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那些冷漠的人

晚饭过后,林漓的手机响了。

“这么快?”

他接通电话,再递给外公,是先前的俞爷爷。

“大宝啊,老胡过几天想约下你,我把你手机号码那张纸给他了,他会联系你的。”

“哪个老胡?”

“高考完那晚上不是喝醉了发酒疯吗?那老胡,胡明鑫!”

外公面露难色。

“对,你帮我问过你家女儿没?”

“哦,唉,还没问。我闺女这段时间都在外地忙,所以——”

“行,那就这样!”

“欸你明天去吗?”

“我还有事,我不去。”

对方先挂机。外公把手机还给林漓。

“胡明鑫吗?”

“你是不是把我整个班的人名都记下来了?”

“年轻人必须讲效率。不过您这么不舒服的表情是为什么?”

“这位爷爷有些难搞。你吃完收收,我去阳台躺会,今天好热!”外公边走边说,端着茶杯往阳台走去。

林漓洗好碗,抹饭桌,迭椅子,打开冰箱拿了罐冰可乐,把手机放在客厅,也走到阳台外,没亮灯。

一片黑暗里,外公在拐角处的躺椅上,好像睡着了。

于是,林漓蹑手蹑脚,倚在青藤下栅栏处。四下很静。小区也没有孩子玩闹的声音。周围楼层没几户是家里着灯的。抬头看,大楼间距够宽,夜空被廓出一条长带,深蓝色渐渐渗出紫黑色,嵌上几些亮点。他觉得整个世界好像只有他一个人。他甚至还以为自己耳鸣,或聋了,因为没有一点声响。

好不真实。

夜更深了些,星星变多、变亮。看久了,它们仿佛会动,在闪,在烧。渐渐地,好像整一片星星都聚起来、烧起来了,成一团团火光。林漓的肩旁被拍了几下。

“你小子扮梵高呐?”

林漓抹下额头,手背满是汗。“太热了”

外公靠在栅栏上,抬手挠了挠脖子上的红斑。闷热的天气,汗出来了渗进伤口,怎么能好。

“去看看医生吧。”

“会自己好啦。偶尔有点痒,还能忍。”

外公抬头,望着星星。

“你外婆给我发过一首诗。”

林漓歪着头,抿着嘴笑。肯定特肉麻。

外公背出来:

Doubt thou the stars are fire;

Doubt that the sun doth move;

Doubt truth to be a liar;

But never doubt I love.

没听懂。林漓问别的:“那卧室里的诗是外婆的吗?”

“不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有那个相框的。我看着不错,搁在房里,没扔。”

周围有户人家的灯一下着了,过一会儿就传来轻快的音乐。外公听了会儿,笑着说:“这么有情调。”

“怕是一个人住。”

这户的灯却一下关了。四周恢复黑暗。

“外婆什么时候去世的?”

“你差不多——四岁、五岁。”

那么些年,外公一直一个人。

“您和外婆感情真好。她还给您送诗?您给她回复什么?”

“说我也喜欢她呀。哈哈。”

“腻歪!”

“你外婆逼自己看英文书,表白了,多可爱!”

“您不许外婆先看的中文,对着找英文翻译,再给您发么?”

“那也行啊。”

“您和外婆是同一个大学?”

“嗯,只是经常跑图书馆学习的时候遇见她。尤其考试的时候,大学图书馆挤满了复习的学生。没有位置的时候,你外婆一个人坐在地板上看书,我过去的时候看她这样,也学她。期末考十几天的时间,我们俩坐在地板上看书,越坐越近,抬头可就认识了。”

“外婆总一个人泡馆?没有朋友或者舍友之类的在旁边吗?”

“大学自由很多,大家都有自己的时间安排。而且,那时就听你外婆说,宿舍其他都是学霸,关系和她虽都不错,只是让她感到学业压力挺大的。所以一般都不在宿舍学习,常常一个人去图书馆。一个人多好,我有机会了……”

身旁的外公有种大灰狼套牢小红帽的感觉。

“她后来和我说,读书那会儿挺自卑的。”

“因为身边都是学霸吧?这换我早哭死了。”

“你成绩不还好吗?”

“那要使劲地学,才能勉强地排上学霸附近的名次。”

“不说了嘛?名次没那么重要,关键把知识学进脑子。”

“可也会烦啊!有人不怎么学,成绩照样比你好吧。还怎么都赶不上,有时候会想,是我太笨吗?”

“你想过没?还有些同学认真学也考不好?而你学了就能进步,还好意思泄气?”

“这情况不同,角度不一样。”

“是不一样。但那些认真学也考不好的同学,说不定比你更辛苦、更难受。你外婆当时有段时间就是这样。舍友回来玩的玩,只需要看看书,复习很短的时间,作业和考试都是高分,自己呢,学了又学,该做得一样没少,依然成效不大。得亏是大学,这种时候要换到高中,人不得焦虑死。”

“我又不是觉得外婆……呵,您还说别人?您自己呢?”林漓的手指得意地划来划去,又问:“物理13分那事?”

