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外公买早餐回来。
“您七点出去买个早餐,九点回来,吃完没一会儿又要出去买菜,还往同一个菜市场跑,多累。干脆改成九点出门,我也醒了,跟您一起去,也好给你提下菜篮子啊。”林漓一边对外公说,一边从冰箱里拿了瓶鲜奶,坐到客厅的沙发上玩手机,点开头条新闻,那个轰动的校园案件原来刚走到庭审,被告却意外死亡。
外公半响没有什么动静。林漓抬头看一眼,没发现什么异常,于是很快又低下头看手机里那条没看完的新闻爆料。
早饭热好,饭桌上的乘具里散出带面香的热气。林漓往饭厅走去,外公正端着菜从厨房走出来。
“您说,现在的网络暴力多可怕,怎么连受害者都要被骂小丑……”林漓说着,抬眼对上了外公的目光,连忙上前握住老人的手臂,喊道:“外公!外公您怎么了?”
外公将盘子放下,跑回厨房洗了手,捂了捂双眼,在洗手池前站住了,在想事情。
林漓不敢讲话,没有走过去,只能惊诧地站在外面看着,等外公的情绪平复。
等到吃饭的时候,外公依然没有说什么。
林漓也没问。
收拾餐具的时候,外公的视线也一直向下,想说话,但一开始声音有点哑,他再清了清嗓子说:“我中午出趟门。”
“我陪您去吧!”林漓把外公手中的碗具端了过来,拿进厨房全洗好。
外公和林漓出了门,在附近水果超市买了新鲜的水果,包装入篮。他们坐上一辆的士,外公对师傅说了一家医院的名字。
林漓坐在车里,很多念头,亦不讲话。车开过街道,车窗外的人熙熙攘攘,里面却很安静,车里的人各有心事,车前的收音机放出缓缓的钢琴声,气氛阴冷消极,没有希望。
他对医院无感,此刻的担忧和害怕,大多出于不愿意看到外公难受。
事实上,外公的每个同学都是上年纪的老人。同学聚会这事情谈成了,彼此都心里有数,找人之前压根无从知晓这些同学的人生,像现在这样把同学重逢的场地搬到医院病房里的情境不难预想得到。可比起牌位和一些故人已逝的消息,现在真要看见人之将死的状况显得愈加凄凉。告别之时充满遗憾,但目睹生命日渐消亡也够残忍。
生命即将到尽头是如何的恐惧,对人对己,想得明白,也想象不到。
·
最后,两人来到一间单人病房。
房门开着,里面有两位老人。一位爷爷躺在病床上连接各种仪器,不能动弹,目光呆滞;一位奶奶则在病床旁坐着看电视,不知是否听到门外有动静,一回头便看见门外正走进来的外公,站起来招呼着,把提着水果篮的访客领进来,带到病床前。
而林漓如来之前嘱咐好的那样没有进去,站在门廊外观察着四周的环境。无论是强烈的消毒水的味道,还是匆忙经过的人眼里的茫然,都让他感到压抑,逼得他将注意力放回身后的病房。他转过身向往病房望过去,留意到门前电子屏幕上病人的名字。
过一阵子,外公出来找他,看上去情绪比先前在家的时候平复许多,拉着自己快步离开住院大楼。
“这个爷爷是你们班的?日记里成绩最好的那个爷爷?”
“嗯,是个老教授。”
“魏爷爷是什么病?”
外公在医院小花园的长椅上坐下稍稍休息,右手敲着膝盖,说:“年轻有头外伤,没养好,现在落下病根。”
“那是什么病?”
外公没有直接回答,说了一个从电影中看来的:“从前有一个病人,他做很多检查,有一天医生把他叫进办公室,和他说,‘我有两个坏消息,第一,你得了癌症,第二,你得了阿兹海默。’这个病人说,‘哟呵,幸亏我没得癌症!’”
“魏爷爷是阿兹海默?”
外公点头。
“可您今天去的菜市场,怎么知道魏爷爷在这里的呢?”
“这不重要。”
“那位奶奶——跟您说什么?”
“给我讲了下老魏的病。我们不大认识,能聊的不多。他们的儿女都在外地工作,一直是她照顾老魏。我有给她电话号码,让她有事可以找我。”
林漓望外公轻轻地叹着,说:“我们可以常来看魏爷爷的。”
“嗯,回家吧。”
到家之后,饭做好了再吃完,林漓刷完碗,又拿出日记来看。
“你翻什么?”
“找魏爷爷啊!”
“我记得以前没怎么写他?”
“好像写到几句哪次和哪次成绩没人家好来着。”
“有吗?可我当年成绩一直不比他差啊。”
林漓打趣道:“别以为我不记得您物理才13分,还有小学二年级那个零分咧!”
外公走进书房,听到这句立刻走回客厅,辩道:“都说只有那一次!而且我高考物理有84!”
“反正日记里您自己写的,成绩没人家好。看,这里!”
林漓翻到魏爷爷的一页,把日记里的内容递给外公瞧,自己在一边看集体照,把照片后的名字对应到前面的同学,班上姓魏的却只有两个女同学。
“怎么也没有魏爷爷?”
外公带上老花镜,照片端着很久,指出其中一个体型较大的同学说是魏爷爷。可林漓把照片前前后后地翻看,数着前面的人头,对着后面的名册,数到魏爷爷的位置,名册上的名字确实姓梁的同学。
这相馆未免太不靠谱了。
林漓只能翻到照片正面,细看魏爷爷学生时代的模样:“怎么比我还胖?”
外公笑道:“那时高考体检几乎都脱了,他还一百八十多斤!”
“那魏爷爷高考怎么样?考几分?”
