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汤净饭足。
等外公睡下,林漓在书房拿出笔记本电脑,用数据线再连上相机。电脑里打开相机里的文件夹,里面有两个视频,MOV_0007排在MOV_0001的前面,时间差一年左右,视频封面并不清晰,还有很多照片。有个视频的预览画面看着像极了马爷爷书房里的画作,林漓点击播放。
镜头晃动不止,里面的人特别兴奋,尖叫声此起彼伏。这里面像是一群学生,在大巴上又唱又跳,下了车,又冲着赶着奔向大海。天下了点小雨,他们玩水,在室外围在一起烤肉,最后点燃两个孔明灯,其中一个升到半空自燃,另外一个飞得越来越远,直到完全看不见。视频到此放完。
墙上的挂钟敲了三下,阳光射进客厅。林漓看完了第二个的视频,在电脑上把它们存进手机里。
他仰头动了动脖子。
南方的夏夜湿热闷躁,林漓的额头冒汗。他走出阳台,靠在栏杆上,忆起那一扇带青藤的窗。一个铃响下课。早上四节课,两堂课过后有个长课间,不用做早操的话,自由活动的时长足足二十分钟。旁边的同桌依然转过身和旁边一桌的同学讲话。林漓合上数学书,从位置上起来,靠在自己的窗边上。班里很吵,周围的人在大声说话或者相互打闹。外面教学楼下有一群学生在踢毽子。楼里很多同学探出头往下看热闹。“嗒嗒嗒!”毽子在几人之间飞上窜下。有时候毽子掉地上了,没接住的人大叫或大笑,又将毽子捡起重踢。在玩的人很开心,在看的人也笑,自己也笑。那是独有的一瞬间,林漓觉得自己融入了学校的生活,融入了人群。他有一种下楼加入踢毽子人群中的冲动,尽管他并不认识这些人。他站在窗前犹豫,身体左右晃动地想看清怎么踢毽子,跃跃欲试。一转身,正想要同桌接个空位让他出去,铃声又响了。下一堂课是语文,连堂两节课,他全在想踢毽子。目光移到窗外,青藤的幼苗摇曳。耳边幻听了,犹如楼下踢毽子的同学们还在,“嗒嗒嗒!”
外公不知何时已站在林漓身后,吼了声。林漓毫无防备,被吓着,背上汗更多了。他进卧室换了衣服,再出来的时候,把班级出游的视频放好,把手机递给外公。学生肆意叫喊笑闹的声音,好像从另一个世界传出来。
“老杨剪过这个视频。”声音听了,外公把手机递回去。
“关注点不在这里吧?这种好故事不值得回忆下吗?”
“回味不如直接去一趟。”外公把地名告诉林漓。
手机出路线图了。“没有直接去的了。要坐两趟车,您成吗?”林漓指了指外公的膝盖。
外公麻利地晃动双腿,显示自己腿脚灵活,点着头。
客厅的大钟敲了五下,林漓说要做顿好吃的,打算进厨房,外公问:“你那旅游几号出发?还差多少钱?”
“哦,不急。等您同学聚好了再说吧。”
“我怎么最近没听到你手机呱呱响了?”
“调成震动了。”林漓将手机装进背后裤袋里。
·
第二日,清晨,林漓起晚了。
外公准时起床,已穿好准备出门的衣服,在客厅看晨间新闻,斜眼瞄着林漓在四处乱蹦。他先是冲进卫生间,又含着牙刷冲回卧室穿衣服,再冲回卫生间把嘴里的泡沫吐了,往脸上泼了点水,抠抠眼角,走出客厅,把茶几上的粥一干而尽。等林漓把空碗放下茶几,小喘气着对外公说:“好,呵……我可以了。”
外公也放下手里的碗,对跟前的林漓鼓掌,再指着挂钟说:“够快啊,等你军训绝对能在饭堂抢到好吃的。”
市中心到市郊转两趟的公交,到终点站台后出来还走一段路才能到那海边。人瘦肉少,关节的骨头变成了尖刺一般,公交的硬把椅坐久了,外公特难受,坐着也东挪西挪地,在第三趟换乘的公交站里不肯走,嘟哝:“你怎么搞得这么麻烦?我们以前一趟软座大巴能直接到景区大门口!”
“那是你们班里包了整个大巴!何况现在这块地方的路道都改过,的士也难走这路,只能靠巴士换乘。不跟这道儿走,您只能一个人噢。”
外公找了块阴凉的地方坐了会儿,喊林漓下力气捶了捶膝盖,最后还是跟着林漓说的路走。几经辗转,两三个小时之后,林漓才带着外公来到公园门口。两人进门后,被眼前的残破惊住,拖住一位经过的路人询问缘由。几年前附近开了一个度假村,位置比这片的沙滩更好,逐渐抢走大批的游客。这的银沙湾,只剩破损的钢筋凝土和沙滩上的残枝败叶,人太少,蓝天大海都掩不过公园里的荒芜。
路人简短地感概一下,走开了。
外公望向远处的沙滩,说:“至少这个公园还在!”他沿着公园小路往前走,四处张望,指着很多地方告诉林漓原来是什么样子的。说了半响,外公累了,步伐边慢,林漓拉外公坐在沙滩上。
·
两人面前,即是一片连结天际的蓝海。海潮一波又一波地往岸上翻滚,咸湿的海风不时迎面扑来。
周围太安静,让林漓感到迷糊。昨天头脑发热,想带着外公过来旧地重游一番,没想到却落得两人都越发郁闷的结果。外公没怎么说话,只是望着奔腾咆哮的大海,似在回忆。
五十多年前的少年和现在的老人坐在同一片沙滩上,会想到什么?
