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灶前笑问粥可温

其实和许连墨都无关的。他怨忿的也不是这个几面之缘的美男子,而是那些旧人旧事。

只是此前,他一直觉得自己不在意。今天说出了口,才恍然发现芥蒂有那么深。

明明都打算忘却前尘了。却还是对一个陌生人这么轻易地秃噜了出来。

真是辜负了修练了多年心性,越活越回去,脸都丢光了。

楚雨江不由自主地越走越快,忽然身子一歪,裤腿一凉,他一低头,竟是一脚踩在了水沟里,绊了个趔趄。

泥水在他的脚底乱迸,楚雨江滑了一个倒栽葱。他吃力地转过脸,看到许连墨就紧跟在他身后。

他的心忽然一下子灰下去了。

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但他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有这么丢脸的时刻了。

许连墨走的着急,剑上也溅了两点泥水。他站在泥沟边,看着瘫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楚雨江,沉默须臾,先伸出了一只手。

楚雨江趴在地上,不动,也不伸手。抬眼看天。

他觉得自己真是没意思。

不是“国师心胸似海涵”吗?不是从此做个浪子闲人吗?

当初他和皇帝是怎么说的。“还君黄金台上剑,从此天地两相宽。”

皇帝当时就暴怒了,咆哮着摔了砚台,要他滚。楚雨江素来识相,转身滚了。出门走下台阶,大呼痛快。

皇帝把玉玺都扔过来,砸破了他一个额角。楚雨江抹也不抹一把就走了,暴雨和血迹混在一块,在宫道上滴了一路。

他想,谁离了谁不能活着呢。于是一转身,一抹脸,化了个模样,趁夜便离了宫城。

而后,皇帝果然急疯了。

那时候只觉得痛快。而现在,楚雨江瘫在泥沟里,再想起那一天的痛快,却只剩下了难堪。

世人都道国师无来处无归处,是天降大燕朝之人。籍籍无名之时从草莽起身,辅佐皇帝,封王侯将相;炙手可热之时自请辞官,大笑而去,便杳无踪迹。

多么洒脱,多么超然,多么传奇,多么像成仙之人。

不应该是烂泥里的一条丧家之犬,不应该是楚雨江这个邋遢又落魄的汉子。

许连墨手里还提着刀,刀面擦得雪亮,映出来楚雨江那张长满胡茬的、落魄潦倒的脸。

他的目光缓缓落到那张憔悴而猥琐的面容上,许连墨一惊,慌忙提起了刀,归入鞘中。

泥水慢慢把他全身都浸透了,楚雨江被物理冷静了一番,只觉得自己这火发的十分没道理。

许连墨确实不告而别过,也确实刺探过他的身份;可是许连墨在怀疑他的情况下,仍然愿意给钱。出手就是巨额的银票,难道还报不了水里那一点微薄的救命恩?

他摆摆手:“你走吧。我的问题。和你没关系。刚刚是我口不择言。”

许连墨抬头望天,站了片刻,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在,他最后还是挪动了脚步,离开了。

楚雨江疲惫地闭上眼,也懒得动,只是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说来说去还是怪他自己,要翻来覆去地把那些冷饭翻出来炒。说要忘记,又总是在意。

楚雨江第一次看清了自己,他哪是什么大圣人?哪来的什么洒脱?

当年国难,小皇帝一路流亡,是彼时的楚雨江放弃了赶他那个比武擂台,陪着皇帝一路南下。

很多人都夸过国师眼光好,一下子就认出了皇帝这根高枝,得了从龙之功。只有楚雨江自己知道,和那些没关系。

那天小皇帝被人追杀,趴在草窝里,头上还顶了两根草。楚雨江路过掉了个馒头,他浑身脏兮兮的,抓住就啃,一边啃一边讨好地陪笑。

他抬眼一笑,生得一对虎牙,眼睛下面小痣翘起来,像极了楚雨江饿死在饥荒里的弟弟。

楚雨江驻足片刻,把他扶起来:“叫我一声哥,我把吃的都给你。”

“哥,我饿。”

于是比武擂台上少了一个天资卓越的弟子,南下的队伍里多了一个武功高强的国师。

可后来呢,小皇帝终于长大,他不再黏着一个给他分馒头的哥哥,他需要一群忠心耿耿的臣子。

那时候世家林立,皇帝势微,他转头一看,好像人人都盯着他诏书里的权势和官位。

有没有人不图这些?有没有人能当他的左膀右臂?

