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穿过薄雾,如同流淌的液态琥珀,在医学院后方工地的围挡上铺开一层朦胧的金纱。姜浅柠兴奋地拉着程越的手,指着围挡缝隙里一闪而过的橘色身影:"你看!真的是小橘子!" 声音带着雀跃的微光。
程越的目光投向那片钢筋水泥的杂乱丛林,眉头微蹙。那块猩红的"施工重地"警示牌在晨光里如同凝固的血迹,刺目而冰冷。但姜浅柠的眼睛亮得惊人,像两颗被晨露洗过的星辰,让他喉间那句劝阻的话瞬间消融。
"等着。"他松开她温热的手心,走向灰扑扑的值班岗亭。回来时,手里拿着两顶明黄色的安全帽,帽檐边缘还沾着新鲜的水泥粉末,如同粗糙的装饰。
姜浅柠乖乖低头,一缕发丝垂落。她感受着他修长、微凉的手指穿过她发间,细致地调整着束带。动作间,他锁骨下方那个迷走神经刺激器的轮廓在薄T恤下若隐若现,随着呼吸轻微起伏,像某种蛰伏在皮肤下的、隐秘的电子心跳。
"安全帽要这么戴的。"程越突然捏住她小巧的下巴,把歪斜的帽檐扶正,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感。姜浅柠配合地再次低头,感受着他手指的触碰,鼻尖却顽皮地趁机凑近,几乎蹭到他凸起的喉结,温热的气息拂过皮肤:"程博现在连工地安全规范都这么精通了?"
"毕竟要看着某个不守规矩的..."话音未落,建材堆深处传来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喵呜",带着求救的凄惶。
他们猫着腰,像两个闯入禁地的探险者,小心地钻过冰冷的金属围挡。在交错堆叠的钢管与冰冷的水泥块间,那只耳尖带着标志性缺口的橘猫正焦躁地原地打转,后腿被一截粗糙的尼龙绳死死缠住,绳头狡猾地卡在生锈钢筋的狰狞缝隙里。
"别急..."姜浅柠的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医学生的本能让她先快速扫视猫咪的呼吸频率和瞳孔。然而小橘子受惊过度,突然暴起挣扎——这猛烈的动作瞬间带倒了旁边竖立堆放的几根钢管!
"小心!"
程越的反应快如闪电,本能地将她整个人拉进怀里护在身下!几乎是同时,一根沉重的钢管带着风声,擦着他明黄色的安全帽边缘呼啸落下,"嘭"地一声闷响,狠狠砸在他的右肩胛骨上!姜浅柠清晰地感觉到他护在自己头部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如铁,整个身体在她上方猛地一震,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但那只护着她头部的左手,却如磐石般纹丝不动。
"程越!" 她的惊呼被淹没在金属撞击的回响里。
急诊科的日光灯惨白刺眼,散发着消毒水与焦虑混合的气息。姜浅柠紧盯着CT显示屏上冰冷的骨骼影像。值班医生的手指点着屏幕:"右侧肩胛骨骨膜反应,软组织挫伤,颅脑CT平扫未见明显异常,符合轻微脑震荡表现。" 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心坎。
病床上的程越试图撑起身体,被姜浅柠用带着微颤的手按住了未受伤的左肩。"脑震荡需要绝对卧床24小时。"她的声音像绷紧的弦,指甲无意识地抠着帆布包带上起球的小毛边,仿佛要将那点毛躁碾平,"都怪我...非要进去..."
程越突然伸出没受伤的左手,准确地抓住了她冰凉的手腕。他掌心滚烫,带着检查时蹭到的耦合剂那种微凉的滑腻触感。
"姜同学。"他的声音因疼痛而低哑,眼底却带着一丝安抚的笑意,"瞳孔等大等圆,对光反射灵敏,Glasgow评分满分——"他顿了顿,故意拖长了调子,"你专业课...怎么学的?"
值班医生刚带门离开,姜浅柠强忍的眼泪瞬间决堤,一滴滚烫的泪珠直直砸在程越的手背上。旁边的心电监护仪上,平稳的绿色波形骤然出现一阵紊乱的波动。程越慌了神,下意识想去擦她的眼泪,动作却牵扯到右肩伤处,痛得他倒吸一口冷气,额上渗出冷汗。
"叩、叩叩..."