林漓又想到自己的身上,才十五岁,升学,成绩,同学,朋友、学校,家庭,生活,很多问题离他很远又很近。所谓“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在少年的烦恼面前,简直不切实际。那一阵又一阵的浪花,呐喊着奋力冲上海岸却一再消失在沙砾间,还是重复着,重复着。想到这里,林漓不由地叹气。
“你叹什么气?”
“有点烦。我为什么不能快点长大?”
“都这么想。可是真等到长大、老了,又去羡慕上学的小孩。”
“上学有什么好羡慕的?更年轻吗?”
“做学生的时候,人很纯粹。”
“纯粹有什么好的?做学生一点自由都没有!”
“小子你错了!这个时候你们才是自由的。”
“自由什么?我才初中,为了挤进市里的重点高中,已经要绞尽脑汁。好不容易有三个月的暑假,出门走走都要被父母牵制。等到高中,周围束缚只会越来越紧,压力也越来越重。这才不是自由,这是压制!是机械教育!”
“聊个天嘛!那么激动!要不你放点血,撕烂衬衣绑到脑门上,去你学校门口抗议吧!”
“我之前的学校正闹大事呢!才没人管我抗议!”
外公不接话。
“……所以才问您呀,为什么羡慕我们?”
“因为在你这个年纪,人生的束缚只来源于自己。你的所谓烦恼,考试啊、升学还有成绩,在你以后的生活看来,根本毫无意义,和眼前这一阵阵的浪花一样,简单,重复,徒有其表。来势汹汹,也很快消失。”
外公说得好像不对,又好像是对的。
林漓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接话。
外公收回指点迷津的目光,转过头望向大海,又讲:“无论我说什么,你的生活都不会快进和倒退的,少年的烦恼只能这么个重复下去,而少年也只能束手无策地经受这些郁闷急躁。你烦,大抵是因为你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可正因为有这种未知性,你的人生充满可能。所以,你好好活,别后悔。”外公抬手抓了抓脖子上的红斑的位置。被闷出毛孔的细汗时常渗进某些开裂的破口,脖子红斑处越加痒痛,干忍着可能要把人逼疯,因此原本的几点红印,现已经变成明显发胀的红点,密集地聚在一起,即将一并爆裂。
林漓抓住外公的抬起的手腕,急切地说:“别抓!很红!早该拉您去看医生。看起来现在好严重,肯定要留疤的!”
“有过伤口总会留疤。”
“反复去抠,当然会留疤。”
·
一阵清凉的海风吹来。举目能见不知从哪里一下飘来的云层在右边的蓝天上渐渐密聚,欲来风雨的架势,催得愈发翻腾的大海,朝海岸涌上一浪接一浪的白沫,不在乎这白沫又消失在沙石里。
而右边的天际却无比绚丽,太阳从爷孙俩头顶上方的位置溜向右边,颜色渐深红,但只有微弱的阳光,凭着最后一点力气洒向沙滩上仅剩的两人。
外公转过头,见到夕阳,立即站起来。“小子,起来看看,快没了。”
可等林漓站起来的时候,已经看不到太阳。它立刻躲进灰云里,长空只留下几尾晚霞,光芒迅速地消失。一只海鸥飞过,叫唤几声,外公望过去。
林漓问;“我看视频,你们班这个时候放的孔明灯吧?”
“嗯,有点早,但是我们一群人等不了天黑,不然大家都不方便回去的。”
“放这种灯是让许愿吗?”
“我们图个好玩呗,老杨带来孔明灯,飞起来以后,有人起哄地喊几句,其他人跟着喊了些话吧。这具体许什么愿,我不记得。春游时才高二,大家都想得没那么远吧。大家喊着几乎同样的话,但每个人心里真实想法会不一样吧。”
“那您呢?自己许了什么心愿吗?”
“就——成绩再好点儿吧。”
“看吧,学生其实想的都离不开这些。”
“对啊,所以现在的我看来,这些东西很无聊。说你们这种时候纯粹,烦得来来回回都差不多是那几个问题。高中基本是心无杂念,尤其单纯。除了成绩,还是成绩。可等你念大学,工作,再想端起书本念功课都很难专心了。”
“为什么?”
外公深呼吸,给了四个字:“思虑过重。”
林漓斜眼反问:“还是太懒?”
