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卡利尔夫人

[1985年。天气晴。【日记】

我被收养了。

收养我的是一个栗色头发的女士,那些孩子们和护工都告诉我她长得很漂亮,可惜我总是看不清她的模样。

我的眼睛到现在也没好,看东西模模糊糊的,这是眼疾,习惯了我就不在意。就是腿还总不分时间的总疼,跑不起来,走倒是好了一些。

医生说是失忆导致的创伤。虽然我无法理解失忆和腿有什么关系。

不过我被领养了,院长应该会开心吧。她总说我年纪大,饭量多,身体偏偏又不好,没用的地方太多,迟早会找人把我领养出去的。

这是事实,她不喜欢我,我不怪她。]

萨里俊,小惠金区。

女贞路。

行驶的黑色汽车慢悠悠的停下,带起的风卷起花园里的那些开得艳丽的花,也惊起了木栅栏上停着的几只麻雀。

咔哒。

坐在前面穿的格外正式的女人下了车。

太阳光照在那头浅褐的凌乱长卷发上与那张被保养的极好的面容相衬时让她看起来像是一位才20出头的姑娘。

转身摘下墨镜后,琥珀色眼睛看向后门,微不可察的呼出一口气,扯了下领子,自言自语道:“没关系没关系…”

“只是养一个孩子而已,已经学会了网上的那些教程了,很简单很简单,放轻松——好的,保持这个状态。”

颤抖的手拉开门,女人露出了个她排练整整一个星期的笑容。

“到了…亲爱的。”

坐在角落正在收拾从孤儿院带出的黑色日记本和那少的可怜的包裹的身影动作有些手忙脚乱,过长的黑发将面容完全遮挡,下车时还险些摔倒。

“我帮你。”

“谢谢您,卡利尔夫人…”

略带干哑的嗓子说出的话声音很小,语调很轻,像呢喃的哼歌,只是细听却还能发现其中的一些单词发音并不标准。

光听声音果然还是分不清男女呢…

卡利尔看着站着男孩,莫名想起了上午时刚刚看见对方时候的场景。

被一群年龄或大或小的孩子围在中间,坐在麻绳编织的秋千上,隔得远也能看见腰挺的很直,即便长长的黑发遮挡住鼻梁以上的地方也依旧遮挡不住其另类的气质。

像是一个小大人。

‘她,我想看看那个孩子。’

原本被风吹的沙沙响的草地因为那句轻飘飘的话忽的变得平静。

‘她?’

跟在她身后的老院长扶正眼镜后看向女人所望向的地方,原本带着谄媚笑容的脸迟疑了一下后又重新恢复成原样,恭敬的弯着腰招呼着让远处的一群孩子过来。

‘小姐,您挑吧…’

嘴上虽然这么说着,但卡利尔却注意到老院长的手有意的在将原本被几个高个子男生挡在身后的小孩往她面前带,许是老糊涂了,还光明正大的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瞪了一眼想要阻止他的几个孩子。

‘走快——’

女人把手放在身前人的肩膀上,走上前询问道:‘你几岁了呀?”

像是才后知后觉她是在和自己说话,原本正牵着另一个小孩的那人抬起头,歪了歪,抬起脚朝她这里走了过来。

琥珀色的眼睛在留意到对方不协调的走路姿势时笑意淡了几分,看着小孩一瘸一拐的朝着这里走来时,她自己却忍不住上前扶着。

‘哎呀,是她啊,她…让我想想,哦,对了,她6岁,正好符合你一开始的要求,长得很漂亮的,就是腿有点问题…’

‘但是啊,请来的教师教过一些知识,说她记性比其他孩子要好的多,所以钱要多付一些…’

没有理会身旁人像是推荐宠物般的话语,女人弯着腰,琥珀色的眼睛看着已经到了她面前的小孩,嘴角扬起比先前还要弯上几分的笑容。

手下意识想抚一抚那头柔顺的黑发,颤抖着靠近时被冰冷的手指轻轻的,有分寸的握住。

‘您好,夫人。’

比风还要轻上几分的声音后是一股让人心情逐渐变得平静的淡淡花香。

‘你好,亲爱的…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Riven Stritt.’

