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霸凌这个词还没有普及的时候,人们对自己的行为有更好的解释。
——“欺负?你别说得这么严重,我们只是跟你玩啊。”
——“你怎么那么小气,玩笑都开不起。”
——“听话,都是小孩,人家只是在跟你玩,别老在这耍小脾气了。看,你朋友她们又来找你了。”
季荷不喜欢这种玩法,也不喜欢这种玩笑,于是她努力再努力,把自己活得足够透明,以求这样那些人“玩”的对象不会是自己。
她像一只透明鬼魂飘过那些人的外围,每一次默默扫上一眼就收回视线,一言不发离开现场。
有一次,那些人“玩闹”的程度加大,她没忍住多停留了一会,她们的视线就团团倒转过来,全粘在她身上。
鬼被看见了。
一道声音冷冷地问她:“你在看什么?”
季荷闭紧嘴巴,不敢说话。
这时忽然匆匆跑过来一个身影,挤进人群,笑着对那几个人说了点什么,又望向她,“没事的季荷,她们只是觉得你表情有点奇怪,你在看什么呀?”
季荷盯着眼前这张笑脸看。
她认得她,这是她们班的班长,老师最喜欢的乖巧可爱、成绩又好的那一种人。
她看见她那张熟悉亲切的微笑,放下戒备,小声说:“我……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太好。”
周遭安静下来,最中心的那个正在和她们玩的女生也看着她,眼中却不是她预料中的任何一种情绪。
最先说话的女生哼了一声,“敏敏自己都没说什么呢,轮得到你狗拿耗子吗?”
季荷那一瞬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大声跟她争论,“那是她不敢说,你们这样对她,她怎么可能敢说?”
女生三两步走到宋敏面前蹲下去,“宋敏,你说我们在欺负你吗?”
“我们只是在玩啊。你说我们拿你东西,互相传着跑,你来追,我们又不是真的抢了你什么,最后会还给你的啊。”
“你说我们说你笑你吧,那也只是开玩笑啊,又没真的拿你怎么样,你要是真的觉得怎么样,自己没长嘴不会说吗?”
“我们是拿你当朋友,所以才跟你玩。”
“你不拿我们当朋友?”
宋敏攥着自己刚抢回来的东西,深深看了季荷一眼,然后扯出一个难看笑容,回答:
“我们是朋友。”
班长拍拍季荷的肩,“这下你放心了吧?你好善良啊,要不然我们做朋友吧。”
那女生在旁边骂:“圣母婊。”
季荷把宋敏那眼神记了好久。
她一直觉得自己跟那些人不一样,她没欺负过宋敏。那些人带着她开宋敏玩笑时,她从来不附和,也不觉得好笑。她们追着抢宋敏东西时,她也从来不参与。
她自觉自己从来没有错。
可后来霸凌这个词出现在大众视野,季荷也终于找到机会跟宋敏单独敞开心扉的时候——
“宋敏,你听过霸凌吗……你不觉得这是霸凌吗。”
宋敏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对啊,你们就是在霸凌我啊。”
季荷注意到她的用词,几乎是惊恐,下意识先往后挪了挪步子,“我……我没有吧。”
宋敏的话把她冰冷地钉上十字架。
“你跟她们一样啊。”
每一个旁观者都有罪。
鬼魂不是透明的,是白色的,每一个缀在人群外围的鬼魂都看得到,围在一起就是声势浩大的追随者。
季荷害怕了,她第一次推开宋敏,头也不回地跑开了。后来她从别人嘴里知道,宋敏转学了。
季荷心情复杂。她一方面觉得不用再面对宋敏宛如刀剜的眼神是种解脱,另一方面又觉得沉重又痛苦,她再也没有机会获得宋敏的正名,洗清脸上刺下的罪名了。
那群人再一次找上了她。
冷声和笑语夹杂在一起,“我们是朋友,对吧季荷?”
.
季荷想了很多种办法,她想,自己到底要怎么才能摆脱这群人。
她思索的目光最后落在了班长身上。
她想明白了,是她没有资本和底气。
她学习不好,长相也算不上乖巧。
于是在那些人之外季荷开始拼了命地学习,在深夜的家里对着镜子练习微笑。
她花了很长时间才做到成绩靠前,也博得了老师的欢心,背后议论她的声音却越来越大。
这次不是空穴来风,是真的。
她父亲出轨了,出轨对象是她的老师。
季荷近乎崩溃,母亲哭闹着跟父亲拉扯,说要离婚时,她在一边哭得泣不成声。
来调解的人指着她,说孩子还小,都哭成这样了,一看就是不舍得,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的,闹成这样多不好啊,别离了。
季荷瞪着红肿的眼睛,提高音量支持她的妈妈,“离!”
“我跟我妈。”
她凭自己努力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事,自认为没有一点错的事,就这样又被贴上了不正当的标签。
季荷那时候就想明白了,她做不了透明鬼,也当不了最普通的人,更不想成为打着“朋友”旗号的宠物。
那她就变得坏一点好了。
用坏来武装她的外壳,把别有用心和满腹真心的人都隔绝在外。其他方面再优秀一点,她就不会受人制裁。
初中她再和宋敏相遇,两个人都已经是截然不同的自己了。
宋敏捏着别人的笔记本大笑着,随后传给另一个人,然后看向教室里正收拾自己东西的季荷。
季荷现在不求她的正名,眼也不抬地整理笔袋,刺啦一声拉上拉链,“初三了,少玩几天。”
她离开座位准备出去,临走看着宋敏,“不许碰我的东西。”
.
毕业前夕,宋敏非要拉着她玩真心话大冒险,季荷输了,选了大冒险。
宋敏说:“你去给那个闷葫芦表白,许壹,咱班最没意思的那个。他肯定欣喜若狂!估计都没想到会有女生喜欢他。”
一阵哄笑。
季荷问:“为什么?”
“你不觉得他跟你以前那样还挺像的吗?”
季荷把嘴唇抿成直线,情绪不佳地把笔袋轻轻抬起,桌面上拍了一下,其中的各种文具相互碰撞,发出转瞬即逝的嘈杂声响。
她又问了一遍。
“为什么。”
宋敏一摊手,“因为你输了。”
季荷站起来要往出走的时候,宋敏说:“给你的好朋友优待——表完白后三十秒后就可以说是大冒险游戏。”
可那天的“我喜欢你”一出口,许壹就掉头跑了,甚至第二天——初中的最后一天都请了假,宋敏笑了好久许壹是个彻头彻尾的怂货。
季荷后来发现没有许壹的联系方式,也就作罢了。
反正无关紧要的人,这辈子都不一定有机会再碰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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