窗外突然传来轻巧的敲击声。两人循声望去——小橘子不知何时竟跳上了高高的窗台,正用它毛茸茸的爪子扒拉着玻璃,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里眯成两条狡黠的细线。它后腿那截该死的尼龙绳已经不见了踪影,一身橘色的毛发在晨光中泛着健康温暖的金光。
姜浅柠破涕为笑,下意识就要起身开窗,却被程越轻轻拉住了衣袖。
"医院规定。"他虚弱却固执地摇头,眼神带着点孩子气的认真,指尖却悄悄在她掌心画了个小小的、温暖的圈,"流浪猫...不得入内。" 说完,他微微前倾身体,忍着痛楚,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唇瓣干燥而温暖,带着药水的微苦气息,触感却像秋日里最后一片飘落的银杏叶,轻柔地覆上她的皮肤。姜浅柠的耳尖瞬间烧了起来,手指无措地揪紧了衣角,就在这时,心电监护仪像是洞察了秘密般,突然发出一串欢快而响亮的“滴答”声,毫不留情地暴露了他骤然加速的心跳。
小橘子歪着毛茸茸的脑袋,隔着玻璃看了一会儿这奇特的人类场景,仿佛觉得无趣。片刻后,一支蓬松的、橘金色的尾巴尖在窗沿上慵懒地扫过最后一瞥,像一抹跳跃的阳光,轻盈地消失在窗外的明亮里。
CT室的自动门刚无声滑开,姜浅柠就看见了走廊尽头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快步冲来——林教授的白大褂下摆如同战旗般翻飞,左手还滑稽地抓着半块没来得及吃完的早餐鸡蛋饼,酱汁几乎要滴落。
"怎么回事?"他的目光如手术刀般锋利,直接越过姜浅柠,牢牢钉在轮椅上的程越身上,医用口罩都遮不住下颌线骤然绷紧的弧度,"毕业第二天就给我搞出这种惊吓?!" 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后怕。
程越坐在轮椅上(尽管他坚持自己能走),安全帽摘掉后,额角那片轻微泛红的压痕在日光灯下格外清晰:"林老师,只是轻微震荡。" 语气刻意平静。
"轻微?"林教授一把抢过姜浅柠手中的影像报告,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老花镜片后的眼睛如同雷达,快速扫视着插在观片灯上的CT片。冷白的光线把他眼角的每一道皱纹都照得深刻如刻痕,也照亮了他紧绷的下颚:"颞叶癫痫患者受这种冲击,脑电活动能稳定才怪!那是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活火山口!"
姜浅柠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软肉。她看着林教授的手——那双能在显微镜下完成最精妙神经元分离的手,此刻正捏着薄薄的报告单边缘,难以自抑地微微发抖。
"钢管从约60度倾角滑落,末端速度估算4.4m/秒。"程越突然用汇报实验数据的、毫无波澜的语调开口,像是在分析一组无关的数据,"安全帽吸收约68%能量,头部线性加速度未达临床损伤阈值..."
"还给我算生物力学?!"林教授猛地拔高音量,愤怒的声浪在空旷的走廊激起阵阵回声,几个路过的实习医生吓得贴墙噤声。他一把扯下脖子上的听诊器,金属听头"当啷"一声脆响砸在冰冷的墙面上:"你当自己是实验室的有限元分析模型?这是活生生的海马体!是承载着记忆和意识的神经组织!不是离体标本!"他激动地指着CT片上颞叶区域那片模糊的阴影,指尖几乎要戳穿胶片,"轻微脑震荡导致的局部炎性反应风暴,足够让你好不容易稳定的异常放电灶重新沸腾——你想再体验一次全身强直阵挛发作的滋味吗?!"
