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连墨指了指一边插在地上的刀,旁边放了个小石子:“喏,桃夭姑娘很有巧思,她说刀的影子和石头重合了,饭就熟了。”
楚雨江看了一眼那个简易的日晷,感慨道:“这姐姐聪明啊。说不定将来有大造化呢。”
许连墨点了点头:“我和她聊了两句,她说兄弟死了,爹手里还有点妹妹出嫁时的彩礼钱,大概也不需要照顾。送走了妹妹,再看一看姐姐,她就走了。”
楚雨江正忙着拿勺子捞小锅里的汤喝,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那是好事。就这村的这怂样子,她待在这里,迟早也是被吸血。”
许连墨状似无意地说了一句:“你好像挺喜欢她。”
“喜欢谈不上,我没那意思。就是可惜。明明是聪明又有情义的一个姑娘,待在这里埋没她了。”
许连墨想了想,也道:“不错。这里离桃有甜的墓很近,有缘收尸一场,我想给她上一炷香。”
民间有种说法,遇见死人,回头必要多多少少上点供奉,否则要沾上晦气。
楚雨江其实并不觉得那个不幸的姑娘会去打扰谁,但许连墨既然这么说了,他也就点头答应下来。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正说之间,许连墨往旁边看了一眼,便道:“汤熟了。”
他说着,一掌把火拍灭,揭开小锅的盖子,顿时一阵无言:“……”
锅里煮了几大截玉米,还有一些碎排骨,农家条件不好,这已经算是桃夭能拿得出来的、比较丰盛的吃食了。
然而,此刻,玉米和排骨都还在锅里好端端地躺着,汤却缩水了一大截,简直不能叫做汤,反倒像是干饭了。
许连墨揉了揉眉心,楚雨江干笑几声。
他发了一场烧,骤然醒来,口中自然是干渴无比,见了这汤,便不由自主地要捞着喝。只是没有想到,不知不觉间捞了那么多!
许连墨肚子还瘪着,附近也没有食物残渣,应当是没有吃过饭的,这锅里就是两个人今天的一顿饭。
楚雨江心知自己这事办的不地道,悄悄地往后缩了缩。
半天,许连墨才开口叹道:“……抱歉。我没有照顾过人,早知道,该问桃夭姑娘讨点水给你的。”
发烧的人容易口渴,这是常识。然而许连墨一看就是从来没沾过粗活的类型,因此楚雨江压根没有指望过他能把自己照顾成什么样子。
然而,许连墨神情万分诚恳,任何人来听了,都毫不会怀疑他是真的为此感到抱歉。
他这样认真,反倒把楚雨江弄得不好意思了,胡乱地摆摆手,心说:这个人真是什么时候都不会去指责别人啊……
许连墨已经站起身来,从旁边提了一个小桶。楚雨江问他:“你要干什么?”
“找水。”
楚雨江站起来:“我和你一块儿去。”
许连墨看了一眼小锅,说:“你是病号,先吃饭。”
此言不假。楚雨江现在额头还烫着,身上也有点无力。
但他这么多年来就没怎么示弱过,从来都是他保护别人。因此,楚雨江摇了摇头,语气很是执拗:“不,要去就一起去。要吃饭就先一起吃完饭。”
许连墨揉了揉眉心,无奈地笑了。两个人就又坐下来吃饭。一个小锅,一个碗,再就是一个小桶,也没有别的厨具。
楚雨江主动拿过锅来,给碗里分了一模一样的一份,递给许连墨。
许连墨坐在一边端着碗,斯斯文文地啃着排骨,他自己则提着锅胡吃海喝。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越发显得许连墨十指修长,纤纤如白玉,是那种很冷的、连血管都透着淡淡青色的白,像一尊玉人偶。
楚雨江吃着吃着,不由自主地看呆了,心就痒痒起来,忍不住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哎,你功夫练得这么好,居然也没晒黑。平时怎么保养的,也教教我呗?”
须知,要练武功,都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真功夫往往也都是苦功夫,就算心法可以在屋里练,每天踢桩、练剑,等等,都是实打实要风吹日晒的。
——据说,这也是武道中人讨不到媳妇的原因。男人的美貌也是很重要的,开口就是打打杀杀,天天都是一身臭汗,哪个姑娘看得上啊?