·
原本想要沿海岸散步,可乌云盖天的,俩人没带伞,于是转身走向公园大门。
天很快全黑了。公园里剩下几盏白灯在小道上亮起来,艰难维持着光线。两人还没走出沙滩,林漓注意到,海岸的右处缓缓走来一个女人,拿着什么,走到海边站了会儿,然后走到稍后面的沙滩,把手里的东西一点点从黑胶袋子里拿出来烧。纸钱在鲜黄的火焰里旋转扭曲,变成灰烬。风吹起来,纸烬向四周散开,一些被海潮带走。女人又离开了,向原来的方向走去。
“嘣!”公园出口的方向传过来一声响,之后一声接着一声。是放烟花,但这边的海岸看不到亮光,公园更显荒凉孤寂,像个宏大的墓地。海浪翻滚,是大海在呼吸,彷佛是这公园里唯一活着有气息的。
外公却仿佛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一样,平淡一句:“坐车回家吧。”
“别啊,不吃点海鲜再回去吗?”
外公歪着脑袋,无奈地告诉林漓:“要吃你自己吃。我不能吃海鲜,尿酸高。”
“过敏吗?您是从来不吃海鲜还是别的原因?”
“吃啊,肯定吃过的。只不过后来年纪大了,加上工作落下病根,很久都不敢再碰高蛋白的食物,就连浓汤都不敢喝太多。”
“对了,我还不知道您做什么养大我妈的呢?”
“我换过三份工作,大学一毕业是在银行的市场部,后来去了其他公司的市场部,最后换到心仪的公司。可惜之前酒席里陪喝得多,病是这么落下的,好在有药吃,控制住了,但医生交待必须忌口。”
“您不是学考古吗?怎么和钱打交道呢?同学录那里您的意向职业可是填了‘考古’!”
外公用手指挠了挠脸,笑着说:“高中迷上一部央视的剧,饭堂的电视里放过,看过几次,迷上了。那剧叫《神话》,哦,先有的电影,再有的电视剧。电影成龙演的,特别红,我看过。而电视剧胡歌演的!那剧里,一开篇,成堆的人在掘墓,挖出好些秦王古物。特别炫,开越野车,荒郊野外地跑,背包一大把工具,下了车,定好风水方位再开工——欸我是不是记混咯?对,有段时间特红的盗墓体裁!小说!《鬼吹灯》!我后来也看了那个!”
“您爸没抽您?”
“听到我要念考古啊,他脸都紫了,使劲骂我。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的关系特别僵。”
两人往前走出公园的大门,外公又讲:“你不知道,我初中那会儿,还想过当律师!我中二起来,发疯地学政治,好像这科和法律有什么天大的关系一样!初中那会儿港剧还很受欢迎吧,晚上九点半播《溏心风暴》,我迷上律师这个职业。那位女主角是律师,很威风呀,在法庭上义正言辞的一句,‘华秀的狗’,原告一时无话可说,官司赢了。”
“都是演出来嗒。哪会那么容易?”林漓晓得爸妈的朋友里有个当律师的,公司的刑事诉讼接上高官或富贵的犯罪嫌疑人的案子,常输官司。
“——还有还有,我小学曾经学过三年的绘画,还跟我妈发誓当画家!”
“难道小学没有激动人心的电视剧吗?”
“有啊,央视六台那《大风车》,有《少年英雄小哪咤》,还有‘猴哥’,动画的《西游记》!不过我只能看一小段,必须要写作业,不能被我爸下夜班回来逮着!”
“可您后来进的银行又因为什么原因呢?”
“嗯……毕业那会儿银行待遇还算好,家里人也让我考,公务员没考上,去考银行得了。”外公言语里有些失望,没了先前的激动。
林漓抬头正要安慰失落的外公,却惊喜地发现了什么,努力向上举着手,大喊:“外公,外公,看!”
外公顺着林漓的手势往头顶望过去。没有人烟华灯,夜空星辰反而全露出来。
“我们班当年要留到现在这个时候,多好!”
汐涨风起的大海旁,在此起彼伏的咆哮声里,爷孙俩仰着头,各存念想。
·
走出公园,林漓吃了些海鲜,外公只喝两口咸肉粥。之后爷孙坐上回家的公交车,林漓在车上给外公播放手机里存好的另一个视频,是署名“MOV_0001”的那个,外公还没看过。
视频一开始是一个男同学的声音,特别小声,而画面里只有十几个人坐在位置上翻书写字。明亮宽敞的教室显得尤其安静,只有这个男同学在来回走动着,和别的同学说话。
“来来来,陈雄,说句话!”那同学觉着不好意思,便伸手拨开镜头,目光重新回到桌面的试卷上。
林漓问:“举着相机的人是班长?”
“大概是。”
镜头移动到陈雄座位前面的女同学。
外公喊了声:“蒋梅啊!”
林漓终于看见外公记忆中的蒋梅,果然是个大美人。可视频里她只转头瞧了眼班长的镜头,没有任何表情,立即把目光移回书里。画面开始变得晃动,声音也吵杂起来。貌似相机被某个调皮的同学抢走,镜头换成班长的脸,可他还是装腔作势,整了整自己的上衣,说着:“大家好,这里是高三4班。这里风景秀丽,环境优良,乃学习重地……”老班长没说完还是笑出声,伸手把相机给抢回去,镜头对上另一位同学,说了一句:“郭峰!来,说一句!”
“呵,祝我们心想事成吧!”