有。

有人自危难时相逢,不离不弃,身后没有世家,依靠只有皇帝。

没有比楚雨江更好的人选了。

于是楚雨江不断晋升,位极人臣。权势滔天,炙手可热。

进金銮殿不脱甲,天子呼来称兄弟。

多么好的美谈。多么好的佳话。你不弃我,我不负你。像是人间话本,天上传奇。

可是……

楚雨江百无聊赖地想,硬要把真心和利益勾结在一起,最后就是既怀疑真心,也怀疑利益啊。

躺着躺着,有水滴渐渐拍湿他的脸。楚雨江浑身湿透,肢体麻木失去了知觉,只感觉双手双脚泡在水里。

九巫山附近的雨,真是下也下不完……楚雨江苦笑一声,不愧是“天哭鬼泣之地”。

身上的衣服越来越重了,他知道暴雨能冲泥。叫这雨水埋一晚,他恐怕怕连棺材都省了。

终于,楚雨江慢慢地坐起身来,睁开眼睛。

下一刻,他整个人定住了,如遭雷劈。

许连墨依然站在他一步之遥的地方,没有打伞,雨水把他的袍子打的透湿,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只有那只手,依然固执地伸着,递到他面前。

楚雨江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雨下的这么大,他脸和胸脯却没有多湿。

雨水从眼前人分明的骨节上滑下来,许连墨另一手执着一把伞,不知道在哪捡的,风吹雨打,已经有些破烂了,雨珠子一点点从缝隙往下灌。

可是,尽管很破,那依然是一把伞。撑给他的伞。

楚雨江呆呆地坐了半晌,忽然伸出了手,握住了许连墨。

许连墨的掌心是温热的,细微的真气流过来,一点点冲刷楚雨江身上的经脉,五脏六腑渐渐暖和了起来。

许连墨玉白的手腕被抹了一手泥,又被雨水渐渐冲干。

门外青山,暴雨如注,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烟雨峰峦。楚雨江在田埂上坐着,一时半会儿,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直到许连墨手上微微用力,他从田埂上被拉了起来,一个趔趄,站直了。

“我……”楚雨江想说什么,一张嘴,却发现嗓子哑的像砂。

他日夜赶路了好几天,饭不好好吃,觉不好好睡,又淋了几场雨,终于病倒了。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最落魄的样子都已经被看过了,楚雨江还是觉得,自己这副病殃殃的样子太丢脸了。

他于是闭上嘴,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里,任由许连墨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把他拉出了田地。

……

这样的荒村野山里居然也有小庙,粗泥彩塑,供的是一尊姻缘神。

楚雨江被半牵着走到庙里,胸腹里那一口热气儿就散了,往蒲团上一打坐就晕了过去。

等他睁开眼睛时,已经是第二天了。天光大亮,明灿灿的阳光照进来,晃的得他眼睛晕。

楚雨江一时觉得如仙似梦,他坐起身来,长风穿堂而过,庙里敞敞亮亮。

许连墨坐在不远处的一块垫子上,正在细细地看一本书。

楚雨江气息一动,他就抬起了头。看了一眼,就说:“你发烧了,再睡一会儿。”

阳光侧过来,照得他眉目如春雪,一尘不染,极尽雕琢。

楚雨江爬起来,这会儿才感觉出腰膝酸软,脊背滚烫。

功德箱后面拉拉碴碴摆放了一堆杂物,他在里面扒出来一面铜镜,用手一抹一照,自己的脸上酡红,像是喝醉了酒。

果然是发高烧了。

楚雨江难得踌躇起来。说什么都觉得太没面子,又觉得什么都不说太不够意思。

半晌,他哑声道:“我……”

“你被我牵连,在河里泡了一场,又淋了雨,倒了风寒,我不能撒手不管。”

许连墨声音平和,先一步把这些话说完,又道:“你睡一会儿吧,这一次轮我生火。”

他说着,放下书卷,往庙外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补充道:“放心,不会再不告而别的。”

许连墨带着他那把刀,转身出了门。楚雨江躺在蒲团上,愣了一会儿,只觉得胸腹之间竟是越烧越热,脑子都晕了起来。

可是出奇的,他心里再没有了那一点儿郁结。

楚国师被皇帝砸出了金銮殿,他大笑而去,放了自己一个落魄自由身,却带不走那些意难平。

可是忽然之间,有人把他从雨夜里拉了出来,给他撑一把伞,他醒来就在天光里,闻到了窗外隐隐绰绰的草木香气。

恍然之间,他终于彻底意识到,天亮了。

楚雨江的第二次晕睡时间不长,不一会儿,他就被浓烈的食物香气唤醒了。

他一轱辘爬起来,发现自己身上穿着一身干净衣服,粗布黑衣,可是剪裁的很细致,从头到脚整整洁洁。

他抬眼看过去,发现那白袍和黑袍都被拧过了,水淋淋地挂在窗架子上,被阳光晒着。

寺庙外头支起了一口小锅,许连墨坐在锅前,手里没有拿书,拿着个汤勺子,正在专心致志地守火。

楚雨江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到庙前,嗓子还有点哑:“你……劳烦你了,连生火都学会了。”

许连墨头也没抬,被他逗笑了:“我不会生火。这是桃夭姑娘过来做的,她托我捎句话,说感谢你帮的忙,妹妹已经入土为安了。”

楚雨江嘴角忍不住翘起来,坐下来,一面偷偷摸摸往那锅摸去,一面说:“真好啊。”

许连墨拨开他往灶上伸的手:“别动,还没熟。”

楚雨江虚心请教道:“怎么看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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