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判决

嘉昌15年,季夏三伏赤日炎炎,青灰的刑台地面已被烈阳烤得如同滚烫的热铁。

长而方的台上昔日只有单薄的几个犯人跪着,然而今日,乌泱泱一大片跪满了囚犯,有老有小,粗略一看约有百人。

最前方的一排跪有四人,其中一男子鹤骨霜髯,纵使身穿囚服,仍散发着温文儒雅的气质,此时数名刽子手从边上拾级而上,身旁的夫人默默流泪,相隔数米的长子、幼女皆是潸然泪下。

男子不禁悲怆道:“百年累之,一朝毁之。妖人误国,阉人误国啊!”

话音刚落,身后上百家人、侍从呜咽痛哭,哭声从西南方起,似波浪由点及面推向整座古城,平民纷纷从家中走出,朝西南方刑场的方位遥望,眼泪也随之流下。

皇城阆都,万民恸哭。

哭声震动到皇宫内部,白日青天,似有恶鬼哭啼。

数位大臣跪在仙都宫外已有一段时间,位于最前方的御史大夫安平习仰头朝宫内大喊:“皇上!关于张相处斩之事要三思啊!”

身后数人异口同声附和。

遥远的宫外隐有哭嚎声传来,顶上烈阳即将升到正上方,安平习焦急地看着身下的影子慢慢缩短。

快到午时了,再不使人驱马赶往刑场,丞相一家百四十人必定人头落地。

他顾不上官仪,飞快站起来走至皇帝赵起休息的宫殿。

然而房门外站有二名面白无须的男子,其中一人上前伸手拦住安平习,只见他身穿紫色圆领窄袖袍衫,微微佝偻着背,语气阴柔地说:“安大人,皇上在休息,此番进去怕是叨扰了圣人的雅兴。”

安平习厌恶地瞪他一眼,怒极甩袖,将对方轻飘飘的的一挡给推开,“徐正,我知道张丞相被害这事离不开你的手笔,待我进去屋内向皇上参上一笔,你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

“是么,呵呵。”徐正捂嘴笑道,眼里却是一片阴鸷。

“你,你,你!”安平习气急败坏道,但眼下事情紧急不能跟一个阉人耗下去,于是大步朝前,冒着以下犯上的风险,推开紧闭的房门。

大门一推,袅袅青烟找到出口冲了出来,待烟雾散了些,安平习愕然地走进去,眼见身穿红色长袍的皇帝赵起盘坐在龙纹炼丹炉前。

他盘坐背对着众人,黑色卷发及腰披散着,隐在烟雾中如同传说中的神秘妖魅的东海鲛人。

只见赵起身姿摇摇欲坠,听到声响后,似用尽力气微微侧头,露出他深邃的侧脸,以及惨白的面色,“有事?”

声音低哑,如砂砾划过地面。

安平习回神,他忍下苦涩,道:“陛下,张相一事有冤屈,臣请求撤回斩决令,重查此事。”

赵起忍不住喉间痒意,咳嗽声滑出嘴边,一下接一下,越发急促,咳得他弓背剧烈摇晃,下一秒像要倒下。

安平习担忧地踏出数步,“皇上可要诏太医?”

年轻的帝王登基已有十五载,也仅及弱冠之年,常人正是年轻力壮、鲜衣怒马的年纪,他却是久病沉疴,为此他遍寻良医,甚至为了治愈隐疾沉迷修道炼丹之中。

只见赵起单手捂嘴咳嗽,伸出另一手挡住他的步伐,“斩决?我何曾下过此令?祝由之事我让徐天一直跟进,但张丞相于我有恩,我怎会……咳咳咳……徐天,你给我滚进来!”

病弱的身驱发出的怒火有限,反倒引起更激烈的咳嗽。

安平习大骇,“皇上,来不及细问了,您要赶紧撤令啊!”

被传召的徐天慢悠悠地走进来,恭顺地说:“陛下,我已查明张丞相一家确实有谋害您的打算,证据确凿无法辩驳,况且,现在已是午时了。”

赵起抬头又惊又怒地看着他,他松开捂嘴的手掌,露出嘴角边上的鲜红血迹,咬牙切齿道:“徐天!张相于我有教诲之恩!”

伴随此话起,外面青色长空忽然阴云密布,天上紫雷轰隆暗响,不多久,鹅毛大雪纷扬而下。

安平习惊愕地看着少年天子被鲜血侵染的红唇,又扭头看向外面的大雪,喃喃自语:“六月飞霜,世有冤情……”

赵起怒极攻心,吐出一口血,摇晃的身体终是坠下倒在软垫上。

“皇上!”

安平习破音叫喊,声音穿过朱红宫墙,越过巷陌坊市,沉没在黎明百姓中的哀泣中,被风相送,一路来到了偏僻的刑场上。

刽子手仰望上空,太阳已被乌云挡住,雪落在他的脸上激起一身凉意,雪下之前,已经过午时了。

他抹了一把脸,沉声地对张天义说:“对不住了,丞相大人。”

与他同在一排的同僚高举鬼头刀,四把大刀锋刃对准张天义一家。

位于第三排的被处决者中有一圆脸少女,她瞪大杏眸痛苦地摇头,哀泣道:“不,不要!”