“无聊!”话音刚落,画面又是一阵晃动,移动到教室外的球场上。班长又说:“看,这是我打球的地方。”他往后转过去,对着走廊,画面被拉近放大,说:“隔壁是3班,那里是老师办公室,再过那边……欸!不拍2班。”镜头一晃,又对准自己的脸,说:“这是我的高中。”视频又出现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像是一群人跑着冲进教室的后门,班长把相机对回教室里,一大波红色球衣湿透的人背对着镜头在往教室各处里跑,有个声音朝镜头喊:“你怎么不来?”其中有几个看过来对着镜头笑,坐在最后几排的位置,擦汗喝水。他们中的一个人碎步走来,把相机拿走,之后的画面又是一阵晃动。镜头转换到教室里面的杂物房,换了一个声音。
“这里是杂物房,全是垃圾,哈哈哈!”
“陈志应!还我!赶紧的!”班长的声音越来越响,可能是从后面跑过来,抢回了相机。镜头重新对准整个教室。铃声响了,人比刚刚的时候多一点,但仍然是一半不到的同学坐在教室。班长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往讲台方向走。
林漓不解地望向外公,外公便答:“那时候快高考了,基本都不上课,完全自由支配时间。”
画面里班长的声音很是兴奋,镜头对着下一个同学,喊着:“来,林楠锋,说句话!快高考了,说点感想。”
这同学从手中的漫画书移出视线,嬉皮笑脸地讲:“呵呵,那祝我考七百五!”
林楠锋前面位置的同学抢镜而入,喊着:“我也是,我也是!”
旁边也挤进来一个同学喊着:“祝我考上清华北大!”
不断有人往镜头里凑热闹,班长被挤到一个座位上。画面先上停止晃动之后,落在一个女同学的脸上。她不好意思地推开镜头,班长的声音在一旁嚷着:“别啊,说两句。”
女同学转头,也没说什么,又推开镜头。
“大家别害羞啊!”
随着晃动的画面向女同学前面的两个人移过去,外公倒吸一口气,紧盯着屏幕。
“来,秦文杰,别犯困了,你说几句。”
画面里只出现外公的同桌,眼神有些疲累,精神不太好,带着黑眼圈,没说话又趴在桌面继续睡。
外公的眼睛变红,眉心皱集,吸着鼻子。
画面最后来到讲台,往下摄到教室前排的桌椅。班长的声音又传进来:“高考来啦,我们班毕业之后可一定要常常聚会呐……”讲台下一些进入镜头的同学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笑了笑,又把脸埋进各自桌前的书堆里。班长说完这一句,视频里传出一道严厉的女声,说着:“我昨天没收的相机,早上还看到,你现在怎么拿到的?”而班长支支吾吾:“那个,老师,我……”镜头跟着又是一阵晃动,视频终止于此。
林漓和外公换了一趟巴士,在最后一排的位置坐下。
见外公略带着喘,林漓问:“您累吗?”
“还行。”
“等我可以回去列列名字,看还剩几个同学没找到。”
外公只是望着窗外一盏盏闪过的路灯,半响才转过头和林漓说:“最后再帮我找秦文杰就可以了。剩下的同学应该都会有人联系的。”
“那班上谁还和秦爷爷有联系?他以前和谁凑的近?”
“我啊。”外公自我嘲弄道,说罢低头,明显地心里很酸。
“可您和秦爷爷怎么不联系了呢?”
“他大学毕业常住北京做生意,找我谈过贷款的事,但随后没联系了。他的工厂缺钱,股东又不肯做下去。这个厂子他下很多心血,不忍心这么关掉。一四年大学毕业生激增,就业压力很大,国家号召创业,多少人最后撞得个头破血流。我们还联系的时候,他告诉我,家里给的压力特别大。过去创业失败好几次,他好不容易将这个厂子弄成了,后来却被人欠了大笔货款。他很多次来我工作的城市出差,是来追款的,虽然没和我详细说,但是八成没追回来。长期资金周转很困难,他才要贷款。”
“因为没贷成,秦爷爷和您结怨?”
“他来我们银行的时候,我还在外面办事,推荐同事处理。等我回来以后,他已经走了。同事收好资料,告诉我,他的文件递上去只是做做样子,给我留点人情。老秦和工厂财务不好,贷款肯定是批不下来的。”
“那以后呢?他没有再来吗?”
“想来他跑了很多银行,资料很齐,可惜都没办成。我通知他过来取回资料的时候,电话已经变成空号。家里还留着他厂子的申请档,你可以用它想想办法。”
·
两人一进家门,外公便进卧室把资料翻出来递给林漓,临睡前嘱咐一句:“急也可以明天找。你别再熬得那么厉害了。”
“行!”林漓在客厅的茶几上铺开文件。
文件里企业信息的一页,按着数据里的电话一一拨号,只都是空号,再拿手机搜工厂的名字,弹出一个公司网页。林漓核对着数据和网页的信息,确认是同家公司后,在网页下方找到一个副总的电话。他走出阳台,拨下号码,居然拨通了。
一番解释以后,林漓拿到秦爷爷现在的电话。林漓讶异于寻得人的速度,于是和电话那头的老人多聊几句。
“爷爷,你们的公司是还在运营吗?”
“那时候贷款不成,都散了。”
“我看网站您这电话能通,还以为你们公司还在呐!”
