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祭鸟(九)

阶梯往下,是一片浓烟滚滚,祭台上面铺着厚厚的黑土,火光吞噬着围着祭台的乞器堆,祭场上空弥漫着呛鼻的气味。

穿着青色衣服的神官排成一排,一个挨着一个,神色庄严,步调整齐、步伐大而慢地走向乞器堆,双手持青铜罐子高举过头顶。

等到烧着的乞器前,神官们直接就赤手伸进大火里,盛出乞器烧出的黑色灰烬——这就是祭坛上那些黑土的由来,被称为稀壤。

神官们从祭坛一边的阶梯上去,将青铜罐子里的稀壤倒在上面,再从另一边下来。

整个过程肃穆无声,只有火焰的噼啪声和灰烬落地时的轻微沙响。所以当鹭鱼骤然出声,所有人都转头看向她,不过紧接着立刻又转回头,队伍继续有条不紊地前进。

陶匋听头顶有女子的声音,身体僵了一瞬,随后立刻反应过来是谁在说话。他不明白小王姬为何突然恢复神智——抑或她只是一直在装傻罢了。

但他对师兄们被冠以顶撞王室的罪名后受刑的场面还心有余悸,陶匋慌忙将双手背到身后藏起来,绞着袖子,因紧张而陡立起来的语调有些尖锐刺耳,道:“小的是祭神庙的神官陶匋,是大司命吩咐小的到苑子里去请您的。”

鹭鱼只一眼扫过他的青色衣服,便知他是神官。故而她未等他话音落下,便又急促发问:“大王姬在哪里?今日距上次酬神大典过去了多久?”

陶匋下巴贴在胸口,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又忍不住斜着眼往上偷瞄那双恢复鲜活的瞳孔,他斟酌着道:“回禀小王姬,大王姬被关……大王姬现在在神殿里,酬神大典已经过去两年了。”他说着,颤巍巍地抬起一只手,比出两根手指,手指微微晃动。

鹭鱼听着,记忆如洪流般涌入脑海。她抬腕抵住太阳穴,用力摇了摇头,试图压下那些零碎而混乱的画面,她虚着眼,目光落向上空翻涌的浓烟,低声问:“他们在烧什么?”

果然小王姬已经能够和他应答自如。陶匋原本打算把手缩回去,却被鹭鱼一把抓住。他咽了口唾沫,抬起下巴,朝祭场一角的小门努了努。

那里是神官队伍的起点,小门旁边沿墙摆放着一排三层高的木架,陶匋小声道:“是那些乞器,都摆在那里,是从各地运来的珍贵木材经过编织、雕刻后成特定的形状……献祭活人时才会准备。”

鹭鱼闻言脸色骤变,猛地提起长衫下摆,蹬蹬蹬地朝着神殿方向跑去。

陶匋慌张地“诶”了一声,不敢在无人高语的祭场上喊出声,也连忙拔腿追了上去。

鹭鱼得知润姬并不在祭台上,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随着急促的步伐,她的思绪逐渐清晰,两年间的记忆也有理有序连接,将这段时间润姬的处境呈现在她面前。

两年前,酬神大典结束不久后,东夷举兵进犯旸朝边境,旸朝最后的繁华泡沫被戳破。

东夷共有九部,分别是畎夷、于夷、方夷、黄夷、白夷、赤夷、玄夷、风夷、阳夷,旸朝人统称其为东夷,是旸朝东边沿海的九个部落。

其中畎夷、于夷、方夷三个部落势力最盛,统领其他部落在沿海边境常常滋生事端。

为解东夷之困,王上妘仓要求东部伯侯王牧连生出兵,协同王师抵御外敌。牧连生是侧妃牧宛的亲哥哥,同时也是妘律与润姬的舅舅。

为了笼络伯侯王们的势力,让他们能出兵缓解边境之困,往年纳贡最多的东西南北四大伯侯王如今被免了的岁贡,将这份负担苛加在了各个小诸侯的封邑上,致使民不聊生。

况且,自妘仓往上数的几任君王,或是不作为、或是肆意妄为,更迭几代,早已使旸朝国力渐衰,东方诸夷蛮族联合对大旸虎视眈眈,以致于在这两年,大动乱虽无,小纷争不断。

妘律这两年一直随着母族牧氏出征在外,带兵十战九胜,在百姓中渐渐有了威名,市井坊间,包括距边境战场千里之外的羲京百姓都尊称他为“长胜王”。然而,大王的赏赐堆满了他的寝宫,他却一直没回来过。

也是在这两年,大王妘仓被酒色掏空了身体,身子愈发羸弱。最近半年已经久缠病榻,奄奄一息。在丞相丰元义和一众朝臣上朝奏表后,妘仓终于松口,命大王子妘归代为理政。

鹭鱼衣袖随风猎猎,双脚快速交替跑动,她的脑子也高速地转动,将新的记忆与小神官方才所言联系起来,开口再问:“大王姬为何被关着?”