瑞温·斯特里特?

听起来真奇怪。

‘真是一个罕见的姓氏…卡利尔·乔,我的名字…你愿意和我在一起,不不不,我的意思是,你想和我回家吗,我会对你好的。’

生疏的,结结巴巴的询问后是明显声音大了一些却依旧只能凑近听才能听清楚的回答。

‘当然,我很开心,只是很抱歉的是,我刚刚大概听见了您和院长的对话,我——’

‘斯特里特!’

‘没事的,亲爱的,告诉我。’

卡利尔想,那句话的语气大概是她这辈子最温柔的一次,她觉得自己似乎无法对眼前的小孩生起任何一丝不耐烦或其它的负面情绪。

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

‘我并不是一个女孩,夫人。’

话落。

原本平静的四周开始起风,不大,却正正好好能将似乎正礼貌等待她说出不要了的小孩的刘海吹开。

沉默。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我想要领养的孩子是什么性别已经不重要了。”

“瑞温,亲爱的,和我回家吧,成为我的孩子,我唯一的孩子。’

手被一张冰凉的脸附上。

‘好。’

“嘿,我真的不敢想象你去领养了一个孩子,让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在你老后用你的财产!?”

尖锐又带着讽刺意味恶意的话语自木质的花园围栏外传来。

那是个拥有着一头自然卷金发的女人,在阳光下却显得暗淡,较常人而言格外突出的脖子让她显得身材瘦削。

她身旁还站着一个专心吃冰淇淋但却吃的满嘴都是的男孩,肥胖的体格和他的母亲差距大的吓人。

“德思礼夫人你的心胸真是和你的眼睛一样狭隘,我的孩子至少比你那胖到要买最大款校服的‘乖乖’儿子要好多了,别忘了昨天我才说的话。”

“你!!”

为了为领养孩子做准备,43岁的卡利尔搬到了一个远离大城市的地方,只不过可惜的是,左邻右舍都是一群活在上个世纪的老封建。

下意识的,她低头看着轻轻握着她的手,正将目光放在外面气红了脸的佩妮·德思礼身上的男孩。

话说真是奇怪,她明明捂了这么久,这个孩子的体温却还是冻得吓人,别是因为之前她开车开着窗户给吹成这样的吧?

“走吧,亲爱的…我先带你熟悉熟悉你以后的家以及洗个热水澡,换身衣服以及吃点东西,哦,说到这个,我早上买的蛋糕还在冰箱里放着呢,巧克力味道的,说不定你会喜欢呢…”

蛋糕,是什么?

“好的,夫人。”

棕色的木门推开时门上挂着的绿色的四叶草风铃便发出了格外悦耳的叮铃当啷声,对于气味格外敏感的男孩感觉到鼻间萦绕的那股若有若无的花香,抬起头看。

发丝下的眼睛一愣。

相比于和四周几栋长得一模一样的灰白的外墙,房子的内部似乎大都以暖色调为主,各处都摆满了一眼就能看出来被细心呵护过的粉色郁金香与白银纹的窗帘搭在一块儿相衬又养眼。

甚至让人下意识觉得,住在这地方的人应是和太阳一样温暖的人。

也许是因为到了家,走在前头的卡利尔伸了伸懒腰,发出一声喟叹,手腕上戴着的首饰碰撞声在大的有些空旷的屋子内回荡。

“哎呀,我终于想起来上午忘记的事情了,2楼的那个房间,怎么能忘记这么重要的事情呢,你先去洗澡,衣服放在架子上…”

