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有一天,店里来了个女人。”莫关山慢慢道。
关裴眉头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她谨慎地问:“……什么样的女人?”
对方停顿了下,看向她,轻轻挑了下眉,“你是想听我夸你好看?”
这就坐实这女人是她了,关裴硬着头皮挤出一个笑,“您继续说。”
莫关山也没在意,“她上来就说找我师父,我留了个心眼,问她有何贵干,她说感情债,又似笑非笑地问我还要问吗,这事我哪敢多问,连忙转头就去喊了师父,师父请她进了书房,我出去倒茶,出于好奇,趴在门板上听了会儿。”
“你猜怎么着?”他没停,自问自答,“里头什么动静都没有,说话声、脚步声、衣物摩擦声,什么都没有。”
寂寥得诡异,让人心里发慌。
“我心下诧异,又有些不安,强压着等了两分钟,实在是没忍住,敲了下门,没回应,于是破门而入。”
“前后不过两分钟,我进去的时候,屋子里一个人都没了。”
“能不漂亮吗?”最后,莫关山以一句简短的感慨做了总结,“把我师父都骗没了。”
关裴听得额头直冒冷汗,内心痛骂三年前的自己到底干了什么破事儿,还能抽出理智来镇定地分析:“莫先生,我觉得这个情况和我梦游那会儿有点类似,你看,两次都是凭空消失凭空出现,没留下任何痕迹。”
“我觉得你的觉得很有道理,”莫关山说,他对着那盏白如素纸的灯笼眯了眯眼,慢慢笑道,“但我们得先去和这个园子的主人讲讲道理。”
*
这园子的主人是何方人物?
关裴了解不多,但能推出一二:首先,那位小姐必然是个不差钱的主,别的不说,能在京城三环内造一座江南园林,没点背景不可能,更别提屁股底下的黄花梨板凳了;其次,这位小姐是个念旧的人,念的是旧时光还是旧情不好说,但她一定还活在过去,有点儿幽怨,有点儿痴情。
莫关山知道得比她多一点,这个多体现在对方的名字和家庭背景,至于这个人……用王若琳的话来说,她这位兰姨身上有股痴缠劲儿,不了解的人看起来会觉得这人怎么疯疯癫癫的。
“好像是因为个男人。”莫关山在前面开道。
男人?关裴扬了下眉尾,还真是为情所困,忽然有什么在脑海里一闪而过,那张青紫的脸,难怪有点熟悉,她喃喃道,“是方才那个男人……”
“什么?”莫关山回了下头。
关裴犹豫了下,她觉得自己连梦游那事都说了,这个好像也没必要瞒,于是道:“坠楼那出戏,她每次从台上跳下去的时候,底下都有个男的接住她,就是刚刚弯腰看我的那个……”
说到这里忽然卡壳了,关裴犯了难,用人来形容好像不太合适,但要说僵尸,她也不确定这个算不算僵尸这一物种,一口气卡了好半天,才慢慢接道:“……男的。”
可不是男的嘛,死了性别也不会改啊。
今日是中元,加上引魂灯的作用,死人方能显形,要换成平时,便是死去的亲人站在你面前,你也只会和身边人说说笑笑地穿过去,相面不相见,这就是所谓的生别离。
“难怪我瞧着你阳气弱,”莫关山打量了下她,“你果然能看见这种东西。”
过阴人在这方面和寻常人无异,只有特殊日子特殊情况才能看见鬼魂,当然,也有一些老祖宗传下来的方法,比方用柳枝沾牛眼泪开眼。
“是……”这下是真的老底都被掏出来了,关裴叹了口气,又很快莞尔道,“无妨,事无不可对人言,我本来也没打算瞒,只是大家都不爱听,也不会问,能看见鬼魂这种事情,多少有些避讳。”
莫关山当然理解,死啊鬼啊什么的在中国人的观念里都不太吉利,是不能放到大庭广众来谈论的话题,这些年算是好很多了,往前十年,碰上开白事铺的人出来打酱油,同村的乡亲都会低下头捏着鼻子绕道而行,像是多看一眼就会被阎王他老人家在生死簿上记下一笔。
这么一想,一股同病相怜的心情油然而生。
“偷偷告诉你啊,”他鬼使神差道,“我其实不是单纯的算命先生,我也和鬼打交道的。”
没想到关裴神色一滞。
“过阴人?!”她脱口。
*
这是第几个年头了?