外公并不准备搭理他,继续讲:“大部分人都会有这种时候吧!很悲观,也很被动,生活太多地方不是努力能达到目标的,不好把自己逼得太紧。”

“这里听着有故事——”

“不过这么个道理,其实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曾经看不懂比较类的数学题,成绩特别差,怎么学都不会做这种题。我爸请假一个下午,在家教我,狗比鸭多几只,鹅比鸡少几个。可惜不懂教,他只会冲我生气,嚷嚷,我还是学不懂。最后被我爸骂哭,我就往阳台外面跑。我们家的阳台很大,还有拐角,楼层不高但装着防盗网,向着西边。太阳下山,那时候黄色的光洒满一整个阳台。我爬上防盗网向外伸出的部分,把脚从间隙里伸出去,头靠着铁栏,晃着两条腿,朝落日猛哭,得劲装可怜。我妈妈下班回家看不到我,在阳台发现我以后,看见我的样子笑坏了,再把我抱回去,她自己教我,温柔多了,学几遍我找着路子。也挺奇怪,以后的数学课,我全都开窍了。”

林漓尽力去想象那个画面。如果有上帝的话,那天在大楼外看见这样的孩子,又瘦又弱,一定觉得可怜又好笑。

“——我才二年级!身边坐着的同学,个个看到题目都是直接下笔,我还是懵的。数学老师以为我开小差,走过来‘砰’的一声敲我的桌子,我给吓哭了,可题还是不会做啊,练习册也只能空着的,不懂抄答案,同学不肯教,我又不懂问,小考那类题都没写答案,上学那会儿简直给活活憋屈死咯!我拿着几分的试卷,放学不敢回家,在操场拼命地跑……疯一样地跑,去发泄,慢慢跑到学校里都没人了,我又躺在地上大哭,直到守门的爷爷过来把我赶走。回家我爸还骂我去哪儿玩,怎么不回家写作业?”

林漓垂下头:“您爸爸已经算挺关心您了。”

外公冷笑一声,说:“我爸过于望子成龙,有那么一点点好的时候,也不能抵消不好的时候……他几乎是我整个学生时代的所有噩梦。偶尔单独面对着他,能有种积累了很久、埋地特别深的自卑情绪涌上来,想关都关不住……”外公垂下眼睑,想着一些往事。

客厅的大钟响了九下。外公连连打哈欠,转身端起躺椅边的茶杯,回房睡下,留林漓一人在暗处。

他抬头,夜里的星星已经不见了。邻居房中传来浅浅的歌声还响着,认真地听,又听见手腕上的表有“哒、哒、哒”的声音。

熟悉的,“哒、哒、哒”的声音。

课间的时候,虽然教室和走廊都很吵,可自己的座位周围都没人,总能听到手表里时分针走过的声音,“哒、哒、哒”。手里还握着上堂课发下来的80分试卷。又错了几题不该错的,明明复习过呀。他瞥了眼同桌的卷子,92分。同桌人呢,又像以前在教室外到处闹、到处跑。他桌面的书没有什么笔记,基本是上课听一遍,计算纸算一遍,知识点已经过完了。自己呢,联系册做了一本又一本,补课老师换了又换。题目平时都懂呀,怎么一到考试就栽跟头呢。好烦,手里的表还是“哒、哒、哒”的声音。铃响,下一堂课又到了。糟了,上个卷子的错题还没看呢?下一张卷子又发回来了。咦?83分,比上次进步3分,再瞄一眼隔壁的同学,91分,掉了一分对吧,可还是比自己高8分,接近10分的距离。这次自己又错哪儿?老师讲得好快!在讲的什么?手表“哒、哒、哒”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吵。

林漓站在阳台,晃头晃脑,一巴掌朝手表拍下去,不想了,手背抹干额头的汗珠,走回客厅里。

乌云散开,星星全露出来,闪烁,跃动,燃烧。那一晚的梦里,林漓飞出天空之外,低头望向整片大地。点缀城市的万家灯火变成银河星光,闪烁,跃动,燃烧。他转过身,望了眼夜空,又转过身,俯瞰着城市,很亮,很美,却都望不到尽头,是要将自己困住吗?他不停地跑,不停地飞,它们一直跟着自己。

一下惊醒,林漓睁开眼睛,天亮了。

奇怪。昨晚,自己又怎么回到卧室的?

·

又过几天,手机日历的提醒响了。今天要去找一位“难搞的”胡爷爷。之前外公接到了胡爷爷的电话,约了今天晚上的饭局。

没多难搞啊。

林漓观察着胡爷爷,灰黑发向后梳,上身白色短袖衬衫外套件黑色薄西装,下身也是西装长裤,高层领导模样,大热天的也没出汗;身材壮实,比外公看起来健康太多;他腰板很直,举止得体,谈吐时算文雅,偶尔讲些新闻报纸上看到的阴谋大论。胡爷爷也是回到市里办事,本来不住在这边的。偶然一次撞见俞爷爷,知道外公要搞同学聚会的事情,只空出了今晚的时间。

“同学聚会”这四字讲出来时,是一晚上胡爷爷唯一提及和高中相关的人和事的时候。整场饭席,两位老人从经济政治到社会人文,只谈天说地。成年人不聊自己的生活时,尤其地激动愤慨。老人们的嗓门都很大,但林漓很快失去聆听的耐心。自己想听的故事反正一点也没有。他看向外公,没有那种一开始接到电话时的极为难的表情。

从饭店走出来,胡爷爷被门口早就等着的白色轿车接走。林漓顾着吃惊,站在原地不晓得要走。外公见没人跟来,转身喊他。

“小子,走啊!”

