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你去面试你怎么又不去？”

电话里的女声咄咄逼人，“妈都跟人说好了，给你争取来这个机会不容易，你怎么总这么不懂事呢？”

手机随意丢在洗衣机上，出租屋内只有不连贯的水声通过电波回应着另一头苦口婆心的母亲。

季荷听她妈继续说：“你表哥都告诉我了，说他压根都没见到你，那什么……人事？人事的同事跟他说才知道，你没等进办公室就跑了。”

季荷弯腰在水池洗着头发，发丝在水中荡开，染发喷雾的黑色色素一点点散开。

她这时候才接了第一句话。

“哦，他这么说的，没见过我？”

“你还笑！”

季荷又是一声哼笑。

“你以为你哥会帮你打掩护？你表哥从小就懂事，才不会惯着你，帮你撒谎。”

“你说，你是不是又是你那乱七八糟的造型，所以没进办公室就被领导赶走了？我都跟你说了面试面试，要正经……”

“妈。”

母亲这才发现电话那头的水声停了。

季荷说：“我头洗完了，现在抽得出手来挂电话了。晚安妈妈。”

母亲来不及发泄恼怒，紧着最后几秒迅速说：“给你说的明天的相亲——”

戛然而止。

相亲。

电话那头的声音断了，但最后这两个字在她脑中撞了一圈。

季荷两手撑在洗手台上，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

她湿透的红发贴在眉眼、脸颊，乱糟糟像一团红色的海草，红色发丝无规律地滴着水，在水池里漾出最后一点残存的黑色。

她手指抚摸上自己的眉骨和唇瓣，那里的遮挡已经去除，给闪烁金属光泽的装饰钉重新留出了位置。

季荷出神地看着，忽然笑了。

她像一只跃出水面的海妖，要被动漫里的美少女联合消灭的那种。

她想到母亲刚刚的话——

“你表哥都告诉我了，说他压根都没见到你……”

季荷伸手把池里的头发捞出来，然后扣开活塞，把那池发黑的恶毒海水放了。

她看着水打着旋钻进下水管，思绪又飘走了。恍恍惚惚地，那些逝去的黑色让她想起了许壹。

她今天还约了场会呢。

——“我喜欢你。”

她露出跟当时一样不相信的神情。

许壹喜欢的肯定不是这样的一个季荷，染着张扬的红发，还打了满脸的钉子。

季荷下意识吮了下唇内的小孔。

他喜欢的，是从始至终乖巧听话，看上去温顺懂事，人人喜欢的季荷。

人人喜欢……

是人人都觉得好掌控吧。

不过没关系，她本就不在乎包括许壹在内的那些人廉价的喜欢。

她审视着自己，开始缓慢地一颗一颗为自己戴上那些金属的刺。

不管是那个听话的季荷也好，还是现在这个个性放肆的季荷，都不是真正的她。

季荷曾经也和她母亲抱有一样的态度。她觉得那些染着黄毛，在身上处处打孔，皮肤上刺着夸张纹身的人都是坏孩子，并发誓自己这辈子也不要做这样的人。

她想做一个好孩子，人人称赞的好榜样，会被笑着表扬，受到人人喜欢的乖小孩。

母亲要她听话，她觉得那些人一定也喜欢听话的小孩，于是便照做了。

可她不知道人总是言行不一，而且热衷于摧毁。就像那些铲沙子堆城堡的小孩，他们多数享受的都是大厦倾倒的那一瞬间。这是人的本性，从幼年到成人，从未变过。

他们本性里的掌控欲和摧毁欲煽动情绪，催使他们毁灭自己一手养成的完美小孩。

他们喜欢逗哭小孩，看情绪稳定的孩子因为未知哭泣。

他们也喜欢恐吓尚辨不出真假的小孩，看他们瑟瑟发抖地大叫。

……

那些人总喜欢从弱小者的失控中寻求征服的快感。

恶的爪牙伸向季荷。

但由于该死的性别原因，她还需要多忍受一份名为性的恶意。

她的裙摆，她的丝袜，她的笑脸，她的头发……

所有的一切，但凡沾染了“女”字，就要平白多一寸别样的目光，多一层对于乖巧的评判标准。

季荷那时想，她要变坏。

乖巧者永远要更乖巧，而生性恶者虽然承受谩骂，却能拥有自由挺腰行走的权利。因为他们坏，所以无需约束，无法约束。

后来有了机会，季荷不顾母亲反对，染了夸张的发色，偷偷在自己被那些人认为柔弱的面庞上打孔，钉上一颗又一颗的刺。

她以为这样就算反抗了，却听到他们造她的谣，暗地里说她带劲，明面上用更裸露的触碰和目光来骚扰。

她无助，她绝望。

她前半段的人生让她的骨骼太在乎别人的目光。

这世界到底要她怎么办呢？

她不想伪装乏味的乖小孩，也做不到彻头彻尾的坏孩子。

她至今仍然迷茫。

那天的面试是她久违迈出的一步，她以为那是转机。

季荷坐在办公室外的位子上排队等候，她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表面上一切伪装得再好也融入不了狼群，她没有那种自信和从容，她只是一只摇摆不定的野犬。

还有三个人才到她。

她瞥了眼玻璃门内坐在几位主要负责人旁边记录的表哥，意气风发。

季荷突然觉得无所适从，她不该来这的。

可她答应了母亲，自己也在寻求一个转机，纠结再三，于是她站起来，在离洗手间最近的岔口拐进了楼梯间。

她想缓一缓。

季荷在那一层的台阶上走上走下，听到走廊议论着说，过了午饭时间再继续面试，就又上了半层楼，在拐角坐下来，开始安静地思考。

她不知道该不该去找表哥。

她不清楚这时的人情世故是该当面去感谢，还是默默避开，免得败露。

季荷坐在冰凉的台阶上，从烟盒摸出来一支，在指尖捻着烟丝。

她不会抽烟，这也是那些伪装“刺”的坏习惯之一。

坐得久了，冰台阶上还是寒气重，她决定回去了，去茶水吧找点饼干什么的。

这时楼梯间的门却发出一记重响，是有人踩着急匆匆的脚步声仓皇挤进来。

季荷赶紧坐回去。

男声说：“你躲什么？”

女声颤抖着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您放我走吧！求您了……”

男声明显不乐意了，好笑又好气似的，“你这话说的，放？好像我干什么了一样。那我放你走，一会你也不要面试了。”

女声被吓到了，慌乱地叫出了声，“我、我没有那个意思，对不起对不起，我给您道歉，我只是希望、希望、您不要这样了！求求你……”

打火机清脆的声音响起。

女求职者的求饶声和男面试官往包臀裙和西服领口里探去的手一齐暂停。

季荷点燃了人生中第一口烟，边吐出烟雾，边迎着视线朝他们走近。

那两人都惊诧地看着她，季荷空余的手就把黑框眼镜摘了，塞进口袋。然后她把闪着红星的烟狠狠压上了她表哥的手背。

“滚蛋。”

后来季荷在大厅的卫生间里呆了足足半个小时。

一方面是等脸上泛红的掌印消退，另一方面是缓解第一次抽烟呛咳的不适感。

然后她走出虚伪冰冷的办公楼，在门口的人流中偶遇了许壹。

.

回忆至此。

季荷搁置一旁的手机开始连续地蹦出消息，一大堆，全是宋敏发来的。

她拿起手机看了眼，皱着眉回了句——

“收到。”

然后戴好最后一枚钉子，抓起摩托车的钥匙，离开了出租屋。

祝我自己农历生日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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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