“我不知道。分数出来之后,我得赶紧看数据、填志愿,没关心其他人的成绩。好像每逢大考,全级原来成绩特别好的人总能发挥失常,‘水浅淹死牛‘嘛。又碰上我们那一届高考改革,试卷出得特别简单,所以那届出了很多黑马。他平时那么爱炫成绩,特别是数学,考完也没什么消息,估计是考砸。”
“高考之后您没见过他吗?”
“考完数学的时候是最后一次见过他。我有两条大题都没做,心情特不好。他在饭堂看见我,坐下和我说说话,这样。”
“说什么?”
“讲道理啊。其实这些我也懂,可从他嘴里讲出来,也不知道怎么地觉得很对,第二日考试变得宽心了很多。”
“这么好人?”
“老魏平时成绩好,比马冬宁差一点点,但排名很靠前,因此平时人比较嚣张。那次劝我的时候,可以算他少有的比较有良心的时候吧。毕业以后,我才意识到,当年咬牙切齿都想赶超的那些骄傲得不行的同学,还远不及工作时在背后勾心斗角的同事来的恐怖。光明磊落的骄傲比包藏祸心的谦虚好太多了!班上那几个单科特别好的同学,课间还常会坐在自己位置上教其他同学解题。这些人,出学校大门以后再都遇不到了。”
“那……您英语不是特别好吗?您也教过别人吧?”
“还轮不上我去教别人。我语法一直不好,而且我的成绩还没别人好咧。这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哪轮得到我去教别的同学?”
外公口干,唤林漓进厨房煮开水。十分钟后,林漓听话地端着装满热水的水壶走过来,放在懒人椅旁的圆木卓上,两手指尖各摸着同边的耳垂散热。
外公指着日记的某一页,回忆说“以前可真用功!高中的时候,买一盒笔芯只能撑一个月;等大学毕业,买一盒笔芯,四年也没用完一半。”
“高中能写这么多墨水吗?”林漓拿过日记,掂了掂,这本还挺重。
“你不是看过我们班主任给拍的那张照片吗?桌面那些卷子作业本的,记得么?我们高三楼下那个打印室六台机器就没怎么停过。哪像你们现在全是电子书和练习软件,虽说环保,但点屏幕的不会有没耍笔头的带劲儿啊!我们那个时候书桌上面是一摞教科书,抽屉是试卷,同桌两张椅子之间基本都放着一两个箱子,里面有高一高二全部的教科书加上两个人的练习册。我高考前一天把书全搬回宿舍,翻了翻,满满都是字。”
“手不得断?写这么多字!”
“断了也得用脚写!不动笔做题哪能彻底学进脑子?不是天才,烂笔头是硬道理!我做学生的时候特别胆小,所以每次放假总会先把作业全写好,尽管我已经知道每次开学前的晚自习,大家在补假期作业,不管成绩好不好的,所有人都在哗哗哗地赶。那个晚上的教室一般是同学最安静的时候,只有圆珠笔划过纸的声音,还有翻书的声音,哦对,还有收作业老师的脚步声,哈哈!”
“呀,你们以前是不是有叫什么……《三年高考,五年模拟》的?”
“是《5年高考,3年模拟》!”
“这不是我刚刚说的吗?”
“等老师来喊收作业,看到多数人都在赶这儿写,会放水,说可以延迟一周的时间再交。那个时候我还暗爽啊,看,别人都在赶作业,只有我能轻轻松松地看书、复习。哪里想过,别的同学一个假期都爽透了,我却哪儿都没去!”外公嘟着嘴,不甘心的一副样子。“这些作业写完也不舍得扔,堆在储物室发霉了也没收拾,老觉得高考复习的时候会回去看,其实压根没回去看。高考完以后,我回到高三楼,大家都在撕书扔纸,我在储物室放的资料也全部被同学拿去撕了。我凑个热闹,撕掉几页手上的笔记本,可又心疼自己的功夫,很快停手了。想回宿舍,可走廊白花花的一片,所有人都在闹啊叫啊,最后大家怎么散的我都不记得。”
“您的书可没撕吧?”林漓边说边指着卧室书堆的方向。
“我还挺宝贝它们的,没舍得撕掉,也一直都带在身边的,虽然还是基本没怎么看过。”
林漓皱眉埋怨:“还宝贝,都积尘了。”
“教科书很多东西,我还记得一些,门德尔遗传,那个,动量守恒,还有元素周期表,那不是有口诀吗?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钠镁铝硅磷硫氯氩钾钙……跟歌儿似的,很好背!”
“你们才背这20个?”
“嗯,不过我化学竞赛班的,20个元素后面也要背的。”
“不如您全都背背,给我露一手?”
“那个……我竞赛课基本没懂,也不是特别用功……”
“可您好像得过奖吧?”林漓拿起日记,想翻到得奖的一页。
外公却先回答:“学校比赛里一个三等奖,全蒙的答案。你知道吗?得奖之前,竞赛班的老师都不认得我。得奖以后,见到我又喊名字又笑的。那老师只肯教尖子班的,听说。我对他印象特差。对!魏鹏和我一起上过这个课,他拿一等奖,在我们高一还没同班的时候。我怎么没想起来?难怪高二一开学,他老喊我……”
爷俩聊得起劲,饭点到了,又奔赴一趟饭馆。
·
林漓站在火锅店门前,顿时没了兴致。饭馆里头早坐满客人,爷俩只能被安排到外面的桌子坐下。火锅还没上,林漓已然全身是汗。他如同一只瘪了的气球,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对好吃的没有念想。旁边桌子换了群人,闹哄哄地进来一群大学生聚餐,听着对话,应该是高中聚会。
林漓转过头瞄了眼,问外公:“您高中毕业的时候在哪儿聚餐吗?”