“嚄!您看到吗?网上说那车好贵的!”

“你站在这里,人家又不会回头,走啦!”外公扯了扯林漓的衣服。

林漓才迈开脚步,碎步跟上,问:“为什么不坐胡爷爷的车呢?”

“再让老胡送我接不上话了。”外公背起双手。

“这就是为什么您说人家难搞吗?”

“我有这样说过吗?”

林漓点头说:“胡爷爷以前是这样吗?像今晚这样——很多很‘大’的话?”

“老胡算是一个,有自己精神世界的人吧。以前他桌上都放些名字喊不出意思的书,翻几页也看不懂。他上课也不听课,只看这些,也不管老师怎么讲他。”

“成绩不太好?”

外公歪脑袋看了眼林漓,答:“现在过得好就成。”

“啊,也是。那车!“林漓回头,羡慕地望着胡爷爷的车开走的方向。

“可他作文非常好,满分经常扣个两三分而已。他卷子里写的文章总能被当成范文印好发到每个理科班里,语文老师上课会拿来分析之类的。”

“作文您还留着吗?”

“当时看过了完事,看完当草稿纸用掉不浪费嘛,留着文章干什么?又不能下次照搬用上!”

“嫉妒吧?”

“唉!也是。怎么和人家一个年纪,他看得懂那些书,作文又写得好,我怎么会做不到呢?”

爷孙俩同时叹气,停下,望着彼此,无奈地笑,再往前走。

“胡爷爷可是一晚上都没说您班上以前的事。我还期待呢!万一又有您和秀秀的新故事……”

“老胡……可想而知嘛,和我们混不到一堆里。他不打球,也不玩游戏,只坐在自己位置上翻他那些书。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什么都不在乎。他桌子很乱,教材、练习册、试卷、学习报和他的书乱放在一起,堆得一层又一层。呵,只有别人不小心把他的书推倒,他才和我们搭话吧。他高中那样子,你压根想象不到,每天顶着个鸡窝头,和他桌子一样,乱糟糟的。他在教室不是看书,就是睡觉,真的一看到他几乎都是趴在桌子上睡觉的程度!人看着经常迷迷糊糊的,眼神里没有年轻人那种精神气,感觉很……老熟?”外公实际上不太想用这个词,形容那种阴郁沉重的样子不够贴切。以前的老胡像心死而不腐,现在的老胡看着精神,坐在面前侃侃而谈,反倒让他不断地想到前几日阳台上新买来的月季花。放着没几日,几株花在枝头同开得灿烂,茎根处深泥里竟爬出细小的白色蛆虫。

“白天睡觉?那么困么?做学生的晚上能干什么?”

“是吧,都会这样想,对不对?我脑子里一直不断地闪现起以前他那个迷糊样。我一开始见到他的时候,大油头锃亮锃亮,我几乎都认不出来是老胡。”林漓可想起来了:老人们刚见面的时候,外公真是愣乎乎的。胡爷爷把手先伸过来,外公还没反应过来。挺好笑的,于是林漓自己先把手递过去,学着成人的样子,握了握,抖了抖,再摇摇,松手。

“那您为什么昨天接电话说起胡爷爷时脸色不大好?俞爷爷到底说什么?”

“两回事!而且老俞那是把老胡记成别人了……高考完了我们全班不是去聚餐了嘛?宋国枫偷喝酒,烂醉了,在餐厅里发酒疯。何况人家老胡考完试都没看到人,还是家里来人把东西收走。这老俞也真是的……这两个也能记混咯?”

“一学生还能喝多了发酒疯?谁卖你们的酒?”

“自己买来的呗。已经成年了,也才几瓶普通啤酒,没有那个钱买什么白酒红酒的。”

几瓶啤酒怎么喝得烂醉?