楚雨江自认不丑,从小到大也是姑娘会追着给花手帕的类型,然而和许连墨坐在一块儿,他皮肤黑糙的像个农汉。
许连墨把嘴里的食物咽了,才回答道:“不保养。不过平时不见光罢了。”
楚雨江愣了一下,忍不住仔细打量许连墨。
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许连墨整个人的气质,就像玄潭幽玉——美则美矣,静则静矣,却没什么活人气。
如临深渊,如望深潭。君子如玉,如琢如磨。楚雨江看着,心忍不住咯噔一跳。
这气质……真是要了人老命了。
楚雨江无端想起以前去青楼办事,满楼姑娘如花团锦簇,粉香脂艳。可他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诱惑,只觉得伤风败俗,来这里的男客们更不是什么好东西。
然而,如今坐在许连墨身边,他却多多少少感到了几分不自在。
这样气质,这样容貌。世间罕有,心神皆震。
楚雨江想了一会儿,只能归结为自己没当惯邋遢汉子。
毕竟,从前他也是京中的美男子一枚,有武功,有好模样,有走南闯北的见识,从来没在气度方面被人比下去过。
然而这些,却全都被许连墨一个人动摇了。他心里有点儿计较,也很正常。
楚雨江啃了一口玉米,感慨世事无常,如今再聊起他以前的潇洒名声,顶着这副模样,恐怕没人会信了。
汤饭虽然简单,却很好吃。两个人一阵埋头苦吃,不一会儿,那点食物就被消灭得干干净净。
睡了一好觉,又吃了顿饱饭,楚雨江精神恢复许多。试了一下额头上的温度,已经渐渐正常。
他转过身一笑:“走吧。”
许连墨点点头,简单收拾收拾灭掉了生火的痕迹,便把庙门虚掩上。两个人把桶和锅碗提上,便向着村子走了。
昨夜下了一场暴雨,空气正新鲜。两个人上完了香,从田间走回来,近处田埂松软,草香飘荡,远处青山隐现,云雾渐消。
楚雨江顺手摘了片叶子,放在唇边一吹,便腾起了欢快的小曲。
乐声优美,许连墨忍不住看了他好几眼。
楚雨江心里得意,却一本正经地说:“看我干什么?看路。”
不远处正好有一个农人,包着头巾,正在田里翻捡。楚雨江便走上去道,“大叔,这里有没有……”
他还没说完,农人抬起脸来,他登时语塞。这却不是什么大叔,是个衣衫褴褛的妇人。还没来得及道歉,这妇人已经抬起眼来,呼吸急促。
楚雨江道:“婶婶,对不住……”
农妇却一下子跪到了地上,整个身子都在哆嗦,模样极其惶恐:“已经没了!已经没了!”
楚雨江微微一愣,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那妇人只是哭叫道:“都杀了!我家再无一个男丁了!死都死了,还要怎么样!”
楚雨江的瞳孔骤然紧缩。
许连墨从他身后走上来,微微实力按住了那妇人的肩膀:“请别害怕,我们……”
他话还没说完,女人眼睛一翻,晕死过去。
许连墨和楚雨江站在原地,两两无言。许连墨皱起眉头来:“瞧她模样,像是受了很大的惊吓。”
“没晕。”楚雨江看了那妇人一眼,她手脚还在微微抽动,显然只是装晕,“她一定知道点什么。”
女人听了这话,又偷偷掀开眼皮。她手脚并用,想要爬走开,却被两个人一块盯住了。
“……”
她浑身都在哆嗦,惊吓倒不是演的。许连墨蹲下身子来,想了想,又从腰间摸出一块玉牌。
他柔声道:“别怕,我们是官府的人。我们也没有要杀人。只是想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轻言细语,动作斯文,衣衫虽薄,却穿得一丝不苟。妇人微微缓过来了一点,将信将疑地打量着他。
楚雨江站在旁边,郁闷地摸了摸鼻子。他倒不是不想上去问个究竟,可他一往过走,那妇人便露出惊慌脸色。
他忍不住有点纳闷儿地摸了摸下巴:他不过几天不修边幅罢了,至于这样吗,把人吓得说不出话?
那一边,许连墨勉强安抚住了农妇,试图从她嘴里问出一点话。但她像是受了很大的惊吓,说话颠来倒死,翻来覆去只说“汉子都死光了”,“妖邪作祟”。
楚雨江在一边远远地听着,想起来桃夭给他讲的那个传说,忍不住问:“她家里的年轻男人都死光了?”
许连墨微微一怔,正不知道如何作答,就听那妇人咬牙道:“问什么问!你们不知道么?”
这话又是抗拒、又是恐惧,细细听着,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怨气。楚雨江立即感到了一丝不对劲。
他和许连墨对视一眼,许连墨低下头,柔声细语地说:“我们确实不知道……可否详细说明?”
“有什么说的!”女人的反应却极其激烈,“都死了!都死了!都死了!”
她疯疯癫癫地大喊着,忽然一把扯过背上的包袱来,双手伸进去四处掏扬,纷纷扬扬的灰色的细屑撒下来。
楚雨江目力极好,站得远远,依然吃了一惊。
替人收尸的活儿做多了,他一眼就看出来,那竟是骨灰。
“都在这里了!一个也没留下来!放过我们吧!”女人哭哭笑笑,背上的包袱还开着个口子,竟然也没有收,就这么疯疯癫癫地跑远了。
许连墨微微一愣,站起身来,犹豫了一会儿,终究没有赶上去。
这人一看就有些疯魔了。只怕现在追上去,硬要问出些什么,只会把她刺激得更严重。
楚雨江走了过去,在沾着灰的、湿润的泥土上捏了一把,抬起头说:“新灰。”
“这是……”
“这家里人大概刚出过丧。刚死了个男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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