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旁街一座极为寻常到看不出什么私人气质的宅邸中,两个面色严肃的男人正面对面坐着。其中一个皮肤晒出不均匀小麦色的男人正焦急地望着另一个操着浓重英国口音的上嘴唇几乎薄到看不见的人,问他埃弗瑞蒙德小姐什么时候到。自从被叫过来后他已经喝了一个多小时的茶,实在有些坐不住了。
“别误会啊桑杜瓦,要见你的人不是吉赛尔。”对方挑了下眉毛。
桑杜瓦感到疑惑,一时间并不能想出第二个人。
他对这位几乎能算作朝夕相处的外国人的了解并不多,尽管他是优秀的值得信任的合作伙伴。事实上,不久前的五月他还滞留在意大利的索伦托,一位曾经接受过他求助的笔名叫作AVA的记者突然找到他并告知了三个好消息:魔法部撤销了对他的指控和驱逐令;蒙帕纳斯公墓地下的秘密终于得以揭露;以及她成功策划了一场规模可观的抗议游行——她正是来邀请自己加入的。他满怀希望,一口答应,然后才认识了这个来自英国名叫叫布兰切尔的执行人。
AVA的很多决策都会听取她的出版商和资助人吉赛尔·埃弗瑞蒙德的意见,因此当桑杜瓦收到布兰切尔的消息说他的上司想见他时,他产生了下意识的误会。
直到门被推开,他看清楚来人的模样后整张脸迅速因愤怒而涨红,猛然起身打算离开这里。布兰切尔及时拦住了他的去路。
“谢谢你,学长~”莎乐美展示出自己似真似假的的客套笑容,慢悠悠地踱步到沙发坐下,身上带有一些可以被嗅觉捕获的医院中的清洁药剂的味道。她看着桑杜瓦,语气格外和善,“您不必因为曾对我行刺而过意不去。”她停顿片刻以显郑重,“当然,我想您应该也清楚,魔法部能够撤销您的指控是因为我签署过谅解书。”
“不!是你!你向我施了夺魂咒!”
莎乐美先是对此诧异不解,也许桑杜瓦还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委屈的情绪,继而又突然释怀,甚至从中生发出惋惜,“Oh là là,一定是最近的操劳加重了您在精神方面的隐疾。”她歉意地用手捂住自己的脸,漏出两声难过的啜泣。
“别再扣帽子给我!”桑杜瓦的情绪变得更激动了。
“无论如何,请您相信我,Ubiquité需要联合你们的力量,而你们也同样需要Ubiquité的支持。”莎乐美将语气放得更轻。见到桑杜瓦的神色并没有丝毫松动后,她在布兰切尔身上施了一个无声咒。
曾经发生在棕榈林中的,那些不可形容的声音再度响起:从干涩的喉咙中挤出的古怪单调音节、突如其来的尖笑、嘬腮的湿润响声、类似于动物在半夜的哀嚎声……桑杜瓦如人所料地因布兰切尔的变化而惊恐,瞳孔凛然收缩,他用大声质问来缓解自己周身汗毛倒竖的异样感。
“你做了什么?”
莎乐美没有回复他,她甚至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保持着刚刚的神态和动作,仿佛时间停滞了一样。桑杜瓦只能一步跨到布兰切尔身边,攥紧他的衣领大幅度地摇晃着他并高喊他的名字,寄希望于依靠这些小动作就能唤醒他的同伴。这并无用处,那个英国人依旧不断制造出古怪的噪音冲击着桑杜瓦的耳膜和神经。直到他的叫喊引来了负责守夜与执勤的成员,桑杜瓦如蒙大赦地看向他,可惜对方同样在关上门后便陷入了这种古怪的状态中,低低哼起了一首旋律古怪的童谣,仿佛是从某个干涸的井底传来的声音。桑杜瓦打起了寒颤,手臂上的皮肤起了一层细密的疙瘩,他机械性地挥舞起魔杖,用了好几个咒立停后环顾四周,试图找到恢复正常的迹象。
他没有成功,荒诞的现实依旧持续着。桑杜瓦终于脱力般地跌坐回沙发中,眼前一阵眩晕,他又听到了莎乐美的声音,“无论如何,请您相信我,Ubiquité需要联合你们的力量,而你们也同样需要Ubiquité的支持。”
一模一样的神态和细柔的腔调,好像之前发生过的一切都不存在一样。他又侧过头去看布兰切尔,对方没有任何异样,十分正常地搭腔帮莎乐美说好话。桑杜瓦有些不自信了,难道之前那些异常的景象全部都是自己的幻觉吗?但他很快又将视线锁定在守夜人身上,很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怎么会在这里,比佐?”
