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莫放春秋佳日过,最难风雨故人来 (3)

“一起去吃晚饭?”那人语气和暖。

“不是说了我不饿吗?”澧兰望着远处的楼梯口。她本以为顾周翰今天的花样已经做完,他太有精力。

“午饭没吃,到现在肯定饿了。”

她是没吃,气都气饱了。“噢,吃饭,然后呢?”她倒想看看顾周翰追女人的手段。

“嗯.....”他想了一会儿,“要不吃完饭,让长根开车,我们四处转转?这几年,上海变化很大。”周翰没想过,他目的性很强,他就想跟澧兰好好说说话,对她倾诉自己的思念,求得她谅解,把她带回顾园。而且他也确实没经验。

“挺好,可惜我没兴趣。”

“那你对什么感兴趣?我安排。”

“与无趣之人做有趣之事,有趣也变没趣。” 澧兰偏着头微笑,谁让他今天算计自己,她有大仇得报的舒爽。可他居然笑了!神经!她径直走向楼梯。

他才不信!四年来,澧兰的情绪起伏他都知道。“深知身在情长在”,她在圣彼得堡赞誉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们时,如是说。周翰坚信澧兰彼时心里想的是他。他只需化解她的怨意,她就会回到自己身边,他自信满满。的确,他猜得没错,澧兰当时想只要周翰要她,她便生死追随,无论生老病死、富贵贫贱。

“我们走吧。”周翰赶过去,扶住澧兰手臂。

“去哪儿?做什么?”她拂开他的手,惊问。

“吃饭啊。”

“谁答应你吃饭了?”

“你刚才说的,‘吃饭,然后呢?’。”

澧兰闭一下眼,眼前发黑,许是中午没吃饭,她需扶住楼梯扶手。“我猜你跟高衙内有同门之谊。”

“怎么会?他是专一爱淫垢人家妻女,我只对自己妻子用情。”

“顾周翰,你别闹了,行吗?”她耐住性子,“我们早就毫无瓜葛,各走各路了。”

“我不会放手,澧兰!我一辈子都拿你当我妻子,我唯一的爱人!”

一辈子?他说笑吧?他早干什么了?“你非要一厢情愿,我也管不着,只是我不能作陪。”她继续下楼。来到门外,她即刻招手叫车,免得那人再废话。澧兰正要上车,眼角瞥到那人也在招手叫车,心头火起,“你先上车。”她让到一边。

周翰以为澧兰要跟他同车,心里高兴,“澧兰,不如我们坐长根的车?”

“你别废话!”

周翰不做声,上车后他尽量往一边挪,让出一块地方,他伸出手,“澧兰,上来!”

黄包车坐两个成人?亏他想得出!“顾周翰,你不是要轻车简从吗?这车是我敬你的。师傅,走吧!”

“哎,澧兰!停车!转回去!”周翰转了回来,坐在车上,看着澧兰,没出声。

她一时间也叫不到车,两人相对久了,恐怕别人要看热闹。她索性步行回家。

“你来坐车好吗?我步行。”车上的人说。

澧兰不理他。一右一左,一下一上,一女一男,在别人眼里,大概是奇观,澧兰想。

“要不,我再替你叫辆车?”他伸手,果然有车停下,澧兰继续向前,不理不睬,周翰掏钱打发那人走。

“走长了,脚会疼,我们换换?”那人下车,柔声说,“我跟着你是怕你一个人回家不安全。”

有你在,我才不安全!

周翰见澧兰不出声,就一直走在她身旁。从前那对青年、少女并肩偕行时从不疏离,他们牵手、挽臂、揽腰、抚背,青年有时还会把少女负在肩上,横抱在怀里。澧兰听得见他们的笑语,看得见他们的笑容。物换星移,他们回不到从前了。

“我们以前走路很亲密。”周翰一直注视她,他们想到一起去了。

“往事随风,你别强求。顾周翰。”她转身上黄包车,“毕勋路 152号。”

周翰瞧着澧兰走入陈宅。她以前是柔顺女孩儿,固然调皮。岁月艰难,雕刻出她的棱角,他不介意,她的艰难岁月是他给予的。周翰心中掀起情感巨浪,往事随风?他不信!散入风中的情丝他要一一捕捉回来,补缀成情感的网,网住他的女孩儿。

主任说今天是周六,密斯陈入职一周了,不如今晚大家一起出去吃饭,给新人接风。澧兰出门时还担心顾周翰站在门外,大家都要看她热闹。那人居然没来,奇怪!一行人去汇中饭店,密斯姜悄悄对澧兰说,主任难得大方一次,而且挑这么高档的地方。他们刚进门,就被侍者迎进包间,顾周翰站起身来招呼大家。澧兰脑中轰的一声,这个人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就在她慌乱不安之际,大家已纷纷落座,澧兰自然而然地被主任安排在周翰身边。

她今天穿着鸭卵青底色旗袍,上面是黄色水仙花搭绿叶的图案,襟上、领口和袖口镶绿色细滚边。眉敛远山青,她真是穿什么都漂亮!周翰拿了菜单向她,“澧兰,想吃什么?”

