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莫放春秋佳日过,最难风雨故人来 (2)

澧兰拉开门出去,随手关上,一抬头就看见走廊尽头的那个人。她心里轰的一声,惊得手里的包落在地上。她看着他走过来,她的心停止了跳动,“一念万年”,刹那一念之心,而摄万年岁月无余,是这样吗?四年了,她以为她会忘了这个人,然而这人早已刻进她灵魂里,历久弥深。

“好久不见,你好吗?”他看进她的眼里。

她说不出话来,千情万绪涌上心头。

他盯着她看,他的女孩儿,他日日夜夜的思念!

怎么,一千四百个日升月落,四度寒来暑往,她踏遍欧洲大地,仍不免心痛吗?她只觉得身体里血潮汹涌,难受得轻轻皱起眉来。

他以为她不喜看见他,心里暗叹,重逢的情景他想过多少回,这句话在他心头过了千万遍,他心里恍恍惚惚的,两人沉默着。

“一起去吃饭,好吗?”

“我忙了一天,有些累,抱歉。我先走了。”,她恍然惊醒,她怕跟他出去,自己就回不去了。她走得一脚深一脚浅,云里雾里的。

他盯着她的背影,看她在楼梯口转下去。即使多年未见,再见,他依然深爱她如初。他眼睛里有些辣,是眼泪,喉咙也堵住了。他本来像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小孩子,有万千思念要跟她说,他垂下头,看见她落在地上的包,捡起来,追出去。

澧兰在街上疾行,越走越快,她忍住泪,不愿让行人看到她哭。她要克制住自己,四年前她不是做得很好吗?可那时她知道他会来。她为什么要回上海,他现在怎么样,大概已另有所爱了吧。她要回家,她停下来辨认方向,发现自己走错了路。她转身,惊住了,他霍然在眼前。

“你的包落了,”

她愣怔了半天,“谢谢!”她咬住下唇。

你这么不愿见到我吗?他想。

“再见!”她往前走,他在后面跟着。他不知道她已经泪落如雨,她是这么地爱他,从那个英气勃发的青年到这个睿智、成熟的男子,十一年来,她眼中再无别人。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周翰满怀骄傲的看着他的女孩儿,她轻松自如地在英语、法语、德语和西班牙语中转换。他的女孩儿举手投足之间都让人感到那么舒服,她认真地听人讲完,轻点一下头,转译之后,再冲着那人点头示意。若是逢着有人说了笑话,她也微微一笑,秀而不媚。质量上好、做工精细的青碧色绚花旗袍穿在她骨肉匀停的身上,别有一番韵味,娴静、端庄、轻巧全在里面。她举措得体,发言温柔,仪态万方。

这是上海市商会举行的盛会,周翰今天刻意不使用自己的包厢,只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他怕影响澧兰发挥。他身边的人不开眼地发声提了个问题,周翰在澧兰目光移过来之前,赶紧换了个位置。

澧兰轻轻地舒了口气,她知道自己今天的表现很得体,上班第二天就赶上这样的盛会,有如此的施展很不错。她看到主任脸上嘉奖的神色。人群慢慢散去,周翰坐到距离澧兰更近的地方。他看见有个女子走过去和澧兰说话,澧兰在她离去时嫣然一笑,璨若星辰,周翰心里一软。

澧兰收拾文件、速记簿、笔,总觉得哪里不对,一抬头,就看见周翰,隔着几排座位凝视她。她呆立着,看那人起身走过来。周翰盯着她看,看她眼睛里的情绪变化。他见她惊愕、木然、而后眼睛闪了闪望向别处。她暗吸一口气,“顾老板也来了。”

她居然叫他顾老板,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失陪了。”澧兰从侧门走出去。

他追上去,“你下班时,我来接你,我们一起去吃饭?”

“我大概会忙到挺晚,我哥哥也会等我吃饭,不好意思,顾老板。”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柔婉,他记得她也曾脆生生地叫他“周翰哥哥”,她每次叫的时候,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就好像有一只手抚过。现在他却成了“顾老板”。

他看她走进办公室,关上门。

“顾老板约你啊?”密斯姜不无醋意地说。

“他怎样?”

“上海滩的巨富,继承了丰厚的祖产,又壮大了许多。没有妻室、不近女色,传说他有病。”

“什么病?”澧兰惊问,周翰这么强壮的人会有病?姑母在信里从来没提到!