“电话换了太麻烦,还绑着微信,也怕人家找不到我,才没换号。”
“您和秦爷爷还在联系吧?”
“偶尔会电话联系下。我当年跟着他创业,后来没成,我们都要重新找工作。老秦却坚持着联系公司里的十三个同事,说要照顾好我们。虽不是经常见面的关系,但是老秦的电话我们都会留着。”
“看来秦爷爷是个好老板。”
“好人有好报吧!他的小生意算做成了,留在苏州定居。”
“他在苏州?”
“对啊,他在那边成家立业,你外公不知道吗?”
“哦,嗯,外公说得不多。”
“孩子,你外公——会叫大宝吗?”
“对呀!可您怎么知道?”
“那年厂子贷款没成,我临走前在办公室发现老秦坐在角落喝醉了,又哭又闹,喊过好几遍这个名字。厂子那时候那么苦,他都熬下来了。那天你外公的银行来电话之后,老秦就跟疯掉似的,在厂子到处跑,到处摸仪器。晚上没回家,在办公室掉着眼泪。一个大男人,这模样看着好可怜。他一直哭,说‘同学一场,大宝为什么没有帮他’之类的”
“肯定大家有误会。外公到现在心里还挺难受的,真的不是故意不帮忙的,好歹老同学一场。”
“这一层我不清楚。那厂子没做好,行业也不理想,其实没借到钱我们心里有数。我想老秦那时候也是发泄一下,不会真的怪你外公。你别担心!”
“谢谢您。我代外公说一句。真的谢谢您给的电话号码。”
“祝你的外公找到老同学!大家都这么老了,还愿意做这些事,很难得!”
林漓谢过爷爷,挂掉电话,斟酌屏幕显示的日期,决定先斩后奏,订下两张过几天到上苏州的高铁票。
·
挂钟这时候清脆响亮地敲了一下,恢复秒针走动的声音,“哒哒哒”。林漓把厨房的门锁了,想回卧室睡下。此时,房间里外公的手机却响了,一直在响。林漓冲进房间接电话,看到来电显示的人姓王,疑惑着,但很快明白,在房间接通电话。
外公也醒了,还躺着,喉里还带着痰,哑嗓问林漓,这么晚是谁打过来的。
林漓转过身,手捂着手机下端,半响不出声,电话还没有挂。
外公起身,打亮卧室的灯,发现林漓流泪了,脸色骤变。他接过电话,那头的王奶奶忍着哭声,重新通知外公,魏爷爷零时十三分在重症监护室被推出来,已经去世。
外公挂了电话,到衣橱前拿要换的衣服,边换边喊林漓快睡觉,他自己先赶去医院一趟,因为只有王奶奶一个人在医院。而林漓走出卧室。等外公换好衣服,在门关看到林漓穿好鞋子已经等着。外公没说什么,自己也拿鞋穿上,跟林漓一同出门。
小区出去的大路上凑巧停着一辆的士,两人上车,没多久便到达医院大门。
在医院奔波的这一程,林漓只跟着外公走,不知道该做什么,心里害怕。
魏爷爷几天前已经被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王奶奶签字后,魏爷爷的生命体征和指标便急速下降,被推进重症监护室,等待两人异地工作的子女们赶到医院。亲属不能进入重症监护室,王奶奶只可以在门外守着魏爷爷。但老人在插管前已经没有意识,不久后离世。王奶奶本想让医生打多几针肾上腺素,延长生命迹象,但医生以延长病患痛苦为由拒绝了请求。告知完病患在监护室内全部情况,医护人员将魏爷爷推进太平间。
王奶奶坐在监护室外的座椅上,已经冷静下来,和外公说清楚情况。尽管外公没有问,但也安静地听王奶奶把话一点点地讲完。
林漓站在一遍,靠着墙,听完全部的故事,脑中不争气地略过最不愿看到的想象,让他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掌心。
人死后,会去哪儿?