陶匋跑得踉踉跄跄,嗓子眼被风灌得几欲干裂,吐着粗气答:“前几日新任大祭司的祈福仪式上大王姬被说成施展妖法,恰时又有瘟疫爆发,新任大祭司说要献祭大王姬才能平消灾祸,从那日起大王姬就被困在神殿里,谁都不许探看。”

“新任大祭司?”鹭鱼刚刚所获得的记忆,仅仅记录身边人的所言所行,并不能事无俱尽,因此她不知道到底在祭神庙里发生了什么,她惊讶地问:“齐仲扶呢?”

“前大祭司也碰巧在前段时间突发恶疾……也在神殿内修养。”

好一个又一个的“也”,着实是碰巧得很。鹭鱼在心里冷哼一声:这不是她们的好大哥妘归的手笔,还能有谁?

鹭鱼这具身子常年没有做过什么大开大合的动作,跑了几步就气喘吁吁、心跳如鼓,但是她不敢停下。

她生怕停下一步,润姬在如此内忧外患的困境下就在她眼前又死一次。

在千年以后,润姬只寥寥数言谈及自己是被献祭而死,那次献祭,**不离十就是眼前这次。

即使润姬说什么都不用改变,但她既然回到了润姬身死之前,势必要做些什么。润姬亡魂存在千年后,稚气已经在岁月里被消磨,可如今的润姬不过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

她原本关于妘鱼朦胧的记忆也是在今天戛然而止的,如今重来一次,命运还给了一个她清醒的机会,鹭鱼暗暗下定决心,她一定要改变润姬悲惨的命运。

神官们现如今人人自危,对狂奔的小王姬和那个西宗小神官不管不顾,就让二人穿过祭场向神殿跑去。他们不想多惹是非,各各自觉低垂头,耷拉眼睑,假装没看到。

鹭鱼几个飞步就冲开神殿半人高的门阑,跑进神殿。

陶匋在门阑前停下,诧异地伸手去探门阑上方,手臂竟然直接就伸进去了。明明这里被丰竟棠设了禁制,有人靠近就会被无形的气墙弹开。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随同小王姬进了神殿内。

这是鹭鱼第一次进到神殿里面,她观瞧,说是神殿,不如称之为祠堂。

踏过仪门,幡带高悬,里面是长长的甬道,两边排成一列列的层叠桌台,其上置灯有千盏,明明灭灭,烛焰摇曳不定,整整齐齐放着大大小小的牌位。

妘氏有几千年传承,妘旸基业延续至今也五百余年,氏族长老、代代君王皆居于此。

她还在猛头往里窜,陶匋在后面边追着边喊住她:“王姬走过头了!大王姬应该在那里。”

陶匋指向她身后右边的桌台,鹭鱼旋转了半只脚,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两张桌台之间的墙壁上有一条细缝,迅速朝着那条缝隙走去

陶匋也跟上来,来到第二排桌台前,他伸手握住从左往右数的第三个牌位,小心地转动,随着一声轻响,墙面上的墙缝悄然打开。

鹭鱼径直穿墙而过,彻骨的寒凉兜面扑来。

里头是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殿室,但建得很高,只因在对面的墙前,矗立着一尊巨大的女子石像。

光洁的石面没有一丝油彩,却散发着一种庄严圣洁的气息。鹭鱼抬头打量,石像约有六七个自己那般高,几乎达到屋顶的顶部。石像的背后雕刻着展翅腾飞的玄鸟,栩栩如生,她手中托着一棵的宝树,面容慈悲宁静,眉梢轻敛,双目微阖,似隔绝着一切世事尘嚣。

石像前的蒲团上跪着正襟危坐正是润姬,她双手轻放在膝上,仰头凝视着那尊石像,神情安详,目光深邃,一动不动。

满室泛着淡蓝色的光,不知蓝光从何而来。

听到身后的急喘和虚浮的脚步,润姬不急着转头,仰观不动,平静地说了一声:“她来了。”

鹭鱼一听润姬这话就不是对自己说的,隔了几瞬的沉默,鹭鱼正欲说话,有苍老的声音轻咳了几声,从石像后方传来:“你既然重来一次,想做什么便做吧,唉……”

这声音是……鹭鱼循声走去,绕过石像,石像与墙壁的缝隙间放置着一个大的冰床,大祭司卧躺在上面。

而满室光源、冷气的来源正是这块冒着冷气的寒冰。

“果然是齐仲扶。”鹭鱼心中暗道。

齐仲扶将头抬起,正视着探究而来的鹭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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