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消失的女孩

夜很沉,客厅的天花板亮着白灯,风扇还在“噌噌噌”地转动。

回家以后,洗了澡,没有像外公那样早早地睡下,林漓坐在沙发上看外公的日记。这本日记是从外公的高一开始记录的,内容时而幼稚,时而轰动,时而琐碎,时而诡异,时而烦恼。不知是不是因为青少年的心性没有成熟,情绪波动也比较大,外公的笔迹也会变化,尽管都很潦草,但仿佛是不同的人在用同一本笔记本写日记,前后对比能看出明显的不同,可也还不影响阅读。毕竟日记里的故事,很多都是现在林漓知道的,因此逐渐看得有些无聊。

他本以为能看到一些新鲜的故事,又或是外公和李秀的过往,但日记里都是他已经听外公或者刘奶奶和林奶奶讲过的。

连打几个哈欠以后,他实在撑不下去了,很快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缓缓地,做了一个梦:他站在一个小房间里,一面大窗户,窗户外面黑乎乎的,而房间内开着白灯,有八张红木办公桌,有一些教材和练习册,还有些摆着相框,很多人的集体照。这个房间很像是教室办公室。他左手撑在一张桌子上,伸长右手去拿办公桌最里边的相框,却发现左手手掌上沾到血。这张红木桌上,有一小滩的血,闻着带些腥臭。房间里没有人,外面也没有人,不知哪里来的血迹。林漓顿时头皮发麻,往练习册上蹭掉血迹,这才看到自己逐渐温热的手臂上,一下流出鲜血,滴在红木桌上,盖过原来的血迹。

蝉鸣声响了,轰隆般的响声将自己包围,幸好,把自己喊醒。而后,鸣响骤停。

凌晨三点多,客厅还开着白灯,阳台以外一片漆黑,十分安静。林漓不自觉地挠着左手,手臂上多了几个蚊子咬的红包,痒痒胀胀的。他抱着日记去厨房倒一杯水喝,回卧室重新睡下。那一夜,或许是太困,入睡后再不觉有梦。

·

第二日,外公在客厅放电视的声音吵闹起来,水壶快要把水煮沸,厨房里锅盖玻璃碰到金属的特有的声音,“砰”,瓷碗许是太热被甩在饭桌上,刚热好的包子的味道传进卧室里。

林漓坐在饭桌前,啃一口肉包。

“你小子黑眼圈也太重了吧!你昨晚看到几点?”

“我先说明啊,虽然三点进来躺下,但我在外面沙发上看着日记不小心睡着,睡了一会的,您看,这蚊子包足以证明!”林漓举起自己的左手,伸过去给外公看。

外公把他的手按回去,问:“日记看够没?看够了还我!”

“哪里能那么快看完?

“都看睡着了,还看什么?”

“前面发生的事情,很多我不是都知道嘛!您后面写的,我还是很想看的……”外公的日记本昨晚被放在饭桌后的白色柜子上,林漓站起身,想拿本子放到客厅的沙发上。

外公放下乘着白粥的碗,拦着林漓。

他伸手拿的日记另一端,说:“你先别拿走,我想瞧瞧。拿回来那么久,我都还没看过呢!”

“这不您写的吗?还看什么?自己以前发生过的事情还不记得吗?”林漓觉得外公要把日记收走,不想把本子递过去,一时没肯松手。

“我看我自己的日记还不可以是吧?”

“好吧!您真别收回去,我还想看。”

笔记本翻着翻着,外公读到某一页,停下来。

“怎么?”林漓往那一页瞟过去,刚瞄到几个数字,笔记本立即被“啪”一声合起。

“别多事!”

“怎么多——”这时候,林漓的手机响。他跑到客厅接电话,旅行项目的工作人员打来问行程装备的问题。等挂电话,扭头已经看不到外公。饭桌被收拾地干干净净,外公正从卧室里面走出来。

“我还没吃完!”

“那中午吃多点,东西已经收了。”

“日记本呢?您刚刚看什么入神了您还没告诉我呐?”

“我哪有?字不清楚,我看得久一点而已。”

林漓再问外公要日记本,但外公偏偏说自己想看,也不给他。饭桌四周都看不见笔记本,八成是趁自己打电话,又藏到卧室或者什么地方。

又藏?肯定有鬼。

·

趁外公外出办事,林漓在卧室凌乱的书堆中一下翻出了本子。外公藏得仓促,放在最里面压在几本旧杂志下,实在容易翻得出。

这老爷子,都两回了,故意让自己找到的吗?