话音刚落,刀也挥下,人头转眼点地,咕噜噜地滚了一尺多远。

血洒满出来,染红地上的薄雪。

身后的待斩首者哭声大震,徐圆和其他家仆们哭喊道:“大人、夫人、公子、小姐!你们要安息啊!”

跪在徐圆旁边的中年汉子痛苦地闭上双眼,很快又睁眼扭头对女儿说:“圆圆,不要害怕,待会闭上眼睛,痛苦很快过去的,爹爹会陪着你。”

他挪动着身躯,试图离自己的女儿近一点。

徐圆泪眼婆娑,“爹爹,张家那么好,为什么……为什么圣上要让我们死?苍天不公!圣上糊涂……他……他该死!”

此时满腔怒火直指行使杀人权利的皇帝赵起,她心中只有一个执念:若能重活一世,她定要警醒张相小心阉人陷害,还有……劝服张相推翻政权。

徐飞南大惊失色,欲训骂女儿,但眼看前方刽子手们已大刀挥下,第二排的人头纷纷落地,他喉咙发干,不禁悲从中来,对徐圆再也骂不出一句。

转眼刽子手就要来到身后,他抓紧时间对女儿说出这辈子最后一句话:“圆圆,希望下辈子你能自由自在,爹爹还能再做你的爹爹。”

徐圆含泪,还没能说出一个“好”字,阿爹的头颅已落下,她身子猛打了一个激灵,下一秒,后颈撕裂剧疼,彻底失去意识。

*

消逝的灵魂不知何时再次从一颗微尘出发,它慢慢积聚大片,在浩瀚星宇间浮浮沉沉,直到某一刻找到可靠边的岸……

徐圆艰难地睁开眼,后脑勺一阵刺疼传来,身下一直颠簸,她捂着伤口四处张望,晃动的车舆内部是最普通的木板,两边有黑布帘子飘动,舆外又有剧烈马蹄声响起。

简陋的空间中只有她一人,徐圆干脆掀开黑布,阳光争先恐后地涌进来,目光沿着洁白的手腕一路上移,籍着日光她看清自己此时身穿的衣裳。

白襦紫裙,腰系白色绦带,襦衫上有金丝仙鹤图样点缀,裙摆绣有芝草图案,这般清灵金贵的衣服她一个小小的贴身丫鬟不可能穿得起。

且越看这衣服越熟悉,但脑袋再次传来疼痛,徐圆吃疼地松开黑帘,跌坐在座上。

“张家灭门,大人他们……爹爹死了,我也死了,啊!好疼……”

圆圆的杏眼浸上一层泪光,不知是因疼痛还是思及往事而悲伤,徐圆如同干涸在岸边的鱼儿无力张开嘴巴,冷汗直流,须臾间,脑中闪过数个混乱的片段:

“老天保佑,圆圆你终于醒来了,你是害怕宫里来人将小姐带走吓到晕倒了?傻孩子,大人会保护张府的,你可是小姐身边的大丫鬟,遇事要沉着一点,说起来,也怪我平日太惯你了……”

阿爹虽板着脸说话,但眼底是化不开的担忧和心疼。

徐圆震惊愕然地看着阿爹死而复生出现在她面前,眼睛一酸,直直地扑进他的怀抱里,“阿爹,阿爹!”

徐正南柔化表情,轻轻地拍打她的肩膀,“不哭了,阿爹在。”

“阿爹,您快去和大人说圣上要杀他!”徐圆很快抬起泪眸道。

看到阿爹讶然难以置信的表情,她正想说出劝说的话,这时外面有下人疾步而来,“徐管家,你快到正房,外面现在有上百御林军包围,说,说圣上要治我们罪。”

“什么!”徐正南急得站起身,他看了眼刚口出狂言的徐圆,又望向一脸着急的仆人,咬牙说:“圆圆,你赶紧收拾好去寻小姐。”

徐圆无力地松下手,盯着阿爹远去的身影,悲哀地想:“难道重活一世,还是改不了既定结局吗?”

……

“圆圆,张家愧对你,但……但你是晴语活下去的希望,换上她的衣裳,假装是她逃出去,以换取晴语的一线生机,可以吗?”素来严肃冷淡的夫人此刻神情哀怜,她握紧徐圆的手,甚至欲跪下求她。

徐圆连忙扶起她,措手不及地看着今世发生突变的情景:

一名蒙面侠盗站在大人旁边,上世这人并没有出现,据说这侠盗带了数名绿林好汉前来救助张相,但时间紧迫,御林军随时准备闯进来,大人只好拜托他将自己的一双儿女平安送出阆都。

对于最放心不下的幼女张晴语,只寄望与女儿身量相似的徐圆能配合他们狸猫换太子的计划。

徐圆毅然拿起一旁下人手里捧着的精美衣裳,她回望已红了眼睛的阿爹,还有庆幸感激,一直说“谢谢”的夫人和大人,最后目光落到不忍看她的兄妹俩。

她笑了笑,“圆圆的命是阿爹给的,但我的人生是张府给予的,保护小姐的安全是我的职责。”

