨无意识地收紧捏住手机的左手,怔了好几秒,她张了张嘴,终是无措而委屈地再度落下眼泪:“周叙白,我生病了。”
“很重很重,很难治愈的病。”她吸着鼻子,忍不住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我得了癌症,周叙白。”
“我们不要再见面了,分手吧。”
刚开始,周叙白以为她在开玩笑,直到听到她崩溃的哭声才惊觉问题的严重性。听筒里传来他急切的安抚,凌知雨却都没有听进去。
那一刻,世界上所有声音都化成刺耳的蜂鸣,朝她奔袭。
她想保护自己,就把所有的声音都屏蔽在外,包括他的。
她那时候在想什么呢?
可能满脑子都是,我要死掉了,周叙白我要死掉了。
隐约间,她听到他说,来南京找她。
那天下午,凌知雨没等到周叙白在禄口机场的落地平安的电话,而是收到周叙白在北京出车祸的噩耗,当场在宿舍昏死过去。
宿命的齿轮缓缓转动。
同一天,南京与北京两座城市,不同的三甲医院。
南京潮热高温,北京滂沱大雨。
凌知雨和周叙白同时昏迷着被推进急救室,从死神的手里抢回了自己的命。
///
“……”陈青絮沉默地听完凌知雨的回忆,哑声说,“可是零零,你现在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怎么能把周叙白拉出泥沼?”
“这件事没有人怪你,周叙白的父母没有,他的朋友也没有。那天北京下了场有史以来都罕见的暴雨,发生了很多车祸和意外,这些都和你没有关系。”
“退一步讲,就算你苦于自渡,那这五年每次周叙白去南京不都是你偷偷跟着?买同一车厢的高铁票,去同样的景点找寻你们的痕迹,你站在他身后远远看着他,把自己活成周叙白的影子。现在居然还堂而皇之地站在他身边,一边让他相信零零不存在,一边又苦守着周叙白,你不累吗?”陈青絮声音疲惫,“零零,没有一只飞蛾会冒着燃尽双翅的危险,反复扑向同一处火焰。”
“你这是在用你自己的命,去换他的命!”
“絮絮,我会怪我自己。”凌知雨说。
站在街对面的周叙白渐渐焦躁,几次想要过来,都被凌知雨的手势按在原地。
雨势丝毫不见小,噼里啪啦的声音让人心惊。
“周叙白是天之骄子,他考上北京最好的大学,学最厉害的计算机专业,他的家人、师长、朋友都对他青睐有加。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不会遭遇那么严重的车祸。他应该在全球排的上名的知名企业,做最顶尖的程序工程师,设计出他理想中可以为人类带来幸福的代码。”
她声音哽咽,“可这五年我无数次跟在他背后,我看到了什么?我看见他不再意气风发的背影,看他颓唐落寞,看他在路上一次又一次忘记该往哪边走,看他茫然又崩溃地坐在街头哭,看他慢慢忘掉这些重新回到平凡普通的生活。”
“这五年,我看他一次又一次踏上这趟没有结局的旅途。”
“我都在想,要是他没有遇见我就好了。”
凌知雨笑中带泪,声音轻轻:“如果他没有遇见我,他还是那个高坐云端的神佛,享尽鲜花与掌声,双亲满意、家庭幸福、事业有成……这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事物都会围绕在他身边。”
“我不过是最最普通的一个人,普通的就是女娲造人时随手甩下的泥点。”
“可他因为我,跌进尘埃,奋力求生。”凌知雨说,“絮絮,我们从鸡鸣寺出来,我问他如果他的失忆是因为零零,他会怎么办。他居然说。”
她眼泪淌下,“他不信神鬼之说。”
“但若是,‘因我苦,免她厄’,他便感激诸天之上有神佛。”
“絮絮,我活不久了。我是自身难保的泥菩萨,尽管如此我也想搏一搏,让他把我这块淤堵在他心口的烂泥挖出来,重新生活。”
“我不重要,他把我扔在一边,抛在脑后,快快乐乐地活下去就是我想要的结果。”凌知雨哭着说,“我不要那么重要,我不要他耗费生命,一次又一次地找我。”
陈青絮对她无计可施,只得反复地重复这一句话:“零零,回来接受治疗吧,你们都会有新生活。”
“絮絮,我知道你很累,我妈妈很累,你们的生活被我的任性搅成一团乱麻,你们不要再拉我出来了。”凌知雨轻声说,“我们都累了,絮絮。我知道自己的结局是什么,而我也只有这样一个愿望。”
“如果这世间真有因果,就该把那些苦厄度在我身上。”
她要他回云端,坐高楼,宴宾客,一世不忧,万事无愁。
凌知雨在倾盆雨幕里看见连绵阴云里,似乎飘着虚幻的倒影。
她想,若真是诸天神佛在此,一定要求他们把周叙白拉回云端。
毕竟他是那样好的人,他本该过那样的生活。
而她已经穷途末路,无计可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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