他蹲在原地,翻到只记了日期的那一页。他扫了几眼,前后也翻过,感到疑惑。“没什么特别的啊,不就一个新来的同学吗?能看这么久?”随后在手机上记下这个同学的名字,再拿出同学录和照片,想找些线索,但什么也没找到。

同学录和毕业照都没有这个人。

“又转走?和我一样?”林漓一直自言自语。

这时大门传来钥匙扭动的声音。林漓放下同学录,走出卧室。

“你不会又找到吧?”外公一边说,一边往家里拎进来一大袋子。

“您要是能藏得和那医院的报告一样好,我就不会找到。”

外公提着环保袋径直走向厨房,把东西一件件地拿出来。

林漓跟上去,挤在灶台前。外公想伸手拿的盘子,被林漓递过来。“这个历同学,您有什么想说的吗?”

“你反正把日记看咯,还问什么?”

“看不出什么特别的,不过肯定有隐情!隐情!”

“还马达呢?出去看电视,不然我撒手让你做饭啦?”

林漓蹦出厨房。他拿出日记,从历同学那页翻起,搬凳子坐在厨房门口,戏弄的语气喊道:“来!我看看,我看看……这历同学后来怎么了?”

厨房的外公不为所动,把摘好的菜放进水池里,一点一点地冲洗。

林漓提高音量,说:“‘啊!今天有个新来的,因为姓氏比较少见,所以注意到这个同学。一开始同学不爱说话啊,也不怎么和同伴的人玩。’咦!我过来人呐,一开始都会这样,很快会习惯的,”林漓阴阳怪调地念着:“……‘第二日放学的时候,看到历同学,打了声招呼’可是人家没理你。哈哈哈,外公您巨蟹座吧,芝麻绿豆的事儿都记着写进日记里……‘然后啊’……然后,诶?”

厨房里,外公接着做饭。高压锅煮好饭,发出“嘀嘀嘀”的提示音,将气阀拔开,热气、水汽冲向西斜钻入厨房玻璃木窗缝隙间的阳光里,四处暖和但不闷热,肆窜着的饭香气,带着锅里的炖肉,蒜香爆炒的辣白菜。好熟悉,以前妈妈也在这里这样做饭。

而厨房外,林漓不知外公已经走神,自顾自地默声念读日记后面的内容。怪自己先前读的时候不够认真,很多往往只是看几句觉得无趣便翻页。现在的他,表情变得越来越严肃。等他读完,桌旁已经是外公做好的午饭。他捧着日记本,转身面向饭菜的方向,表情吃惊。外公伸手想把日记本拿走,好让他吃饭。但林漓还没有意识要松手,双手还扣着日记本摊开的某一页,思忖着。外公轻轻朝他的脸上轻轻地拍几下,林漓才回过神,松手,再惯性地下拿起筷子,手臂撑在桌面上,悬空,又这样愣着不动。

“演戏呐?别呆了!吃饭!”

林漓朝身后指着日记本被放好的地方,“这是真的?”

“不然我在自己日记里写小说呐?”外公往嘴里送一口肉、再一口饭。

“这?您?”林漓一下注意到外公左手上的一块疤。他抓住外公的手,凑近瞧。“真有呐!这疤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我第一次进医院缝针,被我妈骂惨了,还必须一个多月不能吃牛肉海鲜,不然会发炎什么的……等我回学校,历力都走了。”

“什么?走了?”林漓由兴奋猛地变为震惊,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怎么人就走了?他不是没伤吗?”

“诶我说你那脑子能不能想点别人好啊?不是死了,人家是转校!我也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转校,明明最后都没事了……历力进我们班的时候,班主任找班干开小会说这个新同学比较内向,让大家平时多照顾些,多跟人家说说话,让新同学尽快熟悉环境。转校的学生别班也有,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班主任这么个嘱咐法,我倒有些好奇,即便没多想,但也对这个同学比平时都多留意一些,谁料到后面发生这样的事!”

“那个时候更应该先报警!”

“当时没有普及智能手机啊小子,翻盖手机都不多一台,而且我身上没带零钱,怎么打电话!后来不知道谁报警的,的确是来了两个穿制服的人到急诊室找我们家长的。虽然可以找别人帮忙打110,可是紧急情况下谁想得到这个?我唯一的反应是先把同学给救出来。历力被那些不良青年围着,能帮忙的人来得那么快么?何况那群混混是在那几条街上靠抢学生的钱混饭的,今天报警,没抓住的话,这些人下次还会再来。我那时候胆肥,成想要是人救不下来,又逃不了,被揍的话,索性还手吧。还手了,揍坏了,顶多一身疼,大家都不好过;但不还手,这些混混可能一直会这么嚣张……”

外公说完伸手摸了摸桌上的盘子,凉了。“我拿去热热。”一边走向灶台前,一边说:“当然正常情况下,你能讲道理的话还是要斯文点。不动手能解决的问题,解决了是本事;要动手才能解决的问题,解决了即使不是坏事,也没什么光荣的。万一有生命危险的时候,能拉着人家逃跑总比打架好,虽治标不治本,但至少能保命。”

“之后您还见过历同学吧?”