“老杨在市区的西餐店订好房间,考完以后大家吃吃喝喝了一晚上,后来还临时约了个卡拉OK的房间。太晚了,有人先回宿舍睡觉,剩下的蹲了一宿网吧。”
“您哪批啊?”
“我吃完牛扒,牙疼得厉害,所以回了学校。不过也是玩到两三点才睡的。”
“在您宿舍里玩吗?”
“在学校闲逛吧,那时候高考是要清场,因此高一高二都不在,我们这群已经毕业的,满校园地疯也没人会管我们。”外公喝了口茶,望着茶杯说:“其实我们还喝了些啤酒。不知道谁弄来的。那会儿,大晚上的,随便哪个角落都有一伙人坐着。我和几个舍友疯一阵子,赶紧跑回宿舍。可回去吧,觉得空荡荡的。我们的书啊,被子啊,下午已经被爸妈拿回家了。几个人坐在铁架床的木板上,瞎聊,聊到最后大家都困了,横七竖八地,睡在地上,挂在床上,哈!第二日醒来,一个、两个都不打招呼地离开了。我也是。回家以后,坐在沙发上,呆着不知道要做什么。高三也就这么结束了。”
“……我那时候复习的特别好,可一考完试什么都记不起来,脑子一片空白地走回教学楼,第二日也是走路回家,之后又睡一天,醒来发现已经是中午,立刻蹦起来,边穿衣服边大喊大叫地,‘妈,你为什么不叫我?’我妈拿着锅铲从厨房里跑出来,大声地笑我。那个时候我才反应过来,我已经不用上学了。”外公绘声绘色地模仿着那时候的自己和曾外祖母,眼里满含柔光。
服务员经过瞟见锅里满满地浮起来的肉,提醒着:“那个,顾客——肉,能吃了!”
“哦?哦,吃吧,吃吧。”
林漓的手机在裤袋震动两下,他拿出来看短信。
“外公,班长的相机弄好了,明天可以去拿。”
外公点头,低头吃了口蘸上鲜辣椒酱的羊肉。
“那班长的成绩好吗?”
“不记得,”外公往嘴里送一口肉,抬头问:“欸,你小子怎么老计较这个?”
“又没人找我玩也不想参加活动的,我一个学生,不在乎成绩,还能做什么?咱们的教育不都这么训来的吗?您高中的时候肯定也是这样过来的……”
外公想反驳,林漓抢着说:“我知道,您总说没有很在乎成绩,也说东西要真的学进脑子里,但这一定是您后来再真切地悟出来的吧。不是那个人生的位置,没有成长到那个时候、那种境界,还是一个学生,再怎么说也很难不在乎成绩。更何况,成绩是我做学生唯一的证明。我在学校也没什么朋友,一个转校生,没人会找个迟早要离开的人做朋友的,既然如此,成绩是我唯一的资本!”
“……说这么多?我刚想说的还真不是这个!何况你们班同学里谁会知道你小子迟早要离开啊?那都是你自己胡思乱想的!”
“甭管同学知不知道,最后结果都一样。反正我都已经这么走过来了。”
“小子,别是你太拒人于千里之外吧?”
林漓放下筷子,关电磁炉,正经八经地端起态度问:“外公,您为什么老叫我小子呢?叫我林漓不好?”
“谁说不好的?你名字我给起的!”
“啊?诶既然名字是您取的,喊我林漓多好啊!怎么当谁的面都喊我‘小子’,整得像是我平时在家特别混混似的!”
外公倒也没还嘴,伸出筷子往锅里捞了捞,夹起两片肉放进林漓的碗里,苦笑着,小声地说:“我妈当年也是这么喊我……”
林漓霎时想起外公家的墙上挂着一张打框的旧照片。里面的外公看着很年轻,站在一个女人旁边,女人旁边还站着另外一个男人。那个女人挽着着外公的手臂,花头巾下没有露出头发,眼框深凹,瘦骨嶙峋,但笑容似鼓足全身的力气,想给以后看照片的人留下一点好的念想。这是那面墙上唯一的一张同时有这三个人的合照。林漓被妈妈寄养在外公家之后,常看到外公端着茶杯,站在这张照片前凝神。
“我妈还喊过我‘小浑蛋’呢!”
外公轻轻地推了下林漓的脑门,伸出自己的筷子又往汤里捞了捞,夹起一些肉放进林漓的碗里。
林漓皱起眉头,嫌弃道:“外公,我们用公筷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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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外公在卧室正鼾声如雷。
林漓被吵醒,起身到客厅,开灯后,捧着外公的日记本和班长木盒子里的东西,重新认真地、从头到尾地再看第三遍。这一次,不含糊,不跳页,品读一个人的三年时光。
参考父母书架上的各色游记,以前旅游回来,林漓写过一些出行心得,但从没有写过日记。他的那些心得往回看看,显得特别幼稚,情绪上来了,也不过是一点行走的感触,不深不浅。而外公的日记里,简单的字句表达着多变的感情,很真实。他翻看着每一篇的记录,把里面出现的名字和照片跟同学录的人对应起来,像透过外公的眼睛,窥探着五十年前的那份青葱岁月。这字里行间,藏有一个迷茫多虑又敏感的少年。高中的他,会为母亲的健康夜夜祈祷,为下降的成绩时时烦恼,偶尔为班级的荣誉振奋,又会为失去的集体名次悲悼。枯燥且普通的高中生活,二维印象的老同学,可以在一个平凡学生的笔下变得有血有泪,跌宕起伏,这让林漓感到不可思议。倒不是因为外公的文笔特别好,仅是有感,这日记里的唠唠叨叨,乘以时间,最后得出沉甸甸的青春。
他察觉卧室的鼾声停了。
外公缓缓地走出卧室,扭头望见林漓:“嗯?”说完,外公呆了一会儿,便走进厨房,拿出冰箱的剩菜,放进微波炉,坐在饭桌旁等了等,又回卧室躺下。
林漓被眼前的一幕惊住。
等外公进了卧室才连忙跑进厨房关掉微波炉,坐回客厅的位置,琢磨着昨天从医院回来时搜索到的魏爷爷病情的信息,还有电视里曾见过相似的情境,回顾这段时间里的种种,霎时头皮发麻,掏出手机再打开收索引擎,翻查了很多数据,最后走出阳台,紧咬着自己的牙齿,拳头握紧,忍着指甲刻进掌心地疼,在黑暗中站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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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上,他洗漱完,在外公旁边一张椅子坐下。
“你昨晚没睡觉啊?还是跑哪儿哭去了?”外公指着林漓脸上的黑眼圈和略浮肿的双眼。
“有睡的,”林漓揉搓眼皮,问:“黑眼圈很重吗?”