这一点,林漓还是知道的,但不能说出来。否则外公可以猜到自己偷偷地喝过。某个时候,家里的冰箱多了几罐啤酒。林漓当时非常心烦,爸妈恰好都不在家。啤酒有好几瓶,反正不见一瓶也不会被察觉的。不能喝醉,所以一瓶足够。他上网查过,很多网友说一般几瓶啤酒都不会把人喝醉的,再看看瓶身说明,才四度,酒精含量特别低,确定不会喝醉。他没敢喝太多,只是想尝尝。不能喝醉的话,自然不期待能“解千愁”。要能喝得晕乎些,晚上就能睡着。他在家把门锁上,拉好窗帘,从冰箱拿出一瓶啤酒,再摆好剩下的,让它们看起来不像被人动过的样子。“劈呲”一声,清脆干响,气泡碰撞的声音从金属薄瓶内传来,带上奇特的酸味。他在学校常用的水杯里倒进一点啤酒,小心地喝下去。刚进喉咙的时候有些呛鼻,适应以后,约摸有阵儿怪味在喉咙里蹿,苦的,有些涩,气泡还在冒,像喝汽水一样,但不会有甜味。他感觉自己在喝药,倒了点又尝了口,把瓶子拿到楼梯间的大垃圾桶里扔掉,进门前还确认好周围没人。刷牙两遍,洗澡,最后坐回房里写作业。渐渐地,是有一些小小年纪承受不住的“酒劲”,头有些昏昏的,不算醉,他能坚持把试卷写完才爬床上睡觉的。

后来呢?

父母仍是发现了。因为早上起来的时候,自己的脖子跟手脚被抓得通红,全是血痕。爸爸大声骂,妈妈细声劝,他低头站好不动,翻滚涌动的思绪里没有偷喝酒的丝毫羞愧,只困扰着自己不胜酒力还会过敏的事实,以后成了大人该怎么办?

“小子你呆什么?”

“哦!我在想,按电影里演的,啤酒能喝醉人吗?”

“人不醉心醉?也许吧。老宋,事实上怪人一个。”

“嗯?”林漓顿时记得同学录这个人,喊:“这个宋爷爷在同学录里写着想当医生耶!”

宋国枫是班里仅一个把意愿职业明白地写上的人。

“这样吗?可他高三一下抽风了似的。同学问话不搭理,动不动大发脾气,几次闹到班主任那边。经常九点、十点的才来上课,要么索性好几天都不回学校。上课睡觉、不交作业,都成了常有的事。他真想当医生吗?”

“嗯!还想考上海的医学院,临床医学。同学录写得清楚明白像作文一样,全计划好的。”

“那更奇怪。医学院分数线多高呀!他怎么能突然不打算学了呢?我和他是小学同学,高中了还都在原来小学附近同个小区住的。我妈认识他家长的,说家里没大事情,奇怪儿子一下变成那样,便托我妈问我老宋在班上的情况。高三上学期还好好的,下学期的时候,他是忽然!忽然变颓废的!我反正……在我们班里,老宋的故事是个谜!虽说高二开始他的成绩掉了点,可也一直比我好呀。好好地冲刺一下,肯定能上医学院!”

“能上很好的医学院吗?您知道最后高考宋爷爷几分吗?”

外公的思绪早已跳出回忆,讲得很快:“欸你直接查查网上有没有叫宋国枫的医生,有那种专家解答的网页,而且大小医院的官网都能查医生。但退休的医生不知道能不能查到?不对,万一老宋真能成个名专家,给大医院回聘了呢?兴许很快可以查出来。小子,你先试试,再告诉我怎么样!”

林漓在搜索框打进宋爷爷的名讳,网速却很慢,页面刷新很多次,流量关了又开,浏览器界面一片空白。他边用手机便问:“或者宋爷爷和你们班别的同学有联系吗?不如问问林奶奶?”

“分工合作!”可外公往口袋里掏手机,只是空着手伸出来,冲林漓傻笑。

什么记性!

他在通话列表找到林奶奶的记录,拨号,把手机递给外公。放下电话的时候,两人也差不多走到大院的门口。林漓还在怨:“您这班,总说关系多好多好。现在您人联系那么多,也不想重新建个微信群,您还要一个个地找,一个个地约。”

外公撇嘴,给不出什么好借口。

手机“叮”一声,页面终于载入出来。

林漓的食指烦躁地划动屏幕里的网页,最后失望地说:“没有。”

“好吧,先回家。你明天有空换几个上海的医院的官网再查查,实在不行,全国大医院都找下吧。小林那边也等几天,看看消息。”

林漓锁屏,把手机放回兜里,问:“我以前问您班群的事,您是不是说过很早退群了,最后班群全被撤掉……”

“嗯,□□的群主都是蒋梅。”

“您为什么退群呢?”

“反正那群也没什么人说话。极少的时候,大家说起来也就几个人地喊几句。我清理App的时候全删了。”

“为什么群里没人说话,撤了也不建回来?您那个年代微信不是很火吗?怎么不换成微信群?”

“工作忙呗,你以后会懂的。关系很好的话,离得近,直接见面嘛。加什么微信群?加上反而不联系。”

“说什么嘛!”林漓嘟囔,走在外公前面,按了电梯。

“我有过些朋友,从小玩到大的。上大学的时候,都在不同的城市,所以每次寒暑假回到同一个地方都会聚一下。毕业以后,我们都在同一个城市工作。即便经常说要一块吃饭,却很难再聚起来。彼此靠得越近,越见不到对方。”

电梯到一楼,发出“叮咚”的提示音。外公拉林漓往里走。上到外公家里的楼层还要好一会儿,电梯里只有两人,都不说话。

林漓还想着“有过”这两个字。

自己在小学英语课上第一次学否定句的时候,练习题偶尔有转变否定句和中英文互换的题目。他刚换了学校,老师教学模式不太适应,因此这一部分知识点学得不太好。父母拜托学校的熟人多多照顾自己,有时候放学还要去老师办公室补课。周围也都是些要补课的同学,还没认识。问不了同龄的,题不会做,老师总要念叨几句,旁边的同学会盯着自己。这些小孩会在想什么呢?会觉得他笨吗?会因为这个所以孤立他吗?

