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仲扶手抵着下唇,几声咳嗽后才稍稍顺过气来。他带着一丝慈祥的笑意对鹭鱼说:“孩子,我们又见了,上次还未能好好打声招呼。”
鹭鱼闻言,试探地开口道:“你知道我并非此世间之魂?”
齐仲扶微微一哂,透着几分自嘲道:“说来惭愧,我虽神官之首,却无通天晓地的本领。是刚刚润姬与我说了你们从未来回溯到现在的经过。”
鹭鱼环抱双臂,用力搓着手臂,试图驱散冰床散发的寒意,“你怎么了?那丰竟棠又是什么人物?”
“丰竟棠是大王子新委命的大祭司,是南宗世家出身的神官,也是丞相之子。半月前,他在我的食物中下毒,我昏倒后被软禁在神殿中。”
他拍拍手下的冰床:“这间偏室乃神殿秘处,不为大多数神官所知。这冰床由北海玄冰凿成,能延缓毒气侵袭,并吸收毒性。润姬小时候曾屡屡偷食妘律的餐食,我便将此床置于此处,以助她排解凡毒。未曾想,如今反倒成了我的救命之物。但丰竟棠下的是剧毒,即便有冰床相助,我也已无回天之力,深知自己命不久矣了。”言语间,齐仲扶的语气淡然平和,仿佛早已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又补充道:“刚被关进来时,我尚在昏沉之中,后来隐约察觉润姬也被囚于此,她本来一直蜷缩在床脚守着我。你来了,她身体里的另一个润姬现在也苏醒了。”
刚才他突然醒过来,原来一直没有动静的润姬在他的床前,握着自己虬筋盘节的手。他才反应过来,是她施法将自己唤醒的。
陶匋默默站在鹭鱼身后,目光越过她的肩膀,见到齐仲扶那苍老而疲惫的样子,忍不住哽咽。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强忍泪意道:“大祭司,丰竟棠畏惧玄女神力,连神殿都不敢靠近。外界早已以为您已遭不测……师兄们也……”
他初为神官时,齐仲扶要找个西宗的神官给玄女送草田的露水,大师兄推荐了他这个最小的孩子,他才被齐仲扶告知这处偏室所在。
他年纪小,胜在西宗宗门行事作风正直淳厚,齐仲扶才能不嫌弃他资历尚浅,对他委以重任,他也不负所托,一直以来嘴风紧得很。
不必陶匋多言,齐仲扶已经知道那十几位孩子发生了什么,长吁一声:“你师兄们……罢了,皆是命数,可惜了那些好孩子。”
石像后的三人说话的间隙,偏室内的光线骤然变幻。赤金色的光芒从石像周身爆发,顷刻间吞噬了冰床散发的微光。
陶匋捂着嘴掩住惊呼:“是石像!”
鹭鱼立刻回到堂前,定睛看向那座沉寂已久的石像。
只见其周身金辉灿然,原本闭阖的双眼缓缓睁开,透出流动的神光,仿佛刻画的女子即将苏醒。她的衣纹在光影中似乎微微起伏,身形散发出一种说不出的灵动之感。
不对,就是活过来了!石像先是轻轻地动了动,躯体微微前倾,随之俯身,将托树的手递向润姬所在的方向。它掌心的石树离开了原位,浮在空中,轻轻旋转,树枝间透出一种奇异的光辉。
鹭鱼的目光被石树深深吸引,心底掠过一丝莫名的熟悉感。她不由自主地喃喃道:“那……是什么?”
润姬站起身来,在她抬手将要触碰到石树的同时,突然,石像身后的玄鸟细长的脖子爬过石像的肩膀,将头首伸到石树上方,张口喷出一道炽焰,吞没了石树。
火光霎时间耀目无比,待其渐渐熄灭时,石树已经变成了一枚赤红的长条状物,悬浮于半空。
鹭鱼瞪大了眼睛,那赤红的长条散发出熟悉的气息,她脱口而出:“那是木心!是我们带回来的那半棵木心!”
错不了,虽然明明之前木心是莹润的绿白色,但这就是从她发鬓间被黑丝抽走的木心。她之所以那么确定,是因为上面还刻着陆沿设置的符咒,
润姬像是早都知道:“是啊,它从我们回来,就一直在这。”
鹭鱼疑惑不解,刚想发问,却见润姬上前一步,缓缓走到石像前。她抬头望向那双璨然发光的石眼,声音带着微颤问道:“我的职责……终于可以在此结束了吗?”