“他和我一起去的医院,路上谢了谢,他爸爸好像生病住院吧,他妈妈很快赶到我们这边,简直是接完电话、下个电梯的速度。我爸妈来了,最后班主任、级领导也都来了。我从包扎室出来,他已经被家长带走。我养好伤能回学校那天,午休的时候吧,他爸爸妈妈我们班收拾东西,样子很疲乏,所以我不敢问什么,之后我再没见过历力。可我问过班主任,的确是办手续,转去其他学校。那应该还是没什么事儿吧。”

“班上的同学没问您这伤怎么来的吗?”林漓咽一口温水。

“没有。受伤而已,大家顶多起起哄,谁真的管你怎么回事?诶你去拿碗盛饭啊,菜快热好了。”

故事到这里,本来显得很圆满,可林漓总感觉哪里很奇怪。“不对啊。”

外公从厨房走出来,无奈地看着林漓。这小子又来了。

“我直觉您没把全部事情都告诉我。”

“你的直觉难道感受不到桌面上这一盘叉烧吗?”

“——而且越扯皮越是心里有鬼。”

“你才心里有鬼!整天闹鬼!”

“总而言之,您不会藏着日记就为了不让我知道这件事情吧。这种英雄好事,吹牛都来不及,还能藏着?不行我得再看看。”林漓迅速地把日记本拿过来,撩起背后的衣服夹在裤头里,放下衣服后,捂实自己藏好的地方。

外公索性把桌子上的本来不多的半肥瘦“好”叉烧全夹进嘴里,塞满了还不忘瞪林漓一眼。

“我还真不饿。”

外公指着林漓,塞满肉得嘴里挤出不清不楚的挑衅:“看呗,你未必看得出什么。”

“少来,不担心我看出来的话您藏日记本?”

朝林漓瞥了眼,外公往嘴里多塞一块肥肉。

爷孙俩又很久不搭理对方。

林漓特尔好奇外公数不清的支支吾吾背后的理由,外公却总是不肯讲给他听。这本子后面的日记渐渐不是每天都写,内容还都是断断续续的念叨,基本看不出端倪。而且外公不晓得是撕了几页还是算准自己没有写进去,后面也没有再打断林漓往下看。

林漓摸来索去,毫无头绪,只好先放下日记。

手机响了。新短信里是又一个看到公众号的同学找过来。短信提醒的声音叮咚来回响了几声之后,林漓约好一位俞爷爷明晚在“岁月红”吃饭。

姓俞?男同学?怎么都想不起全名。特奇怪的,其他同学的全名林漓都能记起来,就是记不起这个俞爷爷。同学录的个人页翻出来,俞同学只填些有的没的,显得是一个很普通的学生,在班上没什么存在感,没有特别的经历,没有特别喜欢的人或事,没有梦想。若不是把自我隐藏地太深,那这个同学便不像个人,和只知吃喝、光睡觉排泄的动物没什么差别。又不太对,不像动物,应该是一个乌漆嘛黑的空洞,问了只有回音,对着心里发毛。

·

第二日,晚上六点半,林漓憋着一肚子气硬要跟着外公一块到饭馆。很快地,俞爷爷携妻儿出现,坐在爷孙俩的对面。趁着俞爷爷点菜,林漓凑近外公说:“怎么总是我们这边人少?”

“别乱说话,身子坐直。”

外公即刻开始与俞爷爷客套。

“……大宝,怎么不说你女儿都结婚呀,孙子都这么大了。这接电话的时候听见这小孩的声音,我还以为是你女儿呐?”

林漓陪着笑,可也觉得俞爷爷说的话哪里不对劲。

外公说:“你这把年纪也该有孙子了吧,怎么今晚不一块儿带出来啊?”

“我大儿子那一家都在外省住呐,这个是我的小儿子还没结婚,顺便开车送我们过来。”

“儿子?”林漓一惊,往对面眼睛没离开过手机的男人瞧过去。他又有那种被利用的感觉,类似这种无伤大雅的心机,令人厌恶却不好出言斥责。

外公却好像总听不出来这种意图,忙着和对面的人谈笑风生,老练成熟地接上话:“……俩多少岁生的小儿子啊?小伙儿好年轻!”

“别提了!年纪大,我们俩才挤出这二胎,可我老了都管不着这孩子。看吧,现在都还没结婚!”

“算吧你,自己当儿子的时候还没被家里逼够吗?年轻人有个性,有自己的人生计划,你着急有用吗?”