连练习册出题的人也像在欺负他。“I have a friend.”要转变成否定句式,再写出中文意思。那一刻,一字一句,提笔都好沉重。等教到一般过去式的时候,一模一样的题目又出现了。“我有过一个朋友。”好像告诉你,“没有朋友”的事实还不够,还要来警告自己“原本有的朋友也不在身边”。

不知道算不算幸运,后来的自己已逐渐习惯同学都不找自己玩,做这种题的时候,感觉也没再那么强烈了。他懂得怎么做题,这变成一种自我优越感;他会觉得出题的人有故事,会不会也是个没有朋友的人;他更发现,凡事主动去切断和自己的关系,会过得舒服些。不去想,不会难受,这是他孩童时期渐渐拥起的防御机制,彷佛是他身上的一层龟壳。越长大,它越沉。卸不下来,甩不开,他也像奶奶家养的乌龟,碰一下,缩进龟壳里

他都没想过,一直以来,自己原来已经成了一只缩头乌龟,不自觉地伸手挠了挠肩旁背后。外公以为他背痒,朝林漓挠的位置下手拍了下。林漓疼得双肩一怂,往前一跳,还在上升的电梯晃了几下,外公连忙扶上身后倚靠的扶手。林漓转身,朝外公露出诧异和埋怨。外公居然还敢冲他挑眉弄眼。

这老爷子,快乐、哀伤,一时一样的。

·

几天过去。

林奶奶给了个电话,还找不到人。

林漓翻了很多和医院有关的网站,也找不到人。他打开手机,没有陌生来电或者短信,屏幕上只有邮箱的应用上有红点。

“N!”林漓略惊讶,叫出了声。软件应用点开后,还以为旅行社发了什么重要的自己没看,结果全是垃圾邮件,都怪以前老妈用他的邮箱登记了一堆补习班,压根去不成。他放下手机,合上电脑,瘫软在沙发上。他把头仰着,脖子上能感到皮肤在伸长舒张,喉结暴露在外面。很快,不安的感觉跟来了,总担心哪里能突然冲出某个人伸来一把水果刀,割破自己的喉咙。他立马把头摆正,抬高右手捏着脖子连着肩膀的位置。

外公开门进来,拎着几个白色饭盒,又是熟食檔的盒子。

林漓瞄了眼觉得不重,没起来帮着拿,捏着脖子和肩膀。

外公放好东西,瞧林漓的动作,说:“不会是前几天……拍你的地方吧?”

“坐姿不对。白疼了,人没找到。”

外公没答什么,慢条斯理地走到客厅,在茶几前坐下,安静地坐下、喝茶,目视一处,似在回忆,过会儿说话了:“你帮我搜搜这个市里的第四小学。看还在不在原来的地址。”

“要过去碰运气?”

外公缓缓地吹走茶上冒出的热气,喝几口说:“一个小学还能有什么运气?绝对见不到熟人!不过是去看母校。”

“这名字都换了。”网页加载出图片,林漓把电脑转向外公的位置。“几十年的,肯定都大整修过。”

外公眯起双眼,图片扫一遍,说:“原来都还在噢……我们小学还挺好看。没换校长,没有那些假山喷泉的那会儿,学校挺古典的。这个是教学楼二层的大礼堂,从两边的旋转楼梯可以上去,以前有个小花园,用及腿高的铁栏围着各种绿植鲜花。我记得有……玫瑰、茉莉、杜鹃、枇杷跟仙人掌,品种很多。即便有铁栏也不会锁着,学生老师随时能进去,但从来都没人去乱折。这个小花园一直被大家保护着。花园上面还搭有棚架,爬满火焰藤,垂下橙黄色的炮仗花,藤蔓极茂盛,绵延至花园下面校道上方的棚架。花色太鲜艳,成簇成簇地穿插在深绿色交缠的藤条里。每回夏天,整条道上都是被风吹掉的橙色喇叭花。”

“这条校道旁还有个大一点的园子,种满大树,伸长脖子都看不到树端。树下有几张水泥砌成的兵乓球台和石凳,夏天很多人在另一边操场上着体育课,中间偶尔会逃到这边的园子里躲着乘凉。这里独一颗榕树,树龄过百,气根长进泥里,而地里的树根又冲破水泥地,伸向一张兵乓球台的底座,渐渐把它撑破。我有次下课回家迟了,天很黑,那个园子又是必经的,走在校道上以为听到细细的声音,总觉得入夜以后这大树成精变人了,太孤独,想找学生说话。”

“我们小学这块地挺玄的。学校附近有个村,四楼最左边的厕所能清楚地看到村里的一个坟头,水泥砌成的,中间长出一颗夜来香。住村里的同学从家长那里听来,这树是自己从已经砌好的坟头上冒出来的,而且树干直挺,人手能及的地方都没长出分支。神吧?”