“小子,你是不是通宵?”
林漓恍惚着,慢慢地摇着头,伸手拿一个包子,吃到一半,对外公说:“我们今天能去看看魏爷爷吗?”
“行啊。你赶紧吃!”
吃完早饭,林漓麻利地收拾好碗具,和外公叫了辆的士来到的医院。
走进病房后,里面仍然只有昨天那两位老人。
“王奶奶好,”林漓慢慢地靠近病床的位置,轻声地问候:“魏爷爷好。”
“好孩子!要不要吃点水果?大家探病带得太多,吃不完,你帮奶奶吃一点好不好?”
林漓礼貌地点头。
外公和王奶奶推攘着,从床边得桌子上拿起水果篮,一同走出病房外面找更大一点的水池洗水果。
林漓发现桌子上有一个弹簧娃娃,手工粗糙得很,没有弄手脚,只带头和身子,白衣红蝴蝶结,红鼻大眼咧嘴黄毛,是一只小丑,脑袋像活了一般晃了晃。
他一惊,立即移开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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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只剩下他和魏爷爷两人。
林漓仔细地观察着眼前的病人——他秃顶,特别瘦,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衬着很多老人斑,双炯无神,呼吸厚重,嘴巴微微张开,周围的肌肉偶尔抽动几下,余躯僵直。连接魏爷爷的仪器发出有节奏的“嘀嘀”声,是房间里唯一的声音,也成了他作为一个人仅存的信号。林漓注视魏爷爷的脸,越来越害怕,往后退几步,撞到正走进来得护士的推车。
“欸,欸,你看着点!”护士对磕到车角的林漓喊道。
“对不起,对不起。”林漓跑到走廊的尽头的窗口,用力拉开窗户,重重地呼吸着,缓解胸口的郁闷,这时身后传来外公的声音:“林漓!你站那里干什么?快过来!”
五人一推车,房间里变窄很多。护士对王奶奶嘱咐几句,换点滴,留下几张单据,推护理车走向下一个病房。王奶奶举着手里红色的薄纸,说要下去缴费。林漓主动说陪着一起下楼。
两人在等电梯的时候,林漓小心地问:“王奶奶,魏爷爷这个病,我听外公说,是因为以前有头伤?其实我可以问吗?不可以的话也没关系的。”
“怎么啦?”
“没有,我是……我就是想解一下……以免……看到魏爷爷这样,我是想问问您……没关系的,如果您不想说的话……但是……”林漓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不受控制地语无伦次,又想知道,但又不想知道。
“孩子,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林漓抬头望着王奶奶,眼内瞬间湿润。
王奶奶轻柔地拍着林漓的背,问:“孩子,你知道你外公的病情了,对么?”
林漓垂下头,眼泪直直地滴落在地上,点着头。
“老魏呢,四十多出过车祸,开车被人撞上,头受的伤比较严重。当时车里有两个学生,一个当场死亡,调查过后,死因是学生身体状况不好,加上车祸导致的。后来老魏出院回学校,渐渐地多了些不清不楚的传言。总有人碎嘴造谣,总有人跟风盲从,说老魏和学生闹过矛盾,可总不至于就有害人的想法呀。他堂堂正正地做学问,哪里受得了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官司打过,也赢了,他自己还是过不去心里的坎。这不——后来脑疾和心病也都跟着出来,没退休就把教授的位置辞掉。回老家养身体,可也没注意,这病耽误几年,渐渐变成现在这样——”
电梯门开了。王奶奶拉着他进电梯,直达1楼。
走出电梯和大楼后,外头是医院的小花园,人很多。太阳太猛烈,直直照射下来的阳光,两只手掌撑在额前,等微疼的眼睛适应过来,才对王奶奶说:“可以问您怎么认识我外公的呢?”
“前几个月吧,我带老魏过来找这边一个脑科主任复诊,碰巧你外公也在外面等同一个医生,撞见以后,我们俩聊了很久。现在看来,你外公情况控制得还不错。”
“那个时候魏爷爷住院了吗?”
“还没——不过他身体也不好,不能作对比的。的确现在病情严重了点,我们才搬回来,住到这医院附近。”
“您是搬到莲花路?”
“对啊,我昨天在那边的市场还见过你外公的嘛。我当时带他来,但他——那次没进房间,看不得老同学变成这样了吧——”
眼前的王奶奶,话语都十分轻松,没有一点预想中的沉重,林漓问:“王奶奶,您还是挺乐观的。”
“老夫老妻的,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这点病不算什么!”