“不能人道呗,所以才不近女色。”

这个?这个澧兰敢替周翰打包票,他肯定能人道!

“不过还有人传说他妻子和他分开,去了英国,他念念不忘。谁知道呢!” 密斯姜又补充一句。

手头的事挺多,她走得稍有些晚。拉开门时,那人正对着门站着。

“顾老板。”她点一下头,从他身边经过。

“一起吃晚饭?”他跟上来。

“下午不是说过了吗,我哥哥等我吃饭。不好意思。”

“哦,我原以为浩初的安排会有变化。”

“不会,我哥哥承诺我的事从来不变,他从不食言。”

周翰脸上的表情瞬间凝滞,他不笨,他知道澧兰话里话外的意思。他看澧兰步履轻快地走下楼梯,追上去。“有些晚,不安全,我送你回家?”

“谢谢,不用,我哥哥来接我。”

陈家的汽车果然停在外面,浩初从车上下来给澧兰开门,看见周翰他有点诧异,什么话也没说,转身上车,周翰看着车子离去。

“他找你什么事?”

“吃饭。”

“今天来找你的?”

“昨天。”

兄妹两人再没说话。澧兰看着窗外出神,她刚才有些过分,太计较,何必!事情都过去了很多年,何必耿耿于怀,倒显得自己小气。

“一起去吃饭?”还是那句话,澧兰微蹙眉头。

“我确实没空,不好意思,顾老板。”她从他身边走过,觉着有些不妥,或许他有什么要紧事,自己不能耽误了他。澧兰转身,周翰眼里闪出光彩来。

“你有事吗?”

“嗯。”

“什么事?”

“出去坐坐好吗?”

澧兰见他低声下气,不忍心拒绝。她不知道他们之间还有什么牵连,还有什么未尽的事宜。他们之间也不该有财物纠葛,她当年离开顾家时只带走她的嫁资。

周翰带她去华懋饭店,他在这里有固定的包厢。她今天穿了洋装,象牙色蕾丝花边领衬衫,藕粉色及膝裙子,同色系的绸缎高跟鞋,整个人窈窕而淑清。周翰见澧兰肌肤雪腻,眉黛轻蹙远山微,怦然心动。

“澧兰,想吃什么?”

“我不想吃。你有什么事?是那份协议有法律问题?我可以重签。”毕竟他是哈佛的法学博士,比国内的律师更专业。

周翰一口气岔在胸口,他倒是希望那离婚协议没有法律效力,如此,他便可以立刻捉她回家。周翰等侍者走开,停顿了好一会,哑着嗓子说,

“澧兰,回到我身边好吗?我们重新开始!”

她万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大睁着眼睛注视他。

我终于说出口了,我不能再犹豫。我本来就不该签离婚协议书,我本来就该在她上船时拦住她。他的骄傲在对她的深爱面前不值一文。他看她侧了下头,瞬了下眼睛,再瞬一下,她的眼泪奔涌而出,霎时满脸。她起身快步离去。

“澧兰,”他抓住她手臂,她奋力甩开。

“顾先生,女士的包。”侍者追出去。

回到他身边?他曾经带给她那样的痛苦和屈辱,他当她是什么?可以挥之即去,召之即来?想起来就逗她一逗,不高兴了就抛得远远的。他在美国两、三个月才回一封信,还那么短,他罔顾自己的一片深情!他回国都不通知她,他明明知道自己那样盼望他。他回国一年从不回家看她,他视她为无物;因为不想见她,春节他都不回南浔老宅。澧兰一路走一路哭。现在他居然要她回去,那些过往可以忘却吗?那些似乎比人生还长的暗夜可以忽略吗?那些令她伤心至极的梦魇都消散了吗?这些年的伤痛她可以一笔勾销吗?

周翰走在后面,看她曼妙的体态,他极想搂她到怀里,却不敢造次。这些年他极度地思念她,别后情怀,有万千牢落。他千万次地回忆对她的拥抱、爱抚和亲吻;她是滋生在他心中的薜荔,缠绕在他身上的女萝,时时刻刻、千丝万缕地与他纠缠。

她走累了,伸手叫车。黄包车夫犹豫不决,疑惑她拿什么付车资。

“我来付款。”他叫了另一辆车跟上。

她走进陈家的院门,

“大小姐,……”

澧兰没听见。

“大小姐,先生他……”门卫问她。

“啊,什么?”