对方只是耸耸肩,将手中的杜松子酒瓶放到沙发前的茶几上,“布伦叫我帮忙带过来的。你脸色很差啊伙计,没有休息好吗?你知道,你的精神不能太疲累。”然后就很自然地转身离开了。
“您还好吗?桑杜瓦先生?”莎乐美将手伸到他面前晃了晃。
桑杜瓦下意识地又看向布伦切尔,对方在这时候突然插进一句完全不合逻辑的话:“我们都该变成海鸥。”
桑杜瓦变得更紧绷了,“你刚才说了什么?”他回想起儿时在布雷斯特海岸听到的海鸥的啼叫,和布兰切尔此刻的语调竟出奇相似。
布兰切尔狐疑地看向他,“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你刚才说了什么……”他的声音大了几分。
“我说我们都该联合起来啊?”
桑杜瓦认为自己也许真的快要疯了。他记得自己没喝酒,最近身体也还算好,难道真的是精神压力太大了?这让他切实地感受到周身冰凉,像是一只从水底打捞上来的阴尸的外壳。他紧咬后槽牙,提醒自己不要慌乱、不要露怯、不要承认任何言语暗示,尤其是在这个女人面前。他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茶几边缘的雕花,像是在习惯性地搜寻一种具体的触感,以稳住那些快要溃散的念头。可他又听见莎乐美还在用和风细雨的语调讲话,她垂着眼睫像是一位礼貌周到的教师,又像是在妖言惑众。他试图找寻逻辑,脑子被一层厚厚的棉絮包裹住了,所有声音都像是从另一个被压缩的空间传来,含糊不清,回声粘滞,“联合……焦虑……信任……精神创伤……冲突……妄想症……”
也许真的是自己出了问题?
“您很不安,是不是……噢,这没关系,我很理解,很多人都曾如此。”莎乐美歉意地笑笑,好像真的在因为旁观了桑杜瓦接近溃散的表情而内疚。
布兰切尔也拍了拍他的肩膀,劝他如果身体不适就先回去休息,合作的事情可以以后再慢慢谈他的上司是最通情达理不过的。桑杜瓦觉得自己的记忆彻底混乱了,他曾经刺杀过的那个波利尼亚克家的女儿明明张扬跋扈……不对……他没有刺杀她,是被施了夺魂咒……用夺魂咒控制别人伤害自己,听起来并不合理,难道真是自己得了妄想症或为了脱罪而在心中欺骗自己……他终于承受不住纷乱思维的撞击,踉踉跄跄地跑出了这个房间。
莎乐美又将视线投到布兰切尔身上,“你们经常暗示他的脑子有问题吗?”
“是啊,听从您的吩咐,不让他过于操劳。”
莎乐美淡淡地哼了一声,再也看不出任何一点点惋惜之情。
布兰切尔倒是颇为感慨,“他也算是个可怜人。”
“这话真不像你能说出来的,我们上学的时候你不是最看不起那些平庸无能的人吗?”她表现出兴趣,细细打量着她那位学长的神色,出言调侃,“怎么突然转性了?我还以为你照样一看见哆哆嗦嗦的人就会捂着鼻子笑呢。”
布兰切尔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那时候时觉得出身好天赋高命运就能掌握在自己手里,后来才明白大家都是一样被推着,连挣扎的空间都没有。”
莎乐美知道他是因为在辛克尼斯傀儡政权时期的工作中备受压抑,战后又因为参与过搜捕队的调度工作而被排挤到边缘部门而产生了过度泛滥的悲观情绪。她撇了嘴,才不信什么怜悯境遇那一套,一个没用的人就应该在别人手中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这才是唯一行之有效的。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百叶窗的一角,望向波旁街静默无声的夜色。一阵夜风灌进来,掀起了桌面未合的文件的一角,她汲取着空气中湿漉漉的凉意,消除掉一些疲惫感,“我会在巴黎多待几天,煽动这群人主动对上蒙莫朗西。”
“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是没有任何战斗经验的普通巫师,我担心……”
“我以为你能明白,我只需要有人去执行任务,就像那些被安置好的小公务员。”莎乐美很不耐烦地打断布兰切尔的话,直到她观察到对方退让的神色,忽然又恢复了那种温和亲切的口吻,“我不会再强调第二遍,好吗?”
“明白了。”除此之外布兰切尔不再多说话,他早已成为了一个受魔法部训良好的副手,知道什么时候该闭嘴。这也是莎乐美在这一环节首先想到他的原因。
门轻轻合上了,夜色重新笼罩了这间失去温度的会客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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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涅索斯之血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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