“你事不关己倒说得轻巧!我认识的人孩子都结婚生娃了,他老这么单着,我多没面子。你女儿要是有什么认识的适龄的晚辈,可以相互介绍一下呗。”

“行吧,我回去问问我的女儿。”

说到这里,俞爷爷犹如完成自己的任务一样,不说话,只顾着吃菜。

林漓扭头望一样尴尬的外公,也是埋头吃饭、夹菜,想起以前问过的那些问题。

外公吃着吃着,转头接上林漓疑惑的目光,爷俩竟心照不宣,相互眨巴眼,继续低头、沉默、吃饭。

浪费钱?不能无功而返!

林漓问出了历力的姓名。

俞爷爷一边咀嚼一边想,许久才说:“不记得。高三有转学来的吗?”

林漓用力地点头。

外公只把同学的故事讲了几句。

俞爷爷说:“高三只听说我们学校在外面巷子抓住好几个混混,警车都来了,我记得这个事。要问我转校的人,还真的没什么印象。叫历……力?”

林漓略有些期待地答:“对!高三上学期转来的,很快又转走。”

“什么样子?”

“嗯……高高瘦瘦黑黑,有些营养不良的模样。”

“那个时候谁不这样?学习学习的,脑汁都榨干了。”

“班长和老魏不是这样,哈哈。”

“是不是有个家长来收拾东西?”

外公喝了口茶。俞爷爷似乎还在想。

“我记得我们班来过两回家长。有个是谁来着,我们班挺好看的那个,高三还说生病,国庆回来没几天又请假,家长来拿了点复习资料。说来生病这事也奇怪,我上学的时候见到她在外面买早餐,挺健康的,突然说病假。另外是……那位收拾东西的家长吧,黑长袖黑长裤的,虽说天气变冷,但这穿着挺显眼,在我们午休学习的时候到班上拿东西,好像班主任当时还在教室外面。是你们说的那个转校生的事情吧。欸你那段时间是不是手上绑着绷带回来上课呀?”

“你还记得我绷带的事?”

“不止系个绷带,高二期末你物理考13分我也记得!”

“什么?13分?”林漓惊讶地转向外公:“真的吗?哈!还敢说自己成绩好?就知道是骗人——”

“哟拆穿了,”俞爷爷乐呵呵地笑,身边一晚话不多的奶奶也一起笑了。此时一旁玩得起劲的儿子察觉到氛围变化后稍抬起头,满脸疑惑,随着手机几下振动又低下头。

“是物理特别差而已,理综其余两个理科都好就可以啦。”

“得了吧,都多久了,谁管你成绩好不好?高考一晃,学得全忘。我数学好啊,但大学念了新闻系。高中学得多难,公式也用不上。十载寒窗苦读图个什么?一口气念到高三毕业又为了什么?”

“为了今天都还能坐在这里吧。”

“乱七八槽地说什么呀?”俞爷爷说,紧聚的眉心一下松展了,对外公嘱咐:“确定时间,记得给我短信。”

“我知道。”

晚饭结束。俞爷爷拖着夫人的手,小儿子低着头跟在背后,一同离开饭馆。外公和林漓又坐了一会儿,把菜吃完,汤喝完,才离开的饭馆。

这顿饭,除了知道外公曾经物理不及格以外,没有特别的收获。

尽管今晚的俞爷爷和以前外公见过的那些人没什么不同,即便大多人如他预料地依旧平实普通,聚头后的话题甚至还味同嚼蜡,可林漓不后悔跟过去。

有某个瞬间,他以为自己看穿了外公心里觉得的每一次简单的同学小聚中最重要的环节——不论轻重,不分好坏,不管深浅,听着一个个故事,看着一个个不同的人在他们彼此代表的时光里,重遇,追忆,再默默地离去。当事人记住的,也许一直不是人和事,只是人和事代表的那段标记性的岁月,还有那段岁月里,自己的模样,或年轻气盛,或困惑失落,奋斗过,惊叹过,好奇过,都不加掩饰。

因此,被俞爷爷略去的历力,才长久地活在外公的记忆里。而受伤的同学,考试不及格的同学,又被俞爷爷记住。

当然,外公那一副遮遮掩掩的样子他没忘记,历力跟外公的故事,林漓还是要问到底的。

·

好在第二日早上,林奶奶给外公打电话,说起某个同学过来找他们晚上一起吃饭。

林漓将手机抢过来。

“你小子想干嘛?”

“您先跟我说完跟历力的故事。”

“不说!”外公伸手想抢,被林漓侧弯着身子挡住。

“喂?诶——林奶奶吗?早上好!您怎么起得这么早啊,去晨练吗?”林漓一幅巴结的嘴脸变得飞快。

“怎么啦,林漓?你外公呐?”

“外公和我闹别扭呐。一会儿给我看日记,一会儿自己又藏起来。您说这都什么事儿嘛?”