“先生他……”

澧兰回头,周翰见她满脸是泪,心疼得要命。

“不认识!”

“先生,对不起……”

他又站在门外,“我来送包给你。有空吗?一起去吃饭?”

“谢谢!”她伸手接过来,“不好意思,我有事。”

她走到楼梯口停住,想了想,转回来,周翰心里萌发出希望来。

“顾先生,有些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我不愿回头。我只想往前看。”

“那你就当我们刚认识。”周翰不眨眼地看她,见她穿着艾绿底子、水墨渲染花样的旗袍,楚楚谡谡,孤意在眉,深情在睫。周翰心里迷醉。她眼圈有些红,周翰猜她是昨晚哭的,他心里疼得慌。

这人脸皮真厚!“我不想认识你,我不愿和你再有纠葛。”

“可我想!”

“随便你。”澧兰转身而去。

“你去哪儿?我送你。”

“不用,谢谢!”

周翰跟在澧兰后面,他们才下到一楼,就有一个青年从侧面走过来,“Miss 陈,好巧,有空吗?一起吃晚饭?”

居然有如此不通事理的人,没看见他顾周翰在追女孩儿吗?“澧兰有事,去不了。”周翰上前一步。

“啊,顾老板,”青年一时理不清周翰和澧兰的关系,转向澧兰,“Miss 陈,你今晚?”

“不好意思,我有事,曲先生费心了。”

周翰想,嗬,才上班四天,就知道这人姓甚名谁,他颇有些不爽。

“我的事,不需要你插手。”澧兰等那人走远后说。

“我怕他烦你,帮你打发他。”

“那你可不可以帮我个大忙?”澧兰转头对他微笑,软媚着人,仿佛从前的样子。

周翰心神摇荡,她这般求自己,岂有不答应的理。“你说!”只要不是上天摘星星。

“帮我把你自己打发掉!”澧兰笑意盈盈,然后沉下脸来,继续向前。周翰苦笑。

她走到商会大门外叫车,周翰也挥手替自己叫了一辆黄包车。

“你干什么?”

“帮你打发掉我自己。”

“你家的汽车不是在那边吗?”

“我喜欢轻车简从。”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耻)。澧兰没脾气,由着他跟到家门口。毕竟陈家门前还属于公共地界。

这个无赖,澧兰不信满上海他再找不出第二个德语翻译来。她一面翻译,一面想。她心思烦乱,时时会有遗漏,周翰就一句、一句慢慢地讲,还会重复给她听。他凝视这冰魄玉肌的女子,他的女孩儿,他知道她紧张。在他一眼也不瞬地盯视下,她雪白的脸时时泛出霞色来,她轻咬下唇,握笔的手轻微颤抖。他不信她不爱自己,上次在那么多人面前,在五种语言间转换,她也举重若轻,现在她连中国话也听不大懂了。她无论听他陈述,还是给他翻译都避免看他。她对霍夫曼先生倒轻松得多。

今天早上主任告诉她赵晋卿委员钦点她为顾周翰顾老板和他的德国客人做翻译,她脑中轰的一声。她去会议室,他们已经在座了,在周翰的注视下,她手足无措地跟他们打招呼,她都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周翰很镇定,他早有准备,他趁她不知所措的时刻观赏她。澧兰今天穿着杜若色麻纱唐草花纹旗袍,更衬得肌肤雪白。这种面料有些薄,别的地方还可以,周翰猜她旗袍下有同色衬裙。不过肩部和锁骨处有一些透,以后他要告诉她这种面料一概不许再穿,再热也要给他捂着。

她吸一口气,垂着眼,“没人告诉你一直盯着女人看是不礼貌的行为吗?”

“我知道跟人说话不看对方是不礼貌的行为。”

澧兰此刻体会到“以笔为戈”是多么妙的字眼,若不是霍夫曼先生在旁边,她定要拿她速记的笔一下子戳死他。

霍夫曼先生说了个很专业、很生僻的金融词汇,澧兰不懂,他试着用德语解释了一遍,澧兰大概明白了。德国人严谨,他又连说了两个英文单词以确保澧兰真的明白。这板正的德国人一不小心漏了馅,周翰心里叹息,又不是正经谈生意,做做样子就行。

“你会说英语吧?”澧兰挑起眉头,她本来就奇怪言谈举止显露出受过良好教育的德国人居然不会说英语。

“啊,是。” 霍夫曼先生尴尬地笑笑,供认不讳。

“他伙同你来骗我?”