澧兰差点让含在嘴里的茶呛着,他叫她“澧兰”!他这一问便让她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随便。”她挤出两个字,她看武侠小说常有在酒楼里吃着吃着就打起来的桥段,此事不虚。

“蟹粉虾仁、清炒鳝糊、白斩鸡、荠菜炒年糕?我记得你都爱吃。”

“都行!”我现在最爱吃人肉。

“新来了个厨子,会做我们南浔的菜,要不要试试?澧兰?这里还有‘绣花锦’。”

“有‘熏豆茶’吗?”澧兰终于看向顾周翰,寻思怎样才能在他脸上开个油酱铺、彩帛铺、再给他做个全堂水陆的道场,学那鲁提辖对郑屠。

“啊,这里没有,你想喝?我明天让他们从南浔送过来。”周翰眼里都是温情。

她故意为难他,难道他看不出?澧兰转向一边。他的眉眼跟记忆中的一样,只是更添了一份成熟内敛的风度。这些年,她把他们结婚的照片深藏在箱子里,时常拿出来看,她没料到他们今生还可以再见,澧兰心里落下泪来。

大家点的菜陆续上来,周翰亲手给澧兰倒了杯“花雕”,站起来举杯对大家说一向承蒙大家关照自己的生意,今天略备一席薄酒,不成敬意。在座的都明白这顿饭其实跟顾老板的生意没什么相干,只和顾老板身边的这个人相干。周翰又说,澧兰刚来,业务不熟,给大家添麻烦了,请大家担待。澧兰差点一口血吐出来,他这是欺负她处处给他留面子,蹬鼻子上脸。

每道菜上来,他都给她夹菜,只给她一人。澧兰瞪着盘子里的菜发愣,什么味道都吃不出来。

“你在欧洲能吃到上海菜吗?”周翰瞧澧兰脸上阴晴不定,她没回应,周翰又问了一遍。

“能,不是很地道。我偶尔自己做。”

他知道,冯清扬说澧兰做菜的水准越来越好。

“这酒喝着还好吗?”

澧兰本来无意识地端起酒杯,她听周翰问,就故意放下来。她今晚被气得发疯,她也只能这样回击。

“不好意思,我失陪一会儿。”她得出去透透气。

澧兰立在餐厅大堂的窗前,看流光溢彩的夜景,她与这繁华已阔别多年。她望向远处万商云集,五方杂处的十六铺码头,当年她满心伤痛远走他乡,四年了,那时怎样难过,她现在想起来还是怎样难过。若不是姑母召唤,她可能一辈子都不愿回来。顾周翰,这个她原本打算生死相随,可又中道捐弃她的人忽地又在眼前,以前的那些伤痛和泪可以忘却吗?她可以当这九年什么都没发生吗?她被他伤得体无完肤,可以原谅吗?红盖头下那情深意切的女孩儿还在吗?他们两个还回得去吗?她心里叹息。

“回去吃饭,好吗?”

她转头,周翰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

“今晚,你故意的,是不是?”

“不这样,我也约不到你。”

“我不想再有下一次。”

“不会。”他跟着澧兰出来,一直站在她侧面,看到她脸上忽悲忽喜的神情。他今晚逼得她有点急,以后他会换一种打法,可要他放手,绝不可能!今天这样做,他也不后悔,而且认为很有必要。他是对众人宣示了他对澧兰的主权,明天这事就会传遍上海滩,觊觎她的人会少一些。

“你不要再叫我名字,不许再给我夹菜,我和你没那么亲近!”

“现在也许,但是以前我们有,以后也还会有!”

澧兰变了脸色,愤然走开。

“澧兰!”,周翰伸手抓住她。

“你松手!”