“哈,说说,爷俩闹什么?”林漓将前因后果都说个遍,林奶奶却只问:“历力?你确定叫这么名字?”

“外公日记里这样写的,黄历的历,力量的力。”

“要说转校的,我们班只有高三刚开学转来一个女生,很内向,不怎么和我们讲话,所以我不确定名字是不是像你说的。还有这个打架?我没记错你外公只有手伤到吧……要是打架,怎么脸上没有伤?”

“慢着,女同学?”可那日记本里怎么用的是“他”这个字?

而外公听到这里,直接冲手机那头嚷:“怎么回事?你怎么还记得?”

林奶奶也跟着大声喊:“怎么不记得?”夹在中间的林漓把手机拿得更远,按下免提,调大音量,让林奶奶继续讲:“……班的人闹哄哄的,独她一个最安静,又不合群,还是高三转过来的,这当然记得!”

“历力……居然是女的?”

“你外公把人家名字都写错了吧,不是力量的力那个字啊!女孩很少给这样的名字吧!呀,好像是茉莉的莉……”

“女的,女的,可以啦!小子你问到啦!小林我迟一点再给你打电话,现在你先挂机了吧,挂了,啊!”外公一把抓住林漓的手,想按掉了屏幕亮出来的红键。

林漓连忙把手机屏幕翻下去,挡住外公飞过来的手指,只听见林奶奶在电话那头又喊道:“大宝,为什么不能告诉你孙子啊?这挨揍又不是什么丑事!”

“没有!没有挨揍!你别跟孩子胡说!”外公着急地抖动双腿,一个劲地辩解。

“那肯定没有挨揍,你光是那伤口就可以把人吓跑!”

“不……林奶奶您也太神了……外公……这……这怎么回事啊?”林漓的脑袋随对话转来转去,十分惊讶。

“……要不是林漓说,还真不知道原来校外那帮人是因为你这事被拉走的!”

林漓笑道:“外公您这怎么回事啊?人家是女同学,您怎么说人家是男的,这么点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大宝,你做的是好事!人家女同学都被你救出来了,你也没受什么特别严重的伤,不错啦!”

“才不是因为这个呢!”

林漓笑着说:“那不然您这么别扭、不肯告诉我的理由是什么?”

“主要是……主要是,都还没怎么动手,我被混混乱飞的碎玻璃刮到动脉出血……一下子晕过去……这才能吓跑这群人……这都还没开始呢……多没面子……”

“欸……林奶奶,您记得这个历同学什么样子吗?”

外公不满地插嘴:“你老问人家一女生长什么样子干啥?”

“估计林漓想看你帮人家女孩子安得什么心吧?哈哈!”

“林奶奶您真厉害!”

“你们不是有照片吗?你可以找找,脸色不太好,高高瘦瘦黑黑的。”

外公又插了句:“那时候谁不是这样啊?”

“我就比你白,得了吧。林漓你找去吧。我要出门了。挂了啊。挂了啊,大宝,记得今晚的事!”

没等林奶奶彻底挂电话,林漓早往软沙发上甩下手机冲进卧室找照片了。以前相机的像素不高,加上天气不好,照片就算被珍藏多年,上面同学的脸还是变得模糊。别谈认不认得出是谁,那些照片里,每个人都像被镜头扑捉到的鬼一样。

林漓端详照片里的一切,捧着他们走出客厅,嘟囔:“也不知道修好拿回来还能不能看到里面的视频,您班长的相机真的很有问题!您看这些糊地……”

“年轻人嘛,开心时活蹦乱跳,照片拍得糊多正常!”外公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饭厅,朝林漓喊:“小子,快坐下来吃早饭!这闹半天的,吃完我还要出去买菜!”

林漓放下手中的照片,坐下来,吃包子、喝豆浆,想着林奶奶说的故事,越发觉得有趣。

外公又独自生闷气,不怎么搭理自己。

那又不是什么糗事?为什么不说呢?即便是“英雄救美”变成“血洒街头,晕倒在地”,无论如何,也还是救人啊!如果不是当时外公挺身而出,也不知道历同学会被折腾成什么样。到底在想什么啊?当时的外公,和现在的外公,都有那么一点莫名其妙的冲动,都是以他自己才明白的奇奇怪怪的理由。

林漓又看向外公手上那道疤,浅棕色,像一条小虫子,微微弯曲,刚好落在手臂内侧的动脉上。都晕过去了,那时候很痛吧,本来想救人的,没想到自己先倒下去。不知道历同学当时会是什么想法,什么反应呢?不知道历同学,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还记不记得外公呢?