"所以您该夸我安全帽戴得标准。"程越突然打断,嘴角艰难地扬起一个苍白虚弱的微笑,试图用没受伤的左手比划,"根据《建筑施工——"
话音戛然而止。
心电监护仪刺耳的报警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空气!程越原本搁在扶手上的右手猛地无意识抽搐起来,指节扭曲——姜浅柠对这前兆太熟悉了,她一个箭步上前,双手稳稳托住他的后颈:"程越!看着我,深呼吸,慢慢呼气..." 声音带着强自的镇定。
但林教授的动作比她更快。老教授已闪电般按住程越锁骨下刺激器的紧急复位键,另一只布满岁月痕迹却异常沉稳的手,牢牢托住学生因强直而开始发僵的肘关节:"放松!别对抗!跟着我数数,1...2...3..."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引导力量。
走廊顶灯惨白的光晕在程越逐渐平稳下来的、带着粗重喘息的呼吸声中,似乎也恢复成了平常的亮度。林教授摘下眼镜,用白大褂衣角擦了擦镜片上的雾气,突然转向姜浅柠,语气恢复了冷静的探询:"冲击瞬间,他的头颈部姿势?具体角度?"
"啊?" 姜浅柠一时没反应过来。
"根据他刚才脑电图短暂异常的波形推测,"他指着报告单上那几道刚才出现轻微波动的曲线,"应该是突然剧烈转头导致的迷走神经过度反应?我需要确认受力方向。" 他用专业术语包裹着深切的忧虑。
姜浅柠瞬间明白了这个问题的真正意义——林教授在用最客观的医学知识,确认他们没有为了逃避责难而刻意隐瞒真实风险。她老老实实地比划着:"他侧身护住我和猫的时候,脖子...好像猛地朝这个方向扭了一下..." 她模仿着那个保护性的急转动作。
"颈部肌肉代偿性痉挛?!"老教授猛地扭头瞪向程越,脖子上悬着的听诊器随着动作晃出一道银光,"上个月的肌电图还显示你C5-C6神经根异常敏感,你现在就敢做这种极限角度的保护动作?!你是嫌自己恢复得太好了?!"
程越浓密的睫毛颤了颤,苍白的嘴唇微张,似乎想辩解什么。然而,未及出声,琴姨就举着刚取来的一叠急诊检查单,像救兵一样从护士站快步走来:"急诊科已经加做了颈部血管超声和动态肌电图,结果都显示正常!林教授您看!"她怀里的小橘子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缓和,适时地发出一声娇软的"喵~",尾巴尖上沾着的工地灰尘簌簌飘落,洒在程越盖着薄毯的膝头。
林教授紧绷的表情终于裂开一道缝隙,松动下来。他下意识想伸手去拍程越没受伤的左肩,动作却在半途硬生生拐了个弯,转而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镜:"今晚住院观察,明天一早做全套自主神经功能评估。"他顿了顿,声音放低了些,带着不易察觉的妥协:"...周末的糖醋排骨,给你留着。"
姜浅柠看见程越深深地低下头,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她太熟悉这个动作了——这是他每次想拼命藏住汹涌情绪时的习惯性反应。就像四年前,他在实验室癫痫发作后,林教授默默将他从高风险的神经电生理组转到更安全的药物代谢组时一样,他也是这样低垂着头,喉结无声地滑动。
小橘子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忽然灵巧地从琴姨怀里跳下,轻盈地落在程越的膝头,用毛茸茸的脑袋亲昵地蹭着他微微发抖的手指。老教授看着这无声的一幕,橘猫温顺的依偎与学生隐忍的脆弱形成奇特的画面,他终于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语气里是无奈也是疼惜:"算了...这猫都比你懂事。"
一个月后。
傍晚的包厢里,空调的冷气丝丝缕缕地吹散着窗外的暑热。四人围坐在铺着白色餐布的方桌前,玻璃转盘上摆着几杯色彩明艳的无酒精莫吉托,翠绿的薄荷叶浮在晶莹的杯沿,随着刘晓丽说话时夸张挥舞的手势而微微摇晃,像漂浮的小舟。