兰宝琼静静地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铜镜里照出来的模糊倒影失神。
上台时化的粉妆胭脂此时已经被卸得干干净净,露出一张苍白的芙蓉面,美是美的,韵都藏在骨子里,可年纪也是看得出来的,细细的皱纹爬上了唇角、鼻翼、眼尾……还有额头。
时间这东西,残酷得让人感慨,多昂贵的护肤品都抚不平时光留下的印记,那段最好的、同样也一去不复返的年岁埋葬了她枯木般死去的心,也埋葬了她年少的爱人。
真说起来,她和那人认识得早,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只可惜,是门不当户不对的青梅竹马。
她自小被送往祖父家寄养,祖父身体不好,吹不得冷风,一扇扇乌黑的木制门窗沉重地紧闭着,在她的印象里,祖宅是幽深的、暗无天日的,伴随着阵阵肺里摔出来的咳嗽声和日薄西山的沉沉死气。
厅堂、廊道、祖祠……到处都是黑漆漆的,像是要吃人似的,唯独院子后头有一棵几人围抱才能合住的大榕树,枝繁叶茂,夏荣冬枯,爬上第二根枝头,就可以遥望到宅子外热闹的长街。
他是那个时候出现的,手里拎着河里头捞上来的虾,仰着脸问她叫什么名字。
第二天,他又来了,带着两条鱼和一朵村外采来的花。
花留下了。
那年过冬,亲戚挨个来拜访,孩子们在院子里奔跑打闹,威风凛凛地挥舞着树枝,念着老气横生的台词,兰宝琼听见他们在兴奋地嚷嚷着看阿叔翻筋斗、早些去占个好位置之类的话。
这是在说什么?她很好奇。
听了会儿,好像是在聊晚上庙会的事情。
等天色暗下来的时候,亲戚们纷纷告辞,孩子的神色愈发兴奋,兰宝琼也想去,可祖父一个人,神色疲倦,身影又孤零零的,她犹豫了,半是不忍心半是害怕,于是直到喧嚣的人声散去,也没把那句“我能和他们一起出去玩吗”问出口,只是安慰自己:好位置一定没了,不去也罢!
爬到大榕树的顶端,能望见一点被灯光映亮的夜色,她努力地探首张望,直到脖颈酸痛,往下看的时候突然吃了一惊——他站在那里仰着头看她,不知道看了多久。
兰宝琼记得,那天晚上的夜色很淡,蒙着半透明的纱,祖父在卧室里闭门不出,长街上静悄悄的,树很高,瓦很滑,冷白的月光披在上面,像是结了层霜冰一样。
他就在下面接着她,双臂有力,接得很稳。
那场戏可真好看啊,兰宝琼出神地望着镜子里女人斑驳的鬓角,在她往后的几十年人生里,用旁观者的身份看过无数次名角的戏,也自己当过戏中人,但再也没听见过那么热闹的叫好声。
火光迷离,桨声细细,月色落在涟漪里,水、天、灯、影……统统连成潋滟的一片。
她看得入了迷,一夜之间爱上了戏曲,一意孤行要学戏,哭闹、绝食、上吊,什么傻事都干了,家里人拗不过她,反正不差钱,便由着她去了。
他和她一起去了,做的是些杂活,搬道具揽客人什么的,为人踏实也好进,全戏班都对他感观不错,也就留下来了。
练戏的日子很苦,家里人有意想让她知难而退,没给任何关照,师父自然也不会特意对她手软,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兰宝琼一一咬牙捱过去了,还真唱出了点儿名堂,过了几年,师父教了她一出新戏,那也是她后来亮出招牌的好戏。
只是这出戏她不常演,因为最后一个动作危险程度极大,需要从二楼的花窗翻落,头朝下,底下有道具阻隔在观众席和舞台之间,有人员在不远处的幕侧等候,以防出现意外,每一次她落下去的时候,他总是第一个飞奔过来的。
那曲戏就是《绿珠坠楼》。
只要看见他站在那里,只要看见他眼里自己的倒影,她就觉得安心,不管多高的楼都不发慌,每每都能沉着气,向前一步翻身而下,因为她知道,只要睁开眼,就会看见面色紧张、见她无事又松了口气的他。
她头一次上台表演,在雷动的掌声里谢幕后下台,他在虎度门的旁边等着,有东西藏在身后,灯光分明已经暗下来,她却感觉晕眩,呼吸困难,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而忐忑。
她以为对方要送花,但那双手里拿出来的却是光秃秃的草。
她问原因。
他面露不好意思,呐呐地解释:旁边是有花的,本来想采,但花开得很好看,我想和你一起去看。
什么时候动的心已经不知道了,情这种东西,回过神来便一往而深,缠绵眷恋,他们也确实度过了一段蜜里调油的日子,甚至到了偷偷谈婚论嫁的地步,后来家里人知道了,就……就……
咚——
钟声回响起来。
时间到了啊,兰宝琼怔忪,又忽然痴痴地笑了会儿,便敛神从回忆里抽身,徐徐抬起执着细笔的手,她仔仔细细地为自己描眉,完了又抿了陈年的桃红胭脂。
和闺房一墙之隔的地方,参天的姻缘树正源源不断地下着漫天红雨,色泽艳丽到诡谲,槐树底下,枯瘦僵硬的人影仰着头,眼球滞胀,青紫色的手臂微微抬起张开。
她做了一场断断续续持续了二十年的美梦。
她要让梦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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