在这公开的场合,他也不想闹大。

这个恶棍,他怎么敢暗示她,暗示他们的过往!她匆匆往前,不小心和侧面来的女招待撞到一起。澧兰只来得及用双手挡一下,结果,女侍应手里的菜一半洒在澧兰手上,一半泼到她身上,两人都惊叫了一声。

“对不起!”澧兰说。

“对不起,对不起!小姐,是我不小心。”

“跟你没关系,是我的错,我没看到你。”

周翰赶紧过来,掏出手绢,想帮澧兰擦,他看澧兰的脸色,寻思一下,变成递给她的动作,澧兰没接。餐厅经理也跑来,“你怎么弄的,看看小姐身上!顾老板,实在对不起!”

“不关她的事,是我先撞到她。”

“你快给小姐赔礼道歉!”

“真的是我的错,我走得急,没看见她。”澧兰看那女招待快哭出来了。

“下去吧,不要在这里惹客人生气!顾老板,真对不起!小姐,我去拿热毛巾。”餐厅经理匆匆离开。

“你对她那么宽容,对我却这么严苛。”

“她是无意的,你是故意的!”她低头看手,略消了消气,心中盘旋很久的问题禁不住脱口而出,“你应酬的时候经常喝酒?”

周翰低头凑到她脸前,含笑问,“你关心我?”

澧兰立刻毫不客气地把双手在周翰袖子上揩了揩。“谢谢!”她接过餐厅经理拿来的毛巾,转身去洗手间,留下一脸惊愕的经理和眼里都是笑的周翰。

澧兰从洗手间出来,周翰等在门外不远处。

“哎,我袖子上的怎么办?怎么赔我?”其实餐厅经理已经用毛巾帮他处理过了,只有油渍太多,擦不干净。

澧兰伸手到周翰袖子上揉了揉,认真地把那些油渍晕染得更大一些,本来她刚清理完污渍,手上挺潮湿,正好用他衣服抹干。她看看自己的手,复到周翰的另一只袖子上揩了揩。周翰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周翰随了她往回去,两人一起进包间,大家的眼睛在澧兰的身上和周翰的袖子上睃巡。

接下来的时光澧兰过得还算称心,周翰没再给她夹菜,也没叫她“澧兰”,他一直跟主任和她的同事们聊天,再不时看看她。他是个应酬高手,轻松自在,不落痕迹。那些菜的口味的确不错,很对澧兰心思。他只要不来烦她,什么都好。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周翰执意要送大家回去。众人刚出门,顾家的四辆汽车林肯、别克、凯迪拉克、雪佛兰就开过来,长根、阿发、刘贵等都从车上下来,纷纷冲澧兰行礼,“大少奶奶好!”澧兰气得差点向后仰过去,周翰扶住她的背。一众皆惊,密斯姜的眼睛都要鼓出来。周翰攥住澧兰的手跟大家道别,又吩咐司机们小心照应女士、先生们。澧兰挣不脱,他的手太有力,澧兰也不能让大家看热闹。

“他们都走了,你该松手了吧?”

周翰看她气得眼睛要出血的样子,“今天这个饭局是我安排的没错,但长根他们叫你‘大少奶奶’,我却没有安排。大概在他们心中你永远都是顾家的‘大少奶奶’,我心中也始终这样想。”

“你怎么想是你的事,跟我没关系,我要回家,放手吧。”

“我送你回去,这么晚,你一个人走不安全。”

“跟你更不安全吧?”她倒是从善如流地上车,确实不安全,他说的没错。她一路都往窗外看,睬也不睬身边的人。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从南浔到上海吗?”周翰一直凝视她。

“不记得了。”怎会不记得?那时他第一次握她的手,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令她颤抖。

他顿了顿,“那么,还记得我们上元节去赏花灯、猜灯谜吗?”

“忘了。”他们是那样的情投意合、两心无猜,灯市再璀璨也没有周翰眼里的光彩夺目。她还记得他在灯火阑珊处亲吻她。

周翰叹口气,“总还记得我们在津浦线上往来吧?”

“我失忆了。”她记得他所有的温情呵护,所有的柔情蜜意。时光可以倒流吗?他还是那个俊朗的青年而,她还可以是他怀中柔媚的女孩儿吗?

前面开车的长根轻咳了一声,澧兰猜他忍不住。周翰不再说话。到了陈家,澧兰径直开门下来,没等周翰。

周翰赶上去,“澧兰,你没什么话跟我说吗?”

“有。”

周翰露出喜悦来。

“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

“我做不到!澧兰。我控制不住地想你!”

澧兰头也不回地走进去。

周翰瞧着她的背影,看看地,又看看天,以前澧兰总是跟他挥手,看着他离开,周翰心里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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