“我见过家里一些亲戚长辈生病,不管病情轻重,自己或是亲人们瞬间被击垮。您的心态很积极。”
“人老了,生病必不可免的嘛。重要的是,家人还在身边的时候,能陪多陪。与其浪费时间去悲伤,何不潇洒一点,陪他走完这一程——”王奶奶听到叫号器的声音,往缴费柜台凑过去,让林漓站在原处。
这时他又发觉自己视线模糊,看不清周围,脸上凉凉的,别过头,在衣袖上蹭掉眼泪。
对啊,王奶奶说得对。
·
回病房的时候,王奶奶见到电梯人太多,拉着林漓爬楼梯。
林漓逐渐开始喘气,但一旁的王奶奶仍健步如飞,气息均匀。
王奶奶调侃着道:“你小子身上的肉能往你外公那儿贴一半,你俩身体或许都会好些。”
林漓愣一下。温柔体贴的王奶奶冷不防地蹦出这么一句,他不太适应。这些九零后的老人家吐槽的神力都好似是一派相乘的。
“您真像以前就认识外公一样!”
“为什么?”
王奶奶的话带卷舌音,不是当地人,林漓猜她以前可能不是和外公同个学校的,可自己实在太累,不想解释,苦着脸说:“我随口一说!”
“我对你外公真算有些印象。你魏爷爷经常说高中的事,还留了些照片,不爱放相册,很多都夹在书架一堆书里,偶尔当成书签用。我去翻书的时候,会掉出来一些。”
“我外公喜欢把照片放在他枕头底下……”
“咦,好像我包里的书有一张他们高中的照片。回去我给你找找。我当时看书身边没有书签,随手拿老魏的照片夹着……”两人边说边走回病房,王奶奶先是靠近病床瞧了瞧魏爷爷,手抚着魏爷爷的额头,转身和外公讲几句,再往包里掏照片。她拿出一本书,白色书皮泛黄,还有点破,大概被翻过许多次。她的手挡住一部分封面,林漓只看到书名里两个字:最好的。
王奶奶把书快速地翻着,取出一张照片递给林漓,外公也凑过来看。照片里,上面灰蒙蒙的,中间分明地隔开一条水平线,线下面像是一片海,能看清海中还有几个光着膀子、举起双手的人。脸又是模糊的,看不清。
外公伸出手,指着其中一个人说:“这是魏鹏吧。”
王奶奶站起来,加入他们:“哈哈哈,看这肚子,一定是!”她又坐下,给魏爷爷喂了点水。
外公站在病床边,握着照片看了又看。
·
林漓和外公走出医院之后,到维修店里取回相机,走路回的家。
“魏爷爷这个病,治得早的话就能好,对吗?”
“我也不知道。”
“那平时怎么防止恶化呢?”
“顺其自然呗。现在多少高科技,这个病还是只能吃点药。**凡胎的挣扎,终究是敌不过恶疾的。”
林漓变得有些激动,说:“您不是!您不会的!”
外公低头望林漓,略微吃惊,可慢慢想来,小子回来的时候,眼睛里带血丝,绝对哭过。
外公紧凑的眉心渐渐松开,眼里是种复杂的情绪,欣慰,同时也难过,只得说:“不要吃油条吧,还有包子吧。我们化学老师以前好像教过,南方的包子,发酵粉含铝,吃多了不好。这个老师的爸爸也有这个病,走失了。她加上3、4班还要教两个尖子班,请三天的假还是却没找着人,回来给我们上课的时候,自言自语说不能吃包子的那些。”
“外公,我们今天在外面吃吧。吃肉就不会难受。”
外公发觉自己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
是王奶奶来电话,让他们先别走,再回趟病房,待会有个高中得同学也过来探望魏爷爷。林漓在一旁听完那声音大得像扬声的消息,拉着外公往回走。
回到病房以后,坐了一会儿,很快来了位没见过的爷爷,座位旁放着一大袋苹果,进门看到一房子的人,先开口:“你们好啊。小王,这是你们俩的亲戚吗?”没等人回话,立刻伸过来一张名片。
外公看着面前的人,接过名片,而林漓探过头来看,名片上是黑体加粗大字:真明贸易公司,董事长郑游。
王奶奶相互介绍着:“这是你们的高中同学,大宝。”
郑爷爷惊讶了,说:“大宝?大宝!哇,这得多少年没见啊?都认不出来……”
“太久啦,太久啦。”
“那这个小孩是?”
“我外孙!在我这儿过暑假。”
林漓知道这是自己要打招呼的信号,立马摆出笑脸,礼貌恭敬地问候郑爷爷。
两个老人看着聊得挺好,谈到同学聚会的事,班长,还有魏爷爷的病情,再说回魏爷爷高中的一些事。林漓记得哪位奶奶或者爷爷说过的,魏爷爷那些冒充别人写情书的所谓“玩笑”。那时听闻,觉得这种行径怪恶俗的,对这个同学没什么好印象。可魏爷爷现在已长卧病榻上,怎么和病人生气呢?
老人们在社交,小孩识趣地退出病房。林漓想去走廊尽头的大窗口外望望楼下的小花园。走廊拐角是安全楼梯,三个中年人毫不顾忌地在病房外大声谈话。
“爸那件事对我影响多大,你知道个屁!只有你们愿意信他!我可不信!”
“爸妈结婚几十年了,那种事——怎么可能是真的?”
“你们还那么天真吗?外公什么身份?妈就算知道肯定也不会告诉别人!那男的,总是来咱们家,名义上说是什么,欸,孤儿!挣学费!爸帮下忙,给我们补课!一切整得合情合理,妈不在的时候,他俩关在一个房间,谁知道发生了什么、干了什么?”