林漓不懂安慰人。自知还不谙世事,给出的安慰空虚无力。他只明白自己的悲伤,也因此共情王奶奶的悲伤,安慰甚至是苍白无力的。安慰只是不懂失去至亲之悲痛的旁人给出的廉价的同情和可怜,只会让他们心里好受,传达他们像完成任务一般的肤浅的、没有意义的情绪。安慰痛苦的人不是陪伴,是逃避,是情感卸责,不愿看到别人太痛苦,影响到与自己相关联的交流与生活。说到底,人是自私的。口头表达着感同身受或者担忧,说完不痛不痒、哀伤感慨的词句,转身却鱼大肉地享受着自己还没有经受同类痛苦的优越感。张口即来的安慰,没有用处;能被如此安慰到的人,不是真的悲伤;不能被如此安慰到的苦痛,亦不需要别人的说明来了结。
对,像外公说的,悲痛是那黄连片,要么扔掉别吃,要么吞下去。喝不喝水,全凭意愿。
林漓陪在两个老人旁,默默地站了两个多小时。魏爷爷的子女半夜也赶到了,匆忙地葬礼安排在早上十点。殡葬事宜全弄好以后,王奶奶的子女们把她接到附近旅店休息,林漓才叫的士跟外公回了家。
外公躺下,许久都没响出打鼾的声音。
林漓知道外公没睡,自己也不想睡了。
二人躺在各自的卧榻上,睁着眼,也知道彼此睁着眼,却都一言不发。
林漓从不知道不睡觉的夜晚会这么长。过往通宵的深夜,他都在做什么事情,写试卷或者帮外公找同学,时间通常过得飞快。天亮了,眼睛接触到强光后感觉到干涩,自己才会有困意。今晚这样睁着眼,脑子空荡荡的。他认为自己有义务去思考些什么,魏爷爷,王奶奶,外公的同学聚会,还有外公,阿兹海默。这些人和事反复地出现,再消失,变成一缕缕烟雾飘散。脑子一时又空了。黑暗从四面八方涌进来,将他装满,犹如溺水一样,让他缓缓地窒息,与此同时,他又不能做什么,并没有任何痛感。
他看手表,夜光的时分针吼着四点七分。再过六个小时左右,是魏爷爷的葬礼。不少电影里有这种镜头,青草地,黄泥土,鲜香花,精棺木,黑白色衣物是统一服装要求,眼泪是家属标配,嘶喊已逝之人名讳尊称是必备动作。葬礼好比一场感人肺腑的表演。活人参加葬礼时,脸上要露着难受的表情,哪里知道心里想得是不是这事情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逝去之人不需要葬礼。
要是变成鬼魅、魂灵,它们可以去任何地方,比活人自由。他们不需要葬礼。
所有和死亡有关的,都是为活人准备的。要么是种由愧对逝者的内疚情绪引发的自我赎罪,要么是种活人臆想出来要面对终极宿命的自我慰藉。亘古绵延的道德传统压迫活人为逝者举行葬礼,后来活人也盲目接受着传统般地举办葬礼,循着自己的喜好置办仪式,以求达到一种划分生活阶段或祭奠冥想生命深意的目的。家属搞完葬礼,擦掉眼泪,回家收拾好逝去至亲的衣物,一把烧了、捐了或扔了,如释重负,重新过回以前的生活;非亲属参加完葬礼,拉着不常见的亲戚朋友豪吃一顿,还让办完白事的家属以宴请来宾的心态结款,散开后,回家或冲到附近的咖啡店又喊一份甜点饮料,趁着因白事请假的空闲,舒服地坐着躺着刷手机、看娱乐节目。尽管人必有一死,可人总庆幸自己还活着,高嚎享受生命每一刻的口号,重复无趣地熬日子。
林漓不知为何会想到这些,又看手表,六点。
说空话的毛病是会互相传染的。
他往木床看过去,外公在打鼾。原来外公早睡了。
平常人的生死哪有什么深意?
七情压根斗不过六欲。
这样一来,正因为鲜少有人以过度的悲痛而寻死,所谓梁祝和罗密欧朱丽叶也只能是故事。
他闭眼,脑中飘出《化蝶》的曲子。
再睁眼时,外公站在旁边,用脚轻轻地蹬着自己的折叠床,喊自己起来。林漓一下蹦起来,看手表已经九点四十。昨晚衣服没换,他简单地洗漱完,和外公赶到市内的公办殡仪馆。
·
没到点,人没来齐,先到的人在一个大叶榕底下乘凉,王奶奶一个人走到大树后相对安静、没有烟味的木椅上坐下,林漓等了会儿,见外公和郑爷爷在聊,走到树后陪王奶奶。她一身深色的连衣裙和皮鞋,靠着椅背,欣赏头顶的浓厚绿荫,似走神了的模样,但听到旁边有人走来还是垂目看了眼。
问候显得很多余,林漓暗下琢磨着言辞,半响才说:“您在想什么?”
“以前一些事吧。我有一次差点死掉了。我读研的时候,自己背包行。山上刚下过雨,路滑得很,我不小心掉进旁边的河里,水太深,脚不着地,我不会游泳,心理越发慌,挣扎很久,觉得快要溺水身亡了。我扑腾上水面的时候,知道有很多人再看着我,在喊救命,但是没人跳下水救我,很久都没人下水要救我的样子,我眼睛一闭上,心想,这辈子也这么完了吧。可最后不记得怎么被捞上岸了。睁眼的时候,已经躺在地上了,一边手臂又疼又麻,让我勉强有了些意识的,却是腹部那一阵一阵的剧痛。本来溺水通常是肺部不舒服吧,我却是下腹部一阵一阵地、极麻辣的疼痛,该是有人在按着我肚子让我吐出吞进去的河水,可是,那痛感,更像有人在推着我的腹部,不断撞上某端的硬物,撞,撞,撞,撞,撞……我嘴里呕出好多水,彻底醒过来,腹部的剧痛停了,眼里全是泪,满面冷汗,火麻火麻的闷郁冲上我的后脑勺。我喘着粗气,总算活过来了,心里也想……我这辈子,已经没有什么事是承受不了的了。”
主持仪式的司仪向他们疾步走来,通知02室的下一场轮到魏爷爷,所有人可以准备入场。