徐圆又想到前世的悲惨下场,她此番出逃或许尚有一线生机,但留在这里的人却不会了,喉间顿时似有异物堵塞,她哽咽着说:“反而是你们要保重啊。”

……

“不行,身后的御林军乘的是品种上乘的烈马,他们很快就要赶上来了,这样我们四人都逃不掉!”其中一个蒙面侠盗说。

徐圆看了眼身旁一直哭泣的小姐,大公子已被刚才在厅房出现的侠盗带走,现在这辆马车上能护着她和小姐的只有对面的两位大哥。

她探头查看外面飞速倒退的山间,退回来说:“侠士大哥,小姐因自小体弱鲜少出面,没几人知道她真正的相貌,我既换上小姐的衣服,那些人必定认作我是她,你们也是存了这个心思才带我出来……”

张晴语意识到她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忍不住不安地说:“圆圆……”

徐圆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手掌,就像平日里给她按摩那样。

“我头上有一发钗,尖端插进马匹上,我们就能短时间加快些速度,但在这之前,希望您们能借着山林茂密,趁机带小姐跳下马车逃到其他方向,我继续留在车上作诱饵。”

说完她取下金步摇,两位蒙面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感叹她忠义品质,允诺道:“行,我们答应你,我好友带你小姐离开,我会继续在车上保护你。”

“感谢侠士相助!”徐圆感激地将发钗交给对方。

紧张地盯着小姐从疾驰的马车上跌落草地的身影,见她重新站起来由侠士扶着往深处奔去,直至身影变成一小黑点,徐圆的心才放下来。

但身后的御林军已近在眼前,侠盗大哥立即握紧发钗,狠狠插入马匹股上,剧痛下的黑马发疯,直直闯入密林中,不知踩空哪个山坡,连带着马车滚落在山坳之中。

马匹疯狂期间,徐圆的身体跟着颠簸碰撞,后脑勺猛地砸到了某个坚硬的物体上,她眼睛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

徐圆从回忆里抽身出来,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忍着疼痛艰难地坐起来,倚在板上喘息。

疲惫地想:“现在是成功逃出来了吗?”

这时,与她一并逃命的侠士拿着水囊弯腰进来,“你终于醒了,喝口水缓一下吧。”

徐圆接过来,感激地看着他,“谢谢大哥,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那些人还追来吗?”

其实她想的是若现今成功逃跑,能不能悄悄回去阆都,毕竟她的阿爹还在那里生死未卜。

蒙面人看出她眼中另一番祈求,还是选择将现实告知她:“御林军还在后面穷追不舍,他们铁了心要将张相之女带回阆都,而且沿路设有路查,那些人已将你当作真正的张家小姐,将你的画像贴于附近的城门中,我们近期不可能回去皇城。”

“所以情况不太乐观……”

徐圆抿紧嘴巴,打断他的话,“大哥,你帮我到这里已经仁至义尽了,你武功高强一个人逃走不成问题,那些人要的是我这个假身份的命,我看我还是独自走吧。”

男人紧锁眉头,此时身后又有杂乱的马蹄声响起,二人脸色大变。

徐圆严肃道:“大哥,趁他们还赶上来,你快走吧!”

蒙面人握紧手中长剑,飞快地说:“主人让我们保护张家之人,如今到了生死存亡之际更不会违反任务,如今我们身处阳理县,位于本国的东南方,离皇城甚远,要是再往东赶行三天便到东海之滨江台城。”

“我本人名叫路十一,有一好友家住江台,你可以前去投奔,而我待会儿会下车拦住那些官兵一阵子,你抓紧时间驱车逃跑。”

徐圆抓住了“主人”二字,她原以为对方是路见不平的侠盗,但这二字透露出他身份的不寻常,但她来不及细问,又见蒙面人从外面拿进来一个灰色包袱。

“里面有两套男装和银子,还有我好友家住的地址,到时候我会寻时间去找你的……”

徐圆伸手想要拒绝,只见那人已经跳出车外,独身一人站在林木间,立身挥剑。

她咬紧牙关,立即拔下头发上仅剩下的一根发钗,再次插入疲惫的马匹上。

“不能让别人的付出变成的无用。”徐圆心里只剩下这一个想法。

马驹身上再一次传来刺疼,它发了疯地前冲,霎时间,跑动的方向大乱,七拐八弯竟冲进官道之中。

官道边上正好有一颗约五人粗的大树,马匹短时间受惊两次,此刻已经不通人性,径直地朝着大树撞去。

徐圆瞪大眼睛,眼瞧树干离自己越来越近,缰绳已经控不住马匹,以这种速度撞上,她怕是要撞飞出去,不死也残。

重来一世,没被斩首而死,反倒是摔死,这种结局未免太惨绝人寰了点。

她绝望地闭上眼睛,不敢目睹前方的危险。

【阅读指南】:

1.本文架空!

2.作者菌第一次写古言,写得不太好的地方请多多体谅~

3.又是一篇新文开张,讨个彩,大吉大利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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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判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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