“听说你们有误会,我来帮帮忙。”

“你们在说什么?”周翰察言观色,发现情势危急。

“等一下,让我跟她聊聊天,否则我担心她杀了你。”霍夫曼先生看她一副要与人拼命的样子。

“我和顾先生做了五年生意,相处很好,我们是朋友。”他又改说德语。

“这关我什么事?”澧兰冷着脸。

“差不多半年前,他突然问我去没去过海德堡。很巧,我曾经在那里读书。他恳切地邀我详细描述那里的景色,山上的古堡、河上的老桥、集市广场、圣乔治骑士屋、教堂、大学、哲学家小路。我疑惑他怎么知道的,原来有旧交在那里。”

澧兰的脸色稍有缓解。

“陈小姐,我虽然是帮凶,但一片好心。不如我们索性畅聊海德堡,离开久了,也很想念。待会我不告诉他都说了什么,让他乱猜,帮你报复他?”

澧兰微笑,德国人也有有趣的时候。

他们开始聊学校里的事,课程、生活、礼堂、学生监狱,霍夫曼先生说他也曾被关进监狱几次,原因是追赶农家的猪,还是打碎路灯,倒不记得了。他住过那里的“皇家饭店”和“别墅”,他在监狱墙壁上写诗、作画,很快乐。他问澧兰喜欢什么,澧兰说在山上的古堡里偶尔会有人弹鲁特琴,很动听。她说这种发源于两河流域的梨形弦乐器向西传到欧洲演化成鲁特琴和吉他;向东传到中国则变成琵琶。霍夫曼听了眼睛发亮。澧兰说她还喜欢老桥和那片山林,她跟朋友常在林中散步。

周翰认真地看着两人聊天,一会儿看看澧兰,一会儿看看霍夫曼先生。他见澧兰面带微笑,便半真半假地说,“汉斯,不要撬我的女孩儿。”

“放心,我结婚了,我很爱我妻子。”

他们继续谈澧兰在德国的旅行:宁芬堡游弋着众多天鹅野鸭的池塘和小河,仕女画廊,路德维希二世耀眼的黄金马车;菲森小镇上的湿壁画,市政厅老酒馆里的温馨,秋天在玛丽安桥上眺望新天鹅堡;环绕罗腾堡的古老陶伯河,还有那些披覆苍苔的古旧城墙和城门。澧兰的神情越来越欢快,周翰的神色却变得越来越冷淡。

两人的话题又转到音乐,两人都会弹钢琴,巴赫、勃拉姆斯、舒曼、门德尔松、亨德尔、贝多芬、瓦格纳、理查·施特劳斯……,两人的谈话很有趣,澧兰神采飞扬,她偶然转头,撞上周翰冰凉的目光。

“很可惜,我必须走了,你看周翰嫉妒的表情。跟您谈话很开心,可生命更重要,不是吗?再见!”汉森跟澧兰告别,又拍拍周翰的肩,“她很美丽,很迷人,你眼光真好!”

再见?你不会有机会再见到我妻子,周翰想。

澧兰也要出去,被周翰一把拽住,“你们在谈什么?”

“你猜!”澧兰甩开他。

“我猜不到,”周翰笑笑,“你告诉我。”

“不愤不启,不悱不发。”澧兰淡淡的,周翰的笑意更深。“你不忙吗?天天来找我的茬?”

“忙!”周翰诚心实意地说,“主要忙我们俩的事。”

她从来不知道他脸皮这么厚!

“澧兰!”她不理,往外走,他改口说,“陈小姐!”

“你不会还要跟法国人、西班牙人谈生意吧?顾老板。”她讥讽他。

“经常有,而且回国这么久,我常常忘了英语怎么说。”他看她杀气腾腾的样子,“你连生气都这么美,就算立斩我于马下,我也甘心。”

澧兰沉着脸。

“一起去吃午饭?算我给你赔罪。”

澧兰看了会儿窗外,苍天开眼,让她遇到这么无耻的人。澧兰脑子里迅速把古今中外她熟悉的刺客游侠过了一遍,思量她该怎样让他血溅当场。“我不饿。”她按捺下心头的沸腾热血,转身离开。

“哎,”周翰叫住她,“你穿成这样好吗?”

“怎么了?”澧兰不解。

“太透了!”

“滚!”有病!澧兰愤然而去。闺秀?不是对什么人都要保持闺秀风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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