“大哥你别喊——啦——这事真不敞亮,不论真假!”
“那男的——说不定也不是完全乐意的——”
“对——啊!这种事,怎么可能空穴来风?”
“二哥你还记得吧?有一次我们提前回来,房间里哭的骂的——”
“我说什么来着?这可是犯罪!爸现在这样,多少是报应!”
“行了!大哥!你都知道就别再说——”
医院里人情冷暖和真相谎言,遍地都是。
·
一个有些年纪的医生进门,身后还跟着很多年轻的医生,所以非家属的三人和王奶奶走到病房外。外公回头望病房里逐渐淹没在一群医生里的王奶奶和魏爷爷,朝他们喊出简单的道别,还是拉林漓走了。
电梯即将下到一楼,郑爷爷抬手看表,对外公说:“你待会没什么事吧?我们吃个饭?”
“好呀!”林漓饿着,先作答了。
外公拍了拍孩子的肩膀,只能说好。
郑爷爷把手放下来,不时地用手指摸着那只表。林漓瞄到金属表带的缝隙间紧实地缠着一条细皮筋,褪色了,但能看出原来是紫色的。
三人走进离医院不远的一间餐厅,坐下,点了些小菜,再聊了各自的家庭,回忆些高中的趣事。尽管郑爷爷和外公很努力地让餐桌的气氛像两个好友见面一样自然,但时间带来得隔阂无法磨灭。他们中间,像隔有一层保鲜膜,让各自在对方眼里只是个模糊的、仅仅是看起来有些熟悉的样子。
只有坐在两个大人之间的林漓看清“保鲜膜”带出的假像。外公约见有些以前不是特别熟悉的同学的时候,就会这样不自然,而另一边的郑爷爷,忍不住抛出而后又尽力回避着一些很想知道真相的话题,总是欲言又止。
等外公离开桌子上洗手间,林漓便问:“郑爷爷,我可以问您一些事情吗?”
“啊,可以啊,问什么?”
“这听起来会很唐突。关于这件事,我这一路问外公很多遍,他不肯告诉我,可我觉得您会知道一些原因。”
“可以啊。”
“为什么你们班的人毕业后彼此都没再联系吗?”
郑爷爷抬眼,若有所思,答:“其实你为什么这样问?”
“外公说的,都没有你们的联系方式啊。”
“可我们班并不是全部人不联系呀。虽然大家不是同一个地方住,但聊天软件那么多,保持联系又有什么难的呢?所以你不该问为什么我们班的人没有相互联系,要问你外公,为什么不和我们联系。或许这也是你外公不肯和你明说的原因。”
“请您原谅我说句——不太好听的话,如果真的是外公单方面和高中同学失去联系,这至少表示——他不在乎?所以我更加不明白这个同学聚会的目的是什么。”
“我觉得,这里有个苦衷吧。未必是你想的你外公是刻意离开我们这个圈子的。这个不难想到的,孩子。”
“那是什么时候,外公没和你们联系了呢?”
“是大学刚毕业那阵子。不得不说,毕业以后同学感情淡了很多,关注都转移到工作上。我并不完全不知道他的伤心事吧,还是老秦说漏嘴我才知道些。也不懂怎么搞的,很快在班里里传开。”
“什么伤心事?”
“那时候你外公的妈妈——得了癌。”郑爷爷说完,喝了口茶。
林漓猛地想到家里墙上那张照片。那些被他想不懂的缘由,竟全藏在眼前。
“分别的理由不一定是惊天动地,家庭、爱情和友谊不会天长地久。生活极少地会如你所愿,逼迫你作妥协,直到你发现舍弃了曾珍惜的东西,想回头重拾旧情时,人已经不在原地等你了。”
鼻头泛酸,林漓眼里忽然涌出了眼泪,赶紧仰起头,不愿哭出来。
郑爷爷轻摸着自己的表带上的皮筋,说:“孩子,现在你能为你外公做的,就是陪着他,做你外公想做的。那些原因啊,无论是什么,都不重要。”
林漓伸手往脸上擦了擦,抹掉眼眶装不下的泪水,说:“我知道的。”
郑爷爷伸出摸表带的手,举起茶杯,又喝了口。
吸吸鼻子,林漓又问:“您说的老秦,是外公同桌?”
郑爷爷没说完,外公恰好回来,估计没听清楚,直接插了句嘴:“他哪里愿意?老郑肯和我同桌?隔壁桌是蒋梅,他哪肯换?”
“你换座位之前还坐李秀旁边呢!你一开始不也是没肯换走。秦文杰刚坐你旁边的时候,你是多嫌弃那位置!”
“我哪有?”外公瞥了眼林漓,对郑爷爷问:“我才走开一会儿,这小子又哭了?”