他想着想着,包子都快凉了。外公拿筷子敲敲他的筷子,示意让他赶紧把夹的包子吃掉,可是没夹稳,掉在桌上。外公立刻伸出筷子夹起来,放回林漓碗里,说:“不怕,三秒没到,还能吃的,别浪费。”

林漓嫌弃地看着碗里的冷包子,不情不愿地吞下去。

外公拿着环保袋准备出去。

临出门前,外公问:“最近没什么其他人联系你吗?”

“没有,不过我们可以重新在公众号登一次。”

“那你打电话。”

林漓留在家里,拨通上次的报社编辑的号码,可惜没人接电话。想等一会儿再试试打过去,于是他打开一瓶牛奶,在沙发上悠闲地半躺着,继续看外公的日记,很快把要紧事忘了。他把历力,不,历莉,和外公的故事再看一遍。

·

固话响了。来电显示是妈妈的手机号码。林漓担心没法瞒着这夏天的事情,一开始没敢接电。可固话的铃声,先响后停,停了又响,而自己手机没有打过来。

肯定是查岗。林漓只好接电话。

“怎么不找你外公接电话啦?”

“老人家出门买菜。”

“你怎么不跟着去?别让外公太辛苦。”

“我跟去了,没人接电话,老妈你怎么查岗咧?”

“那以后这个时间段我不打来就行。你记得跟着外公去买菜。外公年纪大,身体不比以前,你多照顾他。你年纪不小了,要懂事!”

“他和我说身体没什么大毛病啊。”

“他一个老人,你一个小胖子,非得要什么理由才能帮你外公拎东西是吗?”妈妈吼道,似乎要从电话筒里爬出来一样。

“啊啊啊,知道了知道了,妈,您别喊!”林漓摸摸耳朵,在靠近听筒时,妈妈被什么人叫过去说话,声音逐渐变远,但林漓听到一些“等开庭的时候”,心里咯噔一下。

不行,不能问,现在还不能问。

“喂?小子……”

“妈,想听一个英雄救美的故事吗?”

“不想!”

“别呀,是外公高三的故事!”

“来吧!”

为了不让妈妈发现找同学的事,林漓把整段故事都说是外公日记本里看到,给妈妈前前后后地讲一遍,想看看妈妈的反应。

“怎样?”

“嗯……”

“您什么感觉?有没有觉得你爸特别好?”

“嗯……”

“老妈你跟我说嘛,您在想什么?”

“我的朋友……”

老何家人的脑回路都这么不同寻常么?不行,这不等于在骂自己吗?林漓甩着小脑袋。

“怎么回事?怎么会想到您的朋友?是哪个朋友?我见过吗?”

“嗯,你很小、很小的时候,没到一岁吧,她经常来看你。后来你上幼儿园,我有时候没办法接你,都是你乔雪阿姨去把你接走的。”

乔雪阿姨?林漓不是没见过父母共同或者各自的朋友,但有印象开始,并不记得这位阿姨。然而林漓转念想到了大概的原因,朋友的故事,同学的故事,外公的故事,自己的故事,这些日子来来去去,不都是那些个缘由。

“为什么想起她呢?”

妈妈说,她和这位名字叫乔雪的朋友,13岁相识,从初中同班到高中同校,再到大学毕业以后在同一个城市工作,关系好的如同彼此的家人。

听到还是高中学生的父亲救了同班同学的故事,她想起以前刚进高中,班里的人都不太喜欢她,高一被孤立的那一整年来,她过得很不开心,成绩也没有以前初中的好。

在她最焦虑、最伤心的那段时间,有一天下午,上完体育课,她一个人慢慢地走回教室的时候,这位考入高中以后很少见面的乔雪,看到自己,特别大声地喊了只有她们俩才知道的妈妈的小名。

等她转身看到乔雪,两人都笑了,挥挥手,回到各自的班级。

好像掉落深窟悬崖、长久等待救援的人,在快要失去希望的时候,刹那间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那天下午,乔雪热情地呼喊着自己的朋友,那么响亮的一声,那么亲切的一声,霎时间让她忘记高一以来全部的悲伤,全部的忧愁。

那个幼稚的不能再幼稚的小名,一直被乔雪从小喊到她们都毕业、长大再有家庭,是妈妈那段时光里最深刻的温暖。连乔雪也不能理解,为什么妈妈从来不会纠正她光明正大地喊她这个很糗的小名,两人还是打打闹闹的,陪伴彼此走过一年又一年。

林漓心想,真好啊,这位阿姨,对妈妈真好。

那些温暖的举动,善良的人,在这里,在那里,就算很糗,就算再怎么不值一提,会一直感动着很多人吧。

“……诶呀乔雪飞机这会该到上海了,我待会问问。”

嗯?

“你们……还在联系吗?”

“废话!为什么不联系?”