语速太快了,瑞温张了张口,甚至还没来得及简单的轻嗯一声做出回应,那阵身影便踩着整个大厅唯一没有铺毛毯的楼梯哒哒哒的消失,他也就闭上了嘴,低头,看着白色衬衣上的十几个泥手印。

“好…脏。”

明明都说了每个人只许按一下来着。

浴光灯的照耀下。

弥漫氤氲的白气混杂着浓烈的香烛气味充斥在纯白瓷砖铺成的浴室内,原本面色苍白的男孩脸上也多了些红晕,颤抖的低喘声被花洒掩盖。

他失力似的倾靠在浴缸的边沿,任由热气将发丝打湿黏腻的贴在他的后颈,水流顺着纤细的脊背滴下。

扑面的热浪。

瑞温将手放进水里,即便变得通红也像是毫无感觉,他缓慢拨动,又转起圈,让水面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最后拿手捧起一些往自己脸上淋去。

小心翼翼的跨入其中,整个人没在水里,上方漂浮着的泡沫将他的身影完全隐没。

水面渐渐变得平静。

直到那条时不时起伏着,破坏安宁掀起阵阵涟漪的宛若艺术品泛着些彩光的珍珠银的鱼尾出现,即便浴缸大的足够容下两个人,却依旧任性的,懒懒的搭在外面。

他实在是太久没有感受过有温度的洗澡水了…

即便对于他——对于人鱼来说无论是冷是热都没有差别,但那种刺骨的寒冷只会让他感觉到一种源自内心的不安,像是折磨。

他不喜欢很冷很冷的水。

他怕冷。

瑞温露出头,半透明的人鱼耳在水面的折射下泛着点点碎光,像金色的耳链。

在水下躺了十几分钟的他下意识的想要学着人类呼吸,停顿,吐出个彩色的泡泡。

好玩…

他微微挺起一些身子,右手熟练的撩开已经湿得透透了的黑发,那张被遮掩的脸也因此露了出来。

标准的携着儒雅柔和气质的东方人五官上,原应是一双让人单看着就觉得漂亮纯粹的鸢紫的眸却好似蒙着了层浅浅的灰膜。

情绪完完全全被包裹于其中。

让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觉得拥有这样眼睛的人定是对任何人都态度冷漠的。

偏偏再往上看,那对下垂的眉与左眼上的那颗淡痣竟无意将那丝疏离感化作一抹我见犹怜的忧郁感,即便那张脸不露出任何表情也依旧被股生了锈的哀伤笼罩着。

‘真是一张不讨喜的脸。’