林漓刹时忘记刚想要回应的话,和王奶奶一同站起来,深呼吸,走往大树另一边的人群里。
魏爷爷所有的亲属友人,能喊上的都到场了,只是没很多人。全让手执鲜花,先要进场瞻仰遗容。玻璃棺里的魏爷爷穿着艳红的寿衣,浓妆盖不住僵白死色。林漓站在外公身后,跟着外公做一样的动作,跪拜叩头,后合掌站拜,将手里的花放在玻璃上,就被要求离场。棺木待会被送到火葬楼,所有人要跟过去,在棺木被火葬的时候,到大楼后的小房间里跟和尚师傅们一同诵经两小时。林漓在队伍后走路,侧身向前看,王奶奶的大儿子端着魏爷爷的冥照,而王奶奶为他撑着黑伞。她或不时抬手像在抹泪,也或是抹汗,没有旁边及身后子女们的动作大,他们哭地够厉害,但也只是眼睛红着。林漓从上午看见她,到诵经完毕谢礼,王奶奶都和凌晨在医院见面的时候一样平静、礼貌,让他有种魏爷爷还在医院躺着的错觉。
诵经完毕,大家都在火葬楼附近处着,等家属办手续。外公陪着王奶奶,算是知道些规矩,为同学最后做点事情,剩下林漓和一群陌生的成年人。林漓四处看,有的人站到大门外“吞云吐雾”去了,有的人坐在大厅里带风扇的阴凉处刷手机,有的人脑袋探到一起商量待会儿大伙儿去哪儿吃饭。
大厅空调坏了,林漓热得不行,走出大厅外透透气。他注意到三个人,好像是那天在医院走廊看到的兄妹们。靠着柱子,他听到王奶奶的这些儿女在柱子后商量着哪里的老人院便宜。大儿子没有工作,靠高官老婆的退休金度日,自己女儿嫁到广州,便买房跟着女儿养老,可平日大手大脚花费惯了,忍不了交付完贷款后拮据的生活,想拿魏爷爷和王奶奶的房子卖掉分钱;二儿子是鳏夫,想跟儿子儿媳去大城市过生活,把母亲送到老人院后,不用月月回老家照顾老母亲;小女儿,丈夫没出息,孩子不长进,在哥哥们面前直接失去话语权,虽不愿苟同,嘟嘟囔囔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他们没有先头的哭天喊地,此刻的言语里尽数对父母和生活的气怨,最后没商量好老人院三人该平摊的费用,不欢而散。
外公和王奶奶弄好手续出来。
他走到林漓这一边,和王奶奶道别。王奶奶一再挽留,外公只说在魏爷爷安放骨灰的时候让王奶奶喊上他,拉林漓回家,没去那种宴席。
火葬楼到殡仪馆大门有一段很长的林荫路。林漓走了会儿,问:“到时候您同学聚会把王奶奶喊过来吗?”
“她又不是我们班的同学。”
“代表魏爷爷啊,好过让王奶奶一个人在家吧。”
“一个人在家挺好哒。何况我平时也一个人在家,我怎么不见你多关心我来着?”
“王奶奶那群孩子要把她送进老人院!我听到的。”
“小王早料到了。我问她以后什么打算的时候,她告诉我的。反正想帮儿子还债,不如把房子卖掉,搬到老人院,有专业护理,自己轻松点。”
“老人院不是很苦吗?我看电影里,护工对老人都好凶。”
“现在的老人院不要太好吧?每个月付点钱,极其自由,什么事都不用管,有人给你送饭菜,帮你打扫卫生,换洗衣服,还有同伴,坐在一起有话聊,还可以一起吐槽自己的孩子。”
“您这意思——是想告诉我去让我妈回来给您报名吗?我要不要这么识相呢?还是您指桑骂槐呐?”林漓说罢不忘指了指自己,以为外公烦他暑假跟过来。
外公摆摆手,斥道:“你妈妈不用还债,我不用别人照顾,我干嘛给老人院送钱花?”
林漓不知外公为什么能这么说,只愿讲回刚才的事:“王奶奶好可怜。一群不孝子女!”
“你管不了,社会里这种家庭多的是。小子,老天有眼,那些人,自己怎么对父母,以后孩子就怎么对自己。你王奶奶不可怜,早就已经想透了。”
这大热天,万里无云的,林漓后背却刹时一阵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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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了,喝着粥,林漓手机振动,新短信在提醒搭乘高铁的时间。
“我忘了说,我们很快要坐高铁去苏州”
林漓告诉外公昨晚得到的全部信息,让他先给秦爷爷打电话。外公往嘴里送粥的勺子悬在半空,面对一连串的信息还没反应过来,林漓已经在拨号。他握着手机,趁还没人接通,和外公嘱咐着一些注意事项。
“我问过,秦爷爷不生气的,您别担心。”
“要问秦爷爷苏州的地址,我还要在他家附近订酒店。”
“暑假的怕酒店没房间,我们比较赶,动车只剩一等座,挺贵的,我还是先订了,用的信用卡,我妈看到消费提示肯定要问,所以您要和她解释解释,撒点小谎哈。”
电话一直没有接通,外公的眼神顿时暗了。
“我们再打一遍吧。”
电话里“嘟嘟嘟”地响,最后又变成通讯客服的女声。
外公放下手机在桌上,对林漓说:“我们先吃完,再打过去吧。”
“说不定,秦爷爷手机不……”林漓一句话没说完,电话振动了,来电显示是秦爷爷。
外公没有拿电话,只是呆看着屏幕。
“接电话呀!”林漓有点着急,等不上外公伸手,拿手指一滑,把手机递给外公,话筒传出了大声的“喂,喂”。
外公想说话,但开口的时候声音有些哑。他移开手机的话筒,又扭头到一旁清嗓子,对着话筒说:“喂,我是大宝!”