林漓摇头说:“除非带我去看。”

“不信算了。”

“我们不反正也要去您的小学吗?”

“不去。去了也找不到老宋。你不是都把同学录的电话全打过一轮了么?人家兴许不在原来的小区住。”

“宋爷爷和您好像,也和同学断联系了。”

外公端起茶杯,浅浅地饮一口。

林漓斜眼看了下外公,把电脑转过来面向自己。“这回果然要大海捞针!我还想知道宋爷爷当时怎么了!”

“为什么?担心自己也这样?”

“纯粹是好奇!人怎能毫无理由就这样变了?这都快高考了,谁敢这么‘疯’?”

“嗯,人生有时候能‘疯’得起来谈不上是件坏事……肯定也不会是毫无理由。”

“什么理由?家里没大事,成绩又不差,前程目标还那么清楚。”

“唉,有些理由的……我前天不是出去和隔壁张伯伯去喝茶吗?他说起他孙子念的中山医学院。想坐到公立医院的职位,基本都要从本科到硕士再到博士,前程光明的有机会还得要出国读书。我猜,当时老宋可能是因为家里钱不够,一时偏执,所以才变了个人的。读医这笔花销太大。他爸妈都没有稳定工作,想让儿子念个四年大学立刻找好工作帮补家用的。估计被父母知道自己的志愿,遭到反对,老宋心里太过难受,加上人性格上有些偏执,下学期就那样了。”

“如果被您说中,宋爷爷的爸妈也是怪!明摆是因为他们才变样呀。不知道为人父母错在哪儿,还觉着是别人的责任!”

“他们也不懂这些啊,也问错方向。家境和钱的窘境,谁肯宽心地对外坦承?更别说看成自己的责任。对小孩或是成人,这些都不是什么能轻松解决的事。”

“诶,宋爷爷偏激?”

“嗯!小学生那会儿,典型的好学生,坐我后面一直温文尔雅。有一天因为一件小事,和班上平时爱闹事的同学打架。老师在班会上点名批评他们俩,老宋坐我后面,听声音就知道埋头哭了两节课。中午放学以后,回头看,人跑了,桌子上全是没擦干净的鼻涕眼泪。”

“哪叫偏激?优等生自尊心作怪吧?”

“都要考大学了,人不得志,真的难怪他会喝醉,心里很苦吧!”

外公的手机响了。屏幕显是外省的陌生号码。

“江苏?”外公没接电话,摁下锁屏键,声音停了。

“万一是同学呢?万一是宋爷爷?”林漓有些激动。

“万一想送你一辆车呢?”

“那耍回去!”

放下手机,外公往公道杯里倒出浸好的新茶。茶水从低渐高流出,击触茶海留声,“咕嘟咕嘟咕嘟”,清脆好听。

半响后,同一个电话号码再次打过来。外公接通后按下扬声,将茶海中的茶倒进自己的杯子里。

电话里传来明朗的女声,道清名姓。

“裴雅慧?”林漓双眼瞪圆。

又是个特立独行的人。

外公放下电话后,林漓拿来同学录,翻到裴雅慧的那页,举着本子放到外公面前,指着页里唯一的一行字,《莎菲女士的日记》。外公往后仰,眯眼,拿手摁远了些同学录,看清那几个字。“看到了,看到了。裴雅慧的妈妈是大学教授,教文学的。她早打过来多好,能和老胡聊好久。”

“为什么?”

“……同类人,同类人。但老裴的脾气更倔!奇了,这会儿都扎堆冒出来……”外公瞧向饭桌上的饭盒,叹道:“又是白花钱”

“更倔?”

“马冬宁说裴雅慧高考分数一出,没过重点线,志愿都不报,立刻报点复读,在我们外婆家那边的一个重点高中念完高四,考上她想去的大学。”

“是马爷爷给裴奶奶您的电话吗?”

外公微微点头。

“可怎么现在人家奶奶才来联系您?”

“她现在一个人带孙女,趁儿子放年假带小孩去旅游,所以恰巧有空。”

林漓坐在沙发上面向电脑,敲了几下键盘,左手在键盘的右翻键一下一下地按,看了会儿外公小学的照片,歪着脑袋,问:“您小学二楼那花园,有一点玛丽和柯林那花园的感觉,古典得来还挺诡异!”

“哪个玛丽和柯林?”

“《秘密花园》啊!初二英语老师和语文老师一起串通好,这小说必读、必背,还小考,唉!”

“难怪……你肯定把中文的先看完,对着英文版再过一遍,对不对?”

林漓不好意思地笑着,不答话,起身回书房拿外公的日记本,出来后问外公:“您这里写过宋爷爷吗?”。

“有写也多不了。”

“同班同学一下变了个人,难道不觉得奇怪吗?您连一些同学的小事都写进去了,怎么不好好写写宋爷爷呢?”