“这孩子给辣椒酱弄哒。”
外公疑惑地望着林漓,没说什么,坐下来。
·
离席前,郑爷爷和外公交换手机号码后,各回各家。
林漓快速地查地图,和外公小跑着赶上前面车站正开过来的最后一班回家的公交车。
爷孙俩都藏着心事,没说话,仅挨着坐,一个望着窗外飘过的一盏盏黄灯,另一个看着寥寥无几的乘客分散地坐在前后车厢中。车开到一个站,上来一个年轻人,被黑暗的车厢以及面无表情的乘客惊道,刷乘车卡的时候愣了下,最后在靠近车门的位置坐下,很紧张,缩着腿,随时准备要逃跑的样子。
外公用胳膊肘推了推林漓,说“要不我给你讲个恐怖故事,是真的哟。我姐小时候告诉我的。”
林漓将视线放回车厢中,车厢变得更暗,一下气氛和兴趣便上来了。
“以前北大有个研究生,晚上从学校回家,站在一个夜班车的站牌旁边等公交车。他转身一看,旁边多了个面容慈祥的老婆婆,在对这个研究生笑。这研究生觉得这么晚,这样的老人有些惊悚。凑巧一辆公交车就开过来了,他匆忙上车,可婆婆也跟着上来。这个车厢更恐怖。车头的司机,面色惨白,车厢中间一个白衣的女孩,还有一个异样的中年大叔死死地瞪着车窗,而车后座还并列坐着三个人,都是低下头、头发把脸盖住。车开了很久,经过很多个站台,都没有停下来,研究生更加害怕。这时候那个婆婆对研究生喊‘年轻人啊,我是你学校的教授,信我吧,赶紧下车,站到后车门!’研究生立刻站过去,车门果然打开了。他冲下车,到处看,发现自己到家了。第二日回学校,研究生想找到这个教授道谢。他在宣传栏看到简介,去问自己的导师这个教授的办公室。可他导师告诉他,这个教授昨晚已经去世,导师早上刚从悼念大会回来的。”
“我怎么觉得不是真的呢?”可林漓还特意瞄了现在的车厢,确认环境安全了才敢问话。
“我姐在火车上告诉我的。那时候才四年级,车里的空调又冷,我吓得不轻。”
“您不是老何家九代单传吗?哪里跑出来个姐姐?”
“谁说我九代单传?只有我这一辈是基本的孩子每户单配而已!那是我一个堂姐姐,我们家让我拿她喊亲姐姐,我们呢还算长得像吧,毕竟我爸和我大伯是双胞胎。只是后来我跟这个姐姐不太亲近。她自恃嫁得富贵,不喜欢回老家这边。我们——有四十多年没见过面。”
回家的车站到了,外公拉林漓下车。车站走回小区还需要一段路。走暗路无聊得很,林漓问:“您四年级怎么在火车上?被拐过吗?”
嫌玩笑无聊地不想搭外孙的话,只顾讲自己的,外公回忆说:“家里人一块旅游嘛,长途火车挺闷的,我们一帮小孩睡不着,在车厢讲起鬼故事。我一直记得那个晚上,桌上有一阵冷掉的薯条和汉堡咸腻的味道,车厢太冷,赶上这个氛围听到很多‘鬼故事’。”
“那除了这个‘北大研究生’的故事,”林漓边说边举起手作空气括号的手势:“还讲过别的吗?”
“呃,还有个和我高中舍友说的一样啊,我想想,嗯,也是‘真的’,”外公跟着做林漓的手势,讲道:“火车经过一个山头,一个女孩对她妈妈说,怎么那么多哥哥姐姐,大晚上的,不回家在山上玩。她的妈妈往窗外看出去,什么人都看不到,只有一堆坟墓。”
“不得不说,您跟您的舍友简直‘物以类聚’。”
“呀……我们宿舍楼也有个事,这个就真的可能不假。”
“还‘真的可能不假’!您说呗。”路上没灯,林漓走着走着,渐渐和外公靠近些。
“有一天下晚自习,我和一些同学一起回到宿舍,看到告诉我那个故事的舍友坐着发愣。我们去作弄他,可他说自己见着不干净的东西。一开始我们还不信,这家伙平时总说自己有阴阳眼,说自己回来,有一个黑色衣服的女人抱着个黑色布料裹着的婴儿经过他。”
“这很假呀!”
“可是他表情,僵着这么一张脸,一直坐在自己的床铺上,又不动,熄灯之前都没怎么说话,这显然是被吓坏的模样啊,不像假的!他是个乐乎乎的性格,那以前回来不是和一帮人开玩笑就是在看漫画。所以那个晚上真的很反常。”
“有阴阳眼的人平时还能乐乎乎的?我不信!”
“我妈也不信这个。我回家和她说,她还给我说一大堆小时候在外婆家的鬼故事。我当时听着也不怎么样啊,可我妈觉得是自己故事才是真的。”
“或者我们只愿意相信我们想要相信的。”
俩人赶上前面有人打开小区的院门,碎步跟上去,回到住宅楼下。清洁工在小区里开着声响大的蓝车清走了垃圾,林漓听见声音瞭望过去,不一会儿对外公又说:“我给你收拾下您的房间怎么样?”
外公往小区垃圾池看过去,拍了林漓一掌。“小子,想啥讷?”
“至少把您那成堆的CD和地上的书放在柜子上也好啊。”
“我的房间不乱,别搞这么多麻烦的。”
“我上次找您的日记本,里面都结蜘蛛网啦!好好一个房间,非得弄成‘鬼屋’吗?何况这些东西里也许会有您同学的线索,您还有几个没找着吧。”
“那行。”
·
第二日,林漓起得很早,连早餐都没有想起来,洗漱完毕便进了卧室,坐在木板上,将地上的书一本一本地擦干净、摆整齐。书堆很快冒出一本粉红色封面的书。是中文版《秘密花园》。书页里漏出半截水银温度计,林漓赶紧将它抽出来放好。书一翻开是第二十四章,书页已凹出一根水银针的形状。
外公的书除了一般的读物,还出现几本食疗和癌症治疗与调理相关的书,林漓翻了翻,擦掉灰尘,放到桌子上。这些书下面是几本小笔记本的手账,上面有每天的饮食、排泄习惯、吃的药物以及身体症状的记录,和外公的字不一样,时间最早是外公大学毕业的时间。
这是曾外祖母做笔记的手账本!
