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千年前的妘鱼痴傻,但此刻这副躯体里,装着的是数千年后已经吃了重明鹭的鹭鱼。
鹭鱼今天在酬神大典上醒过来后,半天时间里,沉睡的十二年里身边发生的事情,桩桩件件快速地在她脑子里过了个遍。
她的母亲映央是南部姜氏编录在奴籍的婢女,后来做了王后姜景含的陪嫁媵婢,从南鲁城来到了王都羲京。
映央长了一张姝色无双的容貌,来到羲京王宫后,王上妘仓在姜景含之前宠幸了映央,但因着身份卑微,依旸朝规定,奴籍的女子不准封妃、死进宗庙,映央只能作侧妾,
后宫像这样的侧妾多到数不清,饶是映央再漂亮,也会有更年轻、更美丽的新人。大王贪恋美色、恩宠难固。雪上加霜的是,她唯一产下的王姬还有先天愚疾。
大王子嗣不丰,但是后宫里生下一个先天不足的孩子,没有任何人敢说是大王的身子有问题。
当妘鱼被发现脑子不好后,早就怀恨在心的姜景含说映央母女二人是不祥之身,妘鱼随着映央被冷落在王宫角落一个没有名字的荒草小苑里。
所幸,服侍映央的仆人还是之前从南鲁过来的老妪,而且,妘鱼高低也是仅有四个王嗣中的一个。有人帮衬,生活所需的供给不断,母女两人生活还不至于很艰苦。
除了没有一般王宫女眷的奢华生活,荒草小苑的生活简单枯燥,除了逗花弄草,她一个傻子没有正经事做。
捋了一遍,这些年实在找不出什么重要的事可以侧重让鹭鱼思考。
此番十二年的大典,是妘氏的组训要求宗族王孙都要参加,妘鱼才从荒草小苑里被带到这个王权、神权集中的地方。
这是她第一次,与润姬和妘律同桌而食。
现在正哄着妹妹吃东西的妘律,还只是十五岁的少年。
他的模样并不算俊秀,嘴唇微厚,五官坚毅,棱角分明的面庞带着稚气未脱的青涩,肤色是健康的麦色,因常年习武骑射,肩背挺拔,浑身都透着蓬勃的生命力。
去年妘律满了十四岁举行了成年礼,就开始在王家侍卫队任职。
鹭鱼对妘律的记忆不多,只有在侍卫队巡逻的路过时,妘律会偶尔走进小苑里,送进来一些宫里没有的小玩意。
傻子妘鱼最爱做的事,是坐在庭院的石凳上,摇一个双面彩绘獐子皮耳鼓,那个双面鼓就是妘律给她的。
妘律看鹭鱼抖擞着满身寒气,盛满一碗谷羹,放在鹭鱼面前:“小鱼也快吃吧,外面天冷,礼服又不避寒,喝点热乎的暖暖身子。”
在鹭鱼弄清楚来龙去脉之前,她打算继续装傻充愣。
妘律一直在观察这个妹妹,她行礼起身后目光呆滞地走过来,半坐在凳子上,凳子腿晃了一下,她身形不稳,险些摔倒,幸亏他眼疾手快攥住了她的大臂。
她大嚎了一声“痛痛”,倏忽坐直,手指掐着勺柄,不熟练地往嘴里塞热羹,狼吞虎咽。
除了那一声,晚饭间,她像听不懂人话,一直一言不发。
应该为了这次酬神大典,映央和身边宫女婆婆特意教了她如何行礼吧,妘律这样想,消了疑虑
感觉到了妘律收回了打量的目光,鹭鱼虽然面上不显,但心里急切的很,想要妘律赶紧走,但是桌上这对一母同胞的兄妹,却偏偏吃饭吃得慢条斯理。
润姬晏笑切切,悠然自若。鹭鱼心中直发闷,她不信润姬会猜不到她快要急得炸开了。
润姬此刻正兴致勃勃地贴近在妘律,将手上粘上的酱汁,往妘律的袖口上抹了又抹,看自己的手干净了,才收回去。
妘律将余光从鹭鱼身上收回,一脸无奈,虚张声势地瞪了润姬一下,却没真说什么,只是拿起帕子擦身上的湿痕,也不管衣服被弄脏,抬眉低眼间,透着隐隐的宠溺。
鹭鱼一时间有些恍惚。这还是那个熟悉的润姬吗?她记忆里的润姬,总是从容淡定,眼底像沉在水底的月光,带着孤寂的温柔。
从她吃了重明鹭,开始记事起,润姬总扮演照顾她的角色,把她当孩子养着。而现在这样,眉眼弯弯,活脱脱是一个被哥哥宠坏的小女孩。
此刻的润姬是那么鲜活,甚至有些天真,笑容里藏着几分狡黠和孩子气。
她忽然分不清,这到底是千年之后的某种梦境,还是千年之前的真实光景。
一顿饭,千言万语都在热羹里,被鹭鱼恨恨地咽下。
鸣钟铛铛,在高处的塔楼上响起,提醒到了戌时,妘律接下来要随侍卫队在宫中值守,吃过饭后就没有多留。
他走后,不等鹭鱼理清思绪来问起,润姬已经先开了口:“我在这等你很久了。”
鹭鱼的心神被她的话拉回正题,揪着“等”这个字开始问:“等我?”