“自己人生都没管好,哪里顾得上别人?况且老宋不学,我也还要学习啊!还要高考的呐!自己都还忐忑不安地生活,既管不了也救不了别人,省得还把自己拖下水,那我父母的期许往哪儿摆?我日记不是小说!即便同情老宋,高三的我也只会顾着我自己,事实就这么残忍。”

“可您主动帮过历莉的,为什么不能帮帮宋爷爷?”

“两码事!我不过一个普通学生,哪能有这种为人家扭转乾坤的精力?历莉那件事是外力,阻止一次仅是力所能及。可老宋那是内因,我没钱没势的,怎么帮人家?这还是需要他自己给自己打开心结。别说这个,不论谁的人生,不管别人知不知道、帮不帮,什么事到最后都得自己消化呀!”

林漓合上日记本,带着点失望。

“小子,你听我讲,不用担心老宋。你不在网上搜过一遍人名吗?没有新闻是好事!至于我们这帮同学,找得到人见面是个缘分,找不到只当事情翻篇。纠结不来的!”

“不说总会有法子的吗?不说这样找人显得真心吗?”

“我先前说那么多故事,这不算真心么?该知道的故事都讲完,这不当我找到人了!何况,老宋的情况兴许只能这样。”

“未必!说不定裴奶奶还知道点事情!”林漓说罢,放松地翘起二郎腿。

“我也没讲错啊!”外公逗趣地学着林漓之前的语气,刚站起来,林漓无意识地立马将自己坐姿摆正,放下二郎腿。

“那走吧,中午和人家裴奶奶吃饭。”

“下次能约在喝咖啡奶茶、吃蛋糕饼干的地方吗?陪您过饭席吃到快吐了,好腻!”

“你可以不跟来啊!自己老大不小了去菜市场买点菜做饭吃,就算在菜市场迷路,反正一天半会的饿不着。”

“别,我脖子酸,这电脑前实在不能待,今天必须出门!”

外公进卧室换上衬衫和裤子,在走出来到镜子前拨弄下衣着。

“下次换我约点年轻人的地方嘛,您还可以穿些舒服……”

“很舒服啊!”

“得了吧,您也不热……”

外公边走边把说着话的林漓推出大门外,回头看见阳台外射进来的强光,将衣领拉开些,走出去带上门。

·

餐桌上没坐下多久,裴奶奶便来了——这位奶奶显年轻呀,像刚从咖啡店走过来的,花浅色长裙配着白帆布包,长发梳好了辫子,清爽休闲。

总是只有外公像见领导面试一般,十分“隆重”,十分拘谨。

两人坐下讲着,不知怎地说起复读的事情。

“同一个班?同一个班?”外公惊讶道。

“大惊小怪什么?我们毕业之后学校不招复读生。如果想在重点高中念的话,只能是在那间学校呀!而且你一定记得的!”

外公生硬地挤出一句:“呃……三中还好吧!”

“那会儿正闹事呐!”裴奶奶夹了块白切鸡放进林漓的碗里,趁着小孩低头吃肉,用手在自己脖子前来回比划几下,只朝外公示意。

“老宋最后考到哪儿?”

“二线医大吧。来年高考的题难好多,宋国枫家里压力也变重了,成绩更没以前稳。高三他还只会迟到和睡觉,复读那阵子直接下课撕卷子。有些同学还在教室自习呀,这傻子站在后面垃圾桶撕撕撕的,怪吓人!还剩百来天就高考了呀……我又无奈又气的,将他扯到老师办公室,苦口婆心地劝,‘你可以像王子余那样做兼职赚学费呀!’‘大学成绩弄好些可以领奖学金扶助金!’‘为什么一头闷总要听父母的?’之类的话。猜是有班主任在旁边,况且他还懵着,一直没走开,听我把话骂完。上课打铃,老师让我们俩回教室。后来他振作些,没闹了。我帮家里人搞美容院的时候要找医生给意见,还遇到过他,那会已经当医师了,能跟着主任看病。看来当年我功劳不小……”

外公调侃:“可人家没打算谢谢你唷。”

“谢我又没用!高二就不能扎一堆的人,我只当同学一场,救他一命!”

“你在班里和谁扎过一堆?大学时候哪回聚会你来过?”

“我去过一次!被人软磨硬泡地拉过去,到场只有几个女生。其他人喝酒抽烟的烂习惯都学来了,还冲我说黄段子,说什么‘聚会还是要该有女的在场’。恶不恶心了点?刘颖、林晓英她们,还在笑!笑什么嘛?听不出来我们被当成陪酒的吗?那会儿我拍台就走。我才不稀罕去!你也别搞什么聚会,跟着恶心。”裴奶奶将茶一口干完,放下茶杯,左手大拇指的银戒摩擦过杯面白瓷,一声短促刺响,显得急愤。

“记错了吧?是我们班里的人吗?”