每一页都是密密麻麻的内容。字体由一开始的凌厉流畅到后来变得扭斜歪曲,手账本的主人显得越来越有心无力,但字体慢慢又变原样。最后一本还翻出一张作文方格纸,夹得很紧,笔墨发潮使得它黏在某一页里。方格纸上的题目和全文都已糊得厉害,只能看清的是印刷字的题目要求,是个小学作文,要求学生描写自己对将来职业的期望。他以为还会是曾外祖母留着自己孩子写的“我最喜欢的人”或“我最尊敬的人”之类的内容,留下这张作文还是挺奇怪的。他本打算坐下细看,可周围已经没有位置,打消了看手账的念头,继续收拾。捡着捡着,一只家蛛快速地爬过来,林漓站起来想踢走它,却把另外一摞还没收拾到的书给踢倒了。
散落一地的书里露出两本全黑封面的大本子。林漓翻开第一本,是本相册,很厚。他合起来,又翻下一本,全是字,有日期和天气,像本日记。他合上本子后站起来,好不容易两手抱齐翻出来的那些物件,慢慢地走出卧室。
外公正在吃油条。
林漓走过去,把手里的东西种种地放在桌子上,赶紧把外公嘴里的油条扯下来。
“小子,造反呐?”外公摸摸发疼的下颚。
“您不能吃油条!”
“我们老师也不过就这么一说——欸你还我油条!”
“反正您不能吃!”林漓一把抢过外公手里的油条放在自己碗里,把刚扔桌上的东西推过去给外公看。
“我还想过自己去找!被你给先发现了。”外公扫了眼桌上的东西,先棒起相册,翻到某一页,看了挺久。
林漓瞥了眼,那页有张合照,上面有开得很茂盛的桃花树,和三个人。其中一个人是外公,不过相册这张照片中的外公很年轻,和家里墙上的照片虽然差不多的年纪,但墙上照片中的外公更瘦、更憔悴。想到这里,他走到照片的墙边,摘下相框,再拿到餐桌前和相册里的照片对比。相框里的三个人,是这照片中的一家三口。这本相册从头页翻起来一直是他们一家人在各种地方的合照。
他坐下来,说:“外公,郑爷爷那天和我说过一件事。”
“……我知道啊。”
“啊?”
“老郑不知道你不吃辣。”外公接着说:“我只是不明白你哭来干什么。”
“可曾外祖母不是……癌症什么吗?”
“癌症早期的话,做手术就可以。”
“早期?”
“嗯!我立马带我妈上大医院做了肿瘤切除手术,再化疗和放疗,后来定期检查,病情控制得很好呀,没有复发。”
“您一直都这么镇定吗?”外公波澜不惊的陈述,让林漓疑问道。
“事情过去了嘛!以前就没那么镇定。可是,那会儿怎么镇定得起来?那可是我妈妈!”
“治疗的时候,日子过得很辛苦吧?”林漓注视墙上拿下来的相框。
“记得我妈病的时候,我经常地回想起一件事。我们大三的时候还有的聚会,最后蒋梅、老魏还有我一起打车回家。我们三个在车后座为一件事吵起来。他俩都笃定电影里的万磁王和哈利波特那校长是同一个演员,而我非常确定不是。我们吵了一路,还赌气谁输了就怎么着、怎么着的。最后查手机,我赢了。挺奇怪的,我特别高兴,尤其能赢这俩个人。那时候可真够无知!这些事情有什么好吵的,一点意义都没有!所以你问我辛不辛苦?我只庆幸没有再浪费任何时间。”
“癌症都是电视里得滥调子,我还以为这些事离真实生活很远。”
“嗯……的确很远,直到发生在自己身上。”
“幸好是早期!”林漓把手搭到外公的肩上。
外公抖了抖肩旁,将林漓的手甩开,低头翻后面的照片。
“只是这墙上那照片里……曾外祖母怎么那么瘦?”
“那是我妈自己心虚,一时觉着活不下去,硬是拉着一家人照了全家福,还挑了个刚化疗完得时候。本来一直胃口不怎么好,人当然这副皮包骨的模样。后来我给她变着花样做菜,我妈吃得好,病消了,这肉自然能长回去了。”
“可这相册怎么没有她病好的照片呢?”
“我后来都用手机留照片,放到网上云盘里存得久,只是现在找不回密码。”
“欸那更奇怪了。既然曾外祖母病好了,那为什么您还是和班里的同学在那时候断了联系呢?”
“我只顾得上我妈,别的事我也没管了。这大家天南地北地跑生活,不见面,慢慢也淡了。所以你别不信,真是因为老杨才动了心思搞这聚会的,不然我可找不着其他法子!”
“您要是先前找人家同学多聚聚的话,现在犯得着这么辛苦去找人?”
“那我没找人家,人家也没来找我啊。”
“所以这聚会您是准备搞报复!终于让我把您实话套出来了吧?”
“小子想哪去了?我可没心思怪他们!”
“诶换我就不像您这么折腾。”
“可你不是真这么想。不然你不会老是问我原因、原因的。”
林漓撅嘴,不情愿承认。
“不管怎么样,我们班有很多共同的回忆,这不是假的。你自己不也说吗?多好过少,少好过没有。尽管你强调的是现在时,可我不介意是过去时。”
“有共同回忆又怎样?你们现在彼此之间都没那么熟……”
“可回忆里的少年意气风发呀!大家都能想起学生时代的自己……挺好的。”说罢,外公端起相册,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往杯子里倒上热茶。
林漓以为要抖落出几块心头大石的,最后都是些小砂粒,还是硌着。总是有种哪里不对但是也说不出来的感觉。既然不是最坏的结果,是最好的结果。
他把曾外祖母的几本手账本留在饭桌上,进卧室继续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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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林漓进去后,外公才敢看向饭厅那边,看向母亲的手账本,动也不动。
茶渐渐地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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