“不是……我都不记得见过这位阿姨啊!至少我上小学开始就……哦哦……我明白了,您开始外派……”

“……外派呀”妈妈和他同时说出来:“她家在上海,也在上班,我整天到处跑工作的,你又上学的,你怎么会记得你乔雪阿姨?”

“那就好,那就好!我还以为跟外公那些同学……”林漓越来越小声。

“你说什么?跟外公的什么?”

“欸没什么……那您跟乔雪阿姨怎么保持联系啊?太难得了吧!”

“打电话啊视频啊,偶尔相互寄点礼物什么的,我们关系很铁,没那么容易不联系!友谊维系这回事,没有那么复杂,只有两个人想或者不想而已!你想,你去做,只要你们都是开心的,够了!”

“我还以为……”

“哈我爸还挺……聪明?而且居然还说自己是晕过去!”

嗯?

“怎么吗?”

“你外公当时八成是装的!你想啊,被刮到血管,又不是晕血,血压又不会立刻降下来。牛高马大一小伙子,怎么会立刻晕倒?”

对!

是这里!

这才是外公不肯告诉自己的原因!藏得可够深!

“装的!装晕!哪里聪明?是害怕吧!”外公还总说自己胆小!不服气!林漓想着日后可以如何拿这件事打趣外公。

“我爸怎么了?怎么是害怕?高三的学生呐,生病都要担心错过复习的时候呐,敢和小混混对抗,去把同学救出来,就已经在冒着生命危险。何况,好些人围着自己也还不太熟的同学,他单枪匹马去救人,还被人划一道伤口,留下那么多年还那么难看、那么明显的伤疤,哪里是害怕?这种时候,不动手能解决的问题,解决了是本事!现在治安好了,你肯定不懂……那些个小青年只能靠着抢学生的钱过活,肯定也不敢惹事,肯定害怕闹出人命呀!你外公这一装,晕得恰到好处,肯定能吓跑他们!动不动就干架,你以为看电视啊?”

原来,原来外公最担心的是,自己知道他当时是装晕以后,会嘲笑他么?

什么嘛?

这可是救人!他怎么会嘲笑外公呢?

和自己说清楚好了啊!

“……你是不知道!我小学的时候,跟同学闹别扭了,人家男孩子踹了我一腿,我中午回家肚子疼得大哭,我妈听我说完以后,打给我爸。我爸二话不说,下午等我上学了,立刻请假冲到我班里,老师还在上课的时候,揪着这个男孩子的衣服,把小孩子拖到老师办公室,要求这个男孩子跟我道歉。这男孩子家里有点来头,老师不敢惹,我爸态度依然很强硬,最后幸好那个男孩子没等父母来先道歉了,不然有我们家够受的,可我爸当时一点也不害怕。他才不是你小子想得那样呢!”

“……我知道错了!知道错了!”

妈妈再吩咐一些话,把电话挂了。

·

外公进门以后,看见林漓站在玄关的地方对自己笑。

“再多个你,可以玩一回《闪灵》的梗。”

林漓边说变走过去,接过外公的菜篮子。外公手指向着门外,让林漓把新买的黄白色月季花也端进来。

“无事献殷勤,小子你想干什么?”

“我平时是多懒才让您有这种想法……”

“要不是你小子打烂什么?”

“想我点好,成吗?”林漓今天的力气还挺好,一手端着花盆小心地放到阳台上,一手拎着菜篮子再拿回厨房,把菜和肉都拿出来。

菜篮子装着很多东西,特别重,还加上个心血来潮的盆摘,老人家一路走回来一定很累。

他从厨房门口看出去,外公和平时一样,买菜回家,放好东西会坐在靠近厨房的长椅上休息,时不时揉捏酸疼的膝盖和腰部,捏到特别疼的某个地方,眉头一下凑紧,非常难受。林漓眼前仿佛还看到平时坐在旁边却什么都没看到的那个“没良心”的自己,那个低头只顾玩手机或看电视的臭小孩。

现在这个坐在椅子上捏手捏脚的老人和之前在学校猛打篮球的老人,简直判若两人。打篮球时的外公,情深抖擞,而现在面前的外公,老态龙钟。

这种本该感叹年华易逝的时刻,林漓却十分不厚道地想起一到放长假的下午便要循环播放的央视版《西游记》,其中一集里有个得喝人血来维持年轻样貌的蟒蛇精,如果没有来得及喝人血,会变得苍老。

小时候看到这个剧情,眼睛都睁圆了。想起那条大蛇的蛇身蛇尾,林漓哆嗦了下。

“你看我干什么?”

“要我给您搞碗茄汁吗?”

“为什么搞这个?”

“补血养颜呀。”

外公朝他翻白眼,没回答,往厨房走过来。

“我说您怎么上次打篮球的时候,膝盖就没事呢?”