秦爷爷没有说话,过了会儿才出声:“真的是大宝吗?”
外公有些哽咽,结巴着:“哦……我是……我是大宝,你……你同桌!”
秦爷爷反应变得激动,原本洪亮的声音也变沉了:“你过得好不好?”
外公立刻拿起电话,放在耳边,哭喊着:“你还问我怎么过?你呐?”
林漓站起来帮外公摁下扬声键,走出阳台,留两位老人叙旧。隔着好几层墙壁,他还能听到外公模糊的声音从饭厅传过来。林漓坐在懒人椅上,望着天花板的青藤。等室内没有通话的声音,他走回饭厅。外公的眼里有些红丝,等平复下来,抬起头,指着林漓的手机说:“老秦说往你这个手机上发地址,你留意下就好。我忘了留他我的号码。”
“外公?”林漓用剪刀手在自己眼睛前晃了晃。
外公红着眼,还笑着说:“我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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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路折腾,林漓和外公前脚刚到陌生城市的酒店,后脚秦爷爷又来了电话,再确认了一遍见面的时间。
两位老人见了面,仍有那般“好久不见”的激动。他们把手搭在彼此的肩膀上,以一种很尴尬又难受的姿势站着聊天。进包间之后坐在一起,直到上菜了还在聊。
林漓在小圆桌另一端,偶尔和跟着秦爷爷过来的妻子陈奶奶聊天,偶尔看着对面的老人。他们夹点菜吃,喝着酒;他们的脸,时而哭相,时而笑面,时而暗淡,时而灿烂。他们如同轮回好几个世不曾再遇见,最后好不容易能见着面了,又恨不得把几辈子的喜怒哀乐都聊上一遍。
吃完饭,林漓便换到外公身边的座位。
外公回头看他一眼,继续和秦爷爷说话。林漓听到很多认得的名字,也听来外公及其他老同学未曾说过的往事。林漓望着旁边逐渐低语而谈的老人,又出现之前那种幻觉,好像他们还是同桌,穿上蓝白的校服,坐在高三4班窗前的并排书桌,缩着脖子,躲在高高的书堆之后,不顾讲台上课的老师,窃窃私语学校里发生过的所有故事。
林漓回过神,发现秦爷爷在哭,边哭边含糊地说话:“——报应啊——她当时多害怕啊——报应啊——”
一个男人一下推开门,走进包厢,自称是秦爷爷的儿子,说时间比较晚,想要接走自己的父母,瞧着失态的老父亲,无奈地解释:“不好意思,我爸喝醉经常这样。老说以前破产的事情。我先带他回家休息。或者您在苏州多待几天的话,我可以开车带您和小林漓到处逛逛。”
“谢谢。”
秦爷爷被扶起来,离开之前还咕哝:“——报——报应啊——她多害怕啊——老陈让我别说,让我别说,可后来那次——帘子拉开了——看到的不是——不是蒋——”
林漓小声问:“他在说陈奶奶吗?”
“是吧。”外公没细说,回想着秦文杰今晚聊天的时候,转移了话题,讲到自己破产的时候,第一个女儿流产的时候,越喝越多。期间他看向林漓,小孩子兴致勃勃地,还在和人家奶奶讲在日记里自己和秦文杰高中的故事。外公叹着气,扭头劝着秦文杰,让他别再喝,而自己将茶壶里剩余的冷茶一杯杯地倒了喝完。
等电梯时,林漓跟外公唠叨着网上常转发的一张照片。里面有两个老人。一个老人隔着汽车的窗户望向外面站着的老人,站着的老人不敢看车里的老人,捂着自己的眼睛,忍住想流下的眼泪,配图的文字是:今生或许是最后一次见你。
外公只斥了句“矫情”,便不怎么应林漓的话了。
回到酒店后,外公重重地坐在椅子上,用手敲着自己的膝盖。林漓坐在旁边,帮外公捶膝盖,还在叨叨絮絮地说:“说了让您别逞能,坐车又不是很贵,非要走路,折腾了腿又疼……”
外公说:“这么近,难道还要坐车吗?能走的时候该多走。我都这么老了,真指不定哪天——”
“啊啊啊!不想听、不想听!“林漓一激动,喊得大声,阻止外公讲出后面的话。沉默半响,他又开口:“那您跟秦爷爷——彻底把话说开了吧?”
“算是?那时是我不够朋友,对不起他。”
“银行没批下贷款,不能怪您吧。”
“至少我该想到的,算没能力借他足够的现金,哪怕多给几个电话,哪怕只是借他几千、几百也行,他不至于觉得这么难受!之前……”外公回忆了很多,说得特别慢,像时光又把他拖回去,而留住他的间隔越来越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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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什么时候,大路的车水马龙,高楼的闪烁灯饰,全停了。窗外很暗,窗里有呆滞的外公,和无措的林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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