院长常这么说,瑞温看不清自己的模样(孤儿院的宿舍没有一扇干净或者能让人看清的镜子),所以他不知道什么是不讨喜。

真好。

待他完完全全露出上半身,水上的泡沫全部散开,清澈的能看见那条人鱼尾,也包括其与身体的连接处的那道可怖的伤疤。

准确来说,那里少了三块鳞片。

又将自己整个人泡在水里的男孩抚摸着那里,眼神里没有像寻常人触及到自身伤疤时的痛苦(他很少,至少他醒过来后就没有产生过这类情绪),只有每次都会高兴的想。

幸好他一点也不记得那些痛苦。

原本眷恋的还想要再待一会的他又渐渐隐没在水里,只不过动作就像是在假装自己是一条蛇。

哦…他不喜欢蛇,换一个入水方式

但不久后,他听见了客厅里来自他养母的走动声,而且就是在这间浴室的门口。

动作并不拖沓的爬出浴缸。

瑞温拿着干毛巾坐在边沿慢悠悠的擦拭着鱼尾,手指在伤口的位置停了一下,直到恢复成原样变成肌肤上嫣红色的三片花瓣胎记后才抬起头。

目光触及到篮子里那件带着花边的白布料时瞳孔微微放大,他想要走过去。

转身时,不知是闻了那阵愈发浓烈的熏香太久还是地面积了水,他身子一歪便直愣愣的倒了下去。

砰。

瓷砖铺的地面狠狠砸上去一个瘦的骨头外凸的孩子时声音大的吓人。

庆幸门外似乎有机器响能掩盖,瑞温没有闷哼,他不是很怕疼,只是破皮以及青几块而已。没关系。

紫眸微垂,看着细弱的胳膊处正止不住往外冒血的地方。

她会吓到吧。

这么想着,那对本就透着淡淡忧伤的眉毛无意识皱着,低下头,伸出舌头轻轻舔舐伤口,原本淡粉的唇也因那抹红色显得健康了不少。

正站在门外踌躇了有一阵的女人看见雾气里慢悠悠走出来的身影琥珀色眼睛倏地瞪大,一时间哑然。

直到穿着她昨天为女孩买的睡裙,将过长的头发全部顺到脑后的瑞温走到她面前才喃喃道:“真是…漂亮。”

“上帝啊,亲爱的,你简直就是天使。”

卡利尔高兴的原本想要弯腰揪正疑惑看着她的男孩的脸,但想了想还是停住手,选择转了个圈,毛茸茸的地毯发出簌簌的声音,像猫。

“来吧,我帮你吹一下头发,别感冒了…”

穿上一件白色高领外衣的人轻声招呼着赤着脚的男孩,栗色的长发被她披着散在一边,瑞温走近时能闻到有一股融着各种各样花香的味道。

吹风机的鸣声吓的低着头的他身体一颤,忍不住握拳缓解,但很快,风声变小,一只暖和的大手慢慢的牵住了瑞温,甚至因为好像是第一次这样子做,生疏的只知道拉住手腕处。

抬起头时,空洞的像是玻璃球一样的紫眸瞳孔在头顶灯光的照射下多了些光亮。

“好了…吃点东西吧,网上说晚上吃冰的对胃不好,蛋糕明天再吃。”

“我刚刚煮了点饭——现在应该叫粥了,你的手摸起来太冷了,喝点粥正好暖暖身子。”

瑞温记得他曾经喝过粥,虽然没有味道,但他可以吃,所以在听见女人替他扎完头发,走进厨房时说出的问题轻轻的嗯了一声以做回应。

抬手,扯了扯后面完完全全没有被扎上去的头发。

“那,要不要再放点糖。”

想着小孩子应该和她一样喜欢甜滋滋的东西的卡利尔话落一瞬间就准备倒她手中那盒五颜六色的水果糖,甚至在客厅那句话出现前她还在想自己要不要偷吃一颗。

“我不喜欢甜的…”

一瞬间的晃神让站着的人险些没有接住即将倒下去的白色糖果,她放在嘴里含着,脸鼓鼓的。

即便走的沙发旁,看着瑞温捧着那碗没有放任何东西的仿若掺水米饭的粥时也一直发愣。

“…我是让您觉得很麻烦吗?”

“啊,没有没有的,只是我突然想起来一个也不喜欢吃糖的朋友而已,他也经常说那句话…你和他倒是,也……算了,尝尝怎么样吧。”

紫眸定定的看着鼓着脸说话的人,又低下头,看着白碗里倒映的,昏黄灯光里的一眸浅色,端起。

“咳咳咳…”

怪异到让人觉得胸闷的,小声的咳嗽声吓了卡利尔一跳,手忙脚乱的,抬起胳膊,生硬却又耐心的轻轻朝着脸色白上几分的男孩的后背拍了拍。

“真是…不好意思,好烫。”

“很烫吗,可是我已经放凉好久了来着。”

她嘀咕着,起身去厨房,瑞温不知道她是去做什么,这对于此刻的他来说也并不重要了,他仍旧低着头,暖色的灯光照在那张透着冷调的脸上。

静谧的美好。

卡利尔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副画面,嘴角上扬,她蹑手蹑脚上前,将碗随意放在了一旁的电视柜上,从口戴里拿出了什么,对着睡得无声无息的男孩轻轻按了几下。

“晚安,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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