石像竟然竟缓缓开口,发出低沉而宏大的声音:“天道循环也讲究有始有终,你在世间,有生时,自然也有终时,上次,我许给你十年,也是兑现的时候了。”
“就是这个十年之诺让我坚持了这么长的时间啊,”润姬右手攥住空中的木心,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眼中并没有得偿所愿的欣喜,“或许过了太久了,此刻我竟觉得你许给我的十年,已经不重要了。”
鹭鱼还在震惊石像能说话时,润姬已经转身,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笑容,缓缓走向她:“你不是一直好奇为什么自己只是普通的妘氏子孙,却能不老不死吗?”
润姬言罢恰好走到鹭鱼面前,她语气突转果决:“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她说完,猛地伸出手,鹭鱼不设防,毫无预兆,眼看她手起手落,“噗”木心穿透血肉,刺入心脏,直没至尾端。
木心入体的瞬间,鹭鱼剧痛难忍,趔趄连连往后退了几步,卡住因为痛呼而深深吸入的那口气,捂住胸口,震惊地瞪大眼睛看润姬,“姐姐,你……你疯了吗!”
因那口气她憋得满脸通红,但她不敢吐出来,生怕呼出后就坚持不住要倒下。
润姬还是端着脉脉温情的笑,甚至捏了捏鹭鱼的鼻尖,皱着鼻子像逗弄幼童一样做着鬼脸:“忍一忍,马上就不痛了。”
接着,她转身走回石像身旁,将手掌贴在石像的手心上。瞬间,神光如潮,璀璨的神光包裹住她全身。润姬的身躯被缓缓托起,也被托悬于空中,脸上因为痛苦扭曲得近乎狰狞。
“啊!”随着一声撕裂般的惨叫,她周身的神光骤然聚集,化作实质,将一根赤红的肋骨从她胸口剥离而出,琉璃焕彩。
陶匋偷摸在石像背后探头,语无伦次地转述自己所见:“大祭司……大王姬刺伤了小王姬,然后她……她、她身上就飞出来一根肋骨。”
齐仲扶无力地瘫倒,发出了今天的不知道第几声叹息:“那是赤色琉璃骨啊。”
赤红的琉璃骨在半空中停顿片刻,仿佛被木心吸引,突然化作一道赤色流光,猛地钻入鹭鱼的胸口。
鹭鱼的身体猛然一震,眼前的世界瞬间天旋地转,所有的痛楚与现实的感知全都消失,只剩下无边的刺眼的白光将她吞没。
视野里不再有什么神庙,也看不见润姬、齐仲扶、和那个小神官。
她视线向下,找不到自己的躯体,她不禁疑惑:“这是哪?是谁牵着我?”
在一片的虚空中,鹭鱼感受到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她的手。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响起:“师父,这是你的识海,不要害怕。”
“陆沿……”她轻声唤道,声音中夹杂着茫然与不安,“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声音带着一丝笑意:“是我。”
鹭鱼一时更加难以置信,心中的疑惑更甚:“我都能听到你的声音了,难道说我……死了吗?”
“不,你还活着。抽了木心以后,我三魂还留有二魂,后来我得知泊方家族有养魂池,便将木心盒中放了其中一魂,让泊方放在养魂池中养了三十多年,才能拥有独立的意识,后来这魂附于木盒之上。早在之前我就告诉泊方,要在你去牛灵镇那天带着木盒去寻你。如今,木盒变作木心在你的心脏里,陪着你的只是我这一缕神魂。。”
鹭鱼:“那我现在只能在识海里,我是快死了吗?”
陆沿:“润姬用木心刺你的时候,在木心上挂上了自己身上的睹丝,方才你又融合了玄女才有的赤色琉璃骨,有了勘读睹丝的能力,你现在在体验润姬的命数。”
“可我什么都看不到啊。”
“且等等吧,”他还是重复那句,“别怕,有我在陪着你。”
下个一呼一吸之间,无数人的哭声、笑声、絮叨、大叫、斥责、吼叫、哀嚎突然充斥在她的识海,她在迷蒙中挣扎,忽而灵台一清。
她摸摸落到自己脸上的凉意,抬头看,是下雪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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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祭鸟(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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