“我又不是它,它爱什么时候坏,我哪知道?”

“您整个人其实也是时好时不好的。”

“你老了就知道。能动的时候赶紧动,指不定什么时候会有哪儿疼。”

“……还有您平时和见着同学的时候也不一样。”

“怎么?”

“感觉吧,您平时的样子看起来是个老人家,一见到老同学却时时容光焕发。”

外公翻着林漓拿出来的菜,自言自语:“欸我不是买了西兰花?在哪儿?”

“……还有您现在这健忘的样子和你回忆起以前的事情的样子,也不一样。”

“你刚刚拿东西有没有看到我的西兰花?”

林漓也去翻案台上的蔬菜,全部摆开来,没找到西兰花。

外公愣了,说:“所以呢?你刚刚想说什么?”

“哈?没找到西兰花啊!您是不是忘哪儿了?是不是您压根没买?”

“不是这个,你不一直说我这个那个的样子不同吗?”

“我想问的是,”林漓放下手里的青瓜,抬头注视外公的眼睛,逗趣地问:“您不觉得自己很矛盾吗?”

外公不耐烦地把左手按到林漓的额前,轻轻地往左一歪,林漓歪着脚,没站好,整个人被推到厨房靠门的墙壁上。外公借着腾出的道,又走出去坐回到客厅里,往茶几上弄了杯热茶。

“而且您想揍我的时候和我妈眼里的慈父形象也不一样。”

“‘慈父’?她说的?”

林漓指着电话,对外公说:“今天刚说的。你一出门,电话打过来了。”

“她怎么讲?”

“准确地说,我妈没用‘慈父’两个字,不过她有讲到您以前风风火火地去揪了班上欺负我妈的小学生。”

“啧,她怎么不说自己怎么对那个男孩子的事情?”

剧情怎么总能峰回路转的!

“……你妈妈小学时候野得跟猴子一样。和那个男同学都是正班长,可自己总觉得一山不容二虎,和别人意见不合就能吵起来,那个同学觉得一时下不来面子,动手了。我一开始听到是很生气,可等我搞清楚整件事,我才发现你妈也不完全是被欺负的好吧。平时这孩子特别嚣张跋扈,对人家同学态度一直不好。”

“不可思议呀……”

“还有啊,你外婆告诉我,这个男同学到五六年级的时候还追过她。”

“追她干吗?还要打架?”

“是追求,追求的‘追’!人家小男生想找她谈恋爱啊。圣诞节的时候,她房间有好几个那种挂着的日历。我问你外婆,她说是之前那个踢她一腿的男班长送的,还有她班上其他几个男生,也送了她东西。这孩子,竟然都收下拿回家全给挂起来。”

林漓一时满脸起鸡皮疙瘩,又惊又怕:“您不要告诉我……我爸是这其中的一个同学吧?不会还是那个踢人的男同学吧?”

“傻不傻,都才是小学生!而且我怎么会让自己女儿跟动手的男人在一块?”

“咳……我妈也怪好笑,还把礼物都挂起来,炫耀战利品吗?”

“所以你妈妈才自相矛盾好吧!这头还和人家男同学闹,那头回心转意收人家礼物。加上那小男孩的也够怪的,绝对的抖嗯……”外公最后的话音有些颤抖,瞄了眼林漓,到嘴边的字眼急忙刹住。

“什么?抖什么?”

“你别问!反正你妈妈小学这事儿,太胡闹!事先声明,我不是觉得女儿被人踢了活该啊,谁动手打人就是不对。可你妈妈只喊别人的错,却没说自己的错,那她也不对!两个孩子,都是班长。她当班长,觉得自己是被同学选出来的,而这个男生是老师点名的,不民主,不公平。那男孩也脾气臭,你妈妈不喜欢人家,平常老折腾这个男同学。听班主任说,她总当着全班人的面前反对这个男同学的意见吧,仗着自己有点人气,让同学们起哄。那男同学吵不过她,再多几次,两人积怨……以前你妈妈那是用错方式,归根究底,坚持自己的观点没有错。女孩子一定要多表达自己的意见。在这个社会多难生存,所以她打小我教她要强势一点,独立、坚、强有个性,成绩得好,这样她未来的选择多些。”

外公讲得渴了,将原本杯子里的温水饮尽,又问:“这几天有没有别人联系你?”

“呀我想起来了!新的寻人启事!我还没找那个编辑说!”

外公像没听过这件事一样,懵懵的,慢慢地往杯里倒茶。

“欸?陈爷爷呢?保险经理总得人脉广吧,怎么没见他帮您找上其他同学?”

“他住得远,不要打扰他。”

·

晚饭之前,林漓给报社打电话,麻烦他们重新刊登寻人启示。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