"——然后那个病人突然就坐起来了!一把抓住我的听诊器!"刘晓丽挥舞着筷子,筷尖夹着的白灼虾蘸料差点甩到陈稳熨帖的衬衫袖口,"你们猜怎么着?他麻醉清醒期出现幻觉,非说我是他二十年前分手的初恋女友!非要跟我再续前缘!"她笑得前仰后合。
陈稳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反射着顶灯细碎的光点:"比起这个浪漫的医疗事故,我更关心程学弟的直博进度。"他忽然用筷子精准地指向程越,筷尖沾着的芥末酱在空气中划出一道淡绿色的、带着辛辣气息的弧线,"等这家伙评上教授,咱们是不是该提前改口叫'程老板'了?得适应适应。"
轻松的笑声在包厢里漾开。程越的唇角也弯起一丝笑意,然而就在这温馨时刻,他手中的叉子突然在光滑的骨瓷餐盘上打滑,发出刺耳的“滋啦”声。
一秒钟。
仅仅一秒钟的失神——他眼中玻璃转盘映出的柔和顶灯骤然扭曲成手术室刺目的无影灯,耳畔的欢声笑语瞬间扭曲、拉长,化作心电监护仪尖锐刺耳的死亡警报!一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寒意瞬间攫住心脏,直到姜浅柠带着温度的指尖,如同穿越迷雾的锚点,轻轻碰了碰他搁在桌边的手背。手腕上的安全监测手环静默如常,代表稳定的绿灯在表皮下规律而沉稳地闪烁着。
"没事。"他迅速对上姜浅柠投来的、带着无声询问的目光,用叉子蘸了点盘底的酱汁,在雪白的餐巾上画下了一个歪歪扭扭却努力上扬的笑脸。
刘晓丽突然身体前倾,双手撑在桌沿,新涂的樱桃红指甲油在灯光下亮得晃眼,敲在玻璃杯壁上发出清脆的"叮叮"声:"程学长,其实我一直想问..."她的声音带着纯粹的好奇,"你...发病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感觉啊?能形容一下吗?"
陈稳夹菜的筷子瞬间僵在半空。杯口的薄荷叶停止了摇晃。空气仿佛凝固了。
程越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刘晓丽好奇的脸,声音如同在解剖台上讲解一块标本:"像一台信号极差的老式电视机。"他描述着,叉子却精准地叉起了盘中最后一块金黄的菠萝,"满屏都是刺啦作响的雪花点,一片混沌...但你知道,那个你想看的节目,其实还在某个地方继续播放着。" 他将菠萝送入口中,酸甜的汁水在舌尖炸开,带来一丝清醒,"现在,轮到晓丽回答我了——"他话锋一转,带着轻松的调侃,"被错认成初恋时,你那宝贝听诊器...到底有没有英勇殉职?"
笑声重新小心翼翼地漫开,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轻松。姜浅柠悄然起身走向洗手间。程越的目光追随着她那一抹淡蓝色的裙摆消失在繁复的雕花屏风后,刚转回头,便听见陈稳在说:"......所以那个珍贵的组织标本最后......"
两秒钟。
陈稳的嘴唇在开合,刘晓丽笑得露出了标志性的小虎牙,可他们的面容在他眼中却突然变得像档案柜里褪色的证件照般模糊而陌生。程越下意识地抬手,指尖按向锁骨下那个熟悉的凸起——迷走神经刺激器传来规律的、细微的震动感,如同电子脉搏。频率正常,没有发作预警的异常信号。
"......程越?"陈稳的手在他眼前晃动,筷子上还颤巍巍地挑着半截晶莹剔透的凉拌海蜇丝,"刚问你呢,下周林教授那个重要的组会..."
"当然参加。"记忆如同退潮后重新显露的沙滩,瞬间恢复了清晰。程越端起手边的莫吉托抿了一口,青柠汁强烈的酸涩感直冲味蕾,让他彻底从短暂的恍惚中清醒。恰在此时,屏风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那抹淡蓝色的裙摆翩然入座,带来一阵洗手液淡淡的、清雅的白玉兰香气。
姜浅柠的膝盖在桌布下不易察觉地轻轻碰了碰他的。程越垂眼看去,发现她放在腿上的手机屏幕亮着,备忘录页面清晰地显示着一行字:"28天无发作记录,新刺激参数有效 :)"。后面还画着一片小小的、脉络分明的银杏叶,在屏幕微光里透着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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