“你滤镜可别太厚,班里有些人嘴的确脏,不分男女,表面大家一团和气,背地里给人造黄谣。就在我隔壁宿舍,小姑娘在阳台哭了一宿,可难受了……”

外公不说话。

“总之!这种事,打哪儿、什么时候都有!有一回我穿短裙,坐蒋梅附近的那谁,就在旁边死盯着,讲什么‘真凉快呀’!你当时不还骂回一句?骂的‘凉快了把你的臭舌头卷回去!’记得不?”

“哦!他后来不道歉了么?杨铭也说当时不是这个意思——”

“他的话你信?乱讲话的就是他,天花乱坠的,那时候不还说的……蒋梅……还是……还是另外哪个同学?什么事来着?”

“唉行啦,老裴,过去啦!过去啦!”

裴奶奶抿抿嘴:“总之当时你怼那男的一句,我当时特别惊讶,还想着你家里有姐妹,所以一直挺照顾女生的,怎么也没想到你是独生子!”

“你怎么知道我独生的?”

裴奶奶咽了下喉咙,告诉外公,他和历莉在急诊室见到的警察是她喊来的。她那天抄近路赶着回家,好几个女孩子从她身边跑过。往她们跑来的方向走过去凑热闹,没料到看见外公捧着满是血的手在大叫,旁白新转来的同学站在一边脸吓得煞白,不知所措。她担心那些女混混又跑回来,先冲到隔壁巷子小卖铺打电话报警,再买条毛巾打算冲回来给外公按住血。等她再赶回来,站在那巷子口人群里的一位阿姨说,她丈夫已经用小车把两个人拉到附近的急诊室。她跟到急诊室,等确认两个同学的父母都过来以后,这才离开。

“你真是……先打120啊!”

“我慌嘛!你整个手臂都是血,好可怕。”

“那更应该第一反应是摁120啊!”

外公可真是的,想谢人家女同学就好好地谢嘛。

服务员走近包厢,在挨着林漓的座位,转好餐桌的转盘,把最后一道菜摆好。外公夹了块西兰花,放进林漓碗里。这绿绿的东西虽然蘸着肉汁,却一点吃进去的**都没有。可碗边全是骨头,总还是要均衡下营养,只能动筷,没嚼几口,跟吞鱼刺般地咽下去。

“孩子,难吃也吞吧。等上高中好辛苦的。不吃青菜只吃肉,营养跟不上,脑力不够,成绩就不好了。”

哇,至于吗,一块西兰花而已。

外公又在林漓的碗里添了块西兰花。

“你怎么知道这小子要念高中?又是老马说的吗?老马那家伙以前不爱说话是装的吧?比秦文杰还收不住嘴巴!”

“秦文杰?我打想起个事,他那时候因为什么被喊到纪委办公室?”

“那是他考场坐在附近,去证明谁没作弊来着。”

“啧,那事!那同学是谁呢?好像只有这谁很快转走……”

外公摇头。

“我们学校那些老师,听来的话就当真,人言可畏不懂吗?而且成绩好还要证明?题是不是学生做的老师看不出来?难道不知道有补习的事吗?还要证明什么?不会做也不行,会做也不行吗?成绩本来挺不错,补习了分数还降下来的话,怪学生还是怪老师——”

“——你也晓得补习的事?蒋梅也去了?”

裴奶奶摇头。“别人去没去补习,我不知道……我倒是被那老师问过一次,只是我那科不错,不打算去,可惜最后阴差阳错地,这科高考考砸了……”

外公喝茶,缓缓地饮尽,放下杯子,提筷再夹起一块叉烧,放到林漓碗里。

·

裴奶奶说自己一个人打车,回家还有一段夜路没有灯,硬要和外公AA了今晚的账单,九点没到就离开了。

桌上的菜还剩些,不多不少。外公说冰箱放不下,不能浪费,得留下来把菜全吃完。被来去转动的几个盘子里都有漂着菜渣肉碎的红油。林漓朝服务员举手喊着要一杯鲜榨果汁。冰爽香甜的西瓜汁冲击味蕾,涌进喉腔,喝完呼出一阵凉气,解渴解腻。外公筷子一点又一点地夹走余食,细细品嚼,没怎么讲话。周围的食客变少,不那么吵闹了,原来店里放的音乐,一直是同一首。电吉他搭上轻轻的架子鼓,空灵致幻。林漓拿手机的音乐软件识别,中英文歌词都出来了。音乐里咏颂未曾道别而从桥上纵越的恋人,沙哑的歌喉颤动作词人永恒的思念和孤独。他拉住唯一值班的服务员,被告知,这歌是饭馆那“怪”老板选的,晚上必放而且独放这一首歌,从来不换。林漓望向坐在门边发呆的老板。那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头上发胶过多,戴金手表的右手托住额头,带银戒指的左手点着香烟。白烟在嘴里吞进吐出。桌上倒有小半杯啤酒。单曲循环的歌里,男人一口烟,一口酒,重复着动作。

一些顾客推门而出,门外有个老人,带着一直鹦鹉。它在笼里扑腾着翅膀,闹着,说着人话:

都是怪人!

都是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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