抬眸看向润姬,见她神色坦然,没有任何拐弯抹角的意思,鹭鱼索性直接问出心中最大的疑惑:“你是不是一直醒着?也知道我一直沉睡在身体里,等着我醒过来?”
润姬摇摇头:“我和你一样,这十二年里一直沉睡着,今天你踏进祭神庙,我们才同时醒过来。”
她都知道自己是踏进祭神庙的时候醒过来的,那鹭鱼猜测,她知道的应该远比表现出来的更多。
鹭鱼语气里带着几分急躁:“姐姐,是不是你把我拉到这里的?你到底知道些什么,都说来听听吧。”
“诚如你所言,是我故意将你带到了这里。实际上我等这个回来的机会,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了。”润姬拉着长腔,喟叹道。
鹭鱼皱起眉头,她不相信润姬会害自己,肯定是有重要的原因,让润姬必须要拉着自己回来:“你要回来,是想改变什么吗?”
“白天你看到那天命显诏了吗?”润姬却话锋一转:“天诏指的就是天命。”
她眼睛深邃地望向窗边,反问她:“小鱼,你信既定的命数吗?”
鹭鱼醒来的时间不过短短半天,匆忙接收了十二年来这具身体的记忆,已经觉得脑海中一片混乱。如今,润姬又提起什么旸朝的天诏命数,彻底把她的思绪搅得云山雾绕。
“命数?”鹭鱼低声重复了一下,嘴唇动了动,不知如何作答,语气里藏着几分迷茫,嚅嗫着:“什么意思?难道我们这一切,都是早已注定的吗?”
她迫切地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站起来,使劲拍了下桌子,桌面上的食具“咣当”一下,“姐姐,你能不能直接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别再绕来绕去了,我真的要被绕晕了!”
润姬闻言,却并未立即回答,而是沉吟了一下,忽然抬手示意她安静:“嘘——你看。”
鹭鱼顺着润姬的视线望过去,看到一只乌鸦静静站在窗柩上,黝黑的羽毛映着窗外的星光月色,散发出诡异的暗光。
那乌鸦似乎察觉到她们的目光,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瘆人的叫声。
润姬微微抬起手背,眼角的红色胎记发出赤光,百鸟皆臣服于玄鸟,乌鸦得了胎记中玄鸟力量的召唤,振翅而起,稳稳落在她的手背上。
润姬轻抚着乌鸦的羽毛,“我从小,就能看到有细细的黑线漂浮在空中,牵连着世间万物。我本以为这只是幻觉,去问大司命,他告诉我,这些线叫‘睹丝’,记录着过去和未来命运的轨迹,是命数,是绝大多数人看不见的东西。”
润姬一边说着,一边将手心轻轻按在鹭鱼的头顶,乌鸦隔着润姬的手站在鹭鱼的头顶,微微扬起头,又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啼鸣。
就在那一瞬间,鹭鱼的视线仿佛被掀开了一层帷幕,她突然看到空气中弥漫着密密麻麻的黑线,在目光所及之处,像蛛网般交织。
她目瞪口呆,喉咙里挤出一声,几乎是惊叫:“是那个黑丝!”
润姬抚摸着她的背,缓解她的紧绷,轻柔地解释:“别怕,我即使现在在活着的躯体里,但是本质上还是亡魂,乌鸦是阴阳的使者,所以通过它,你作为生魂,能看到我所看到的这些黑丝。”
鹭鱼定神,仔细去观察,没错,这黑丝的模样与之前在裂缝里看到的黑丝如出一辙。
鹭鱼犹疑不定,试探地问:“那裂缝的黑线不是突然出现的?”
润姬点点头,“没错,它一直都在,只是之前你看不见罢了,那天你带了木心做的发簪,黑线是从玄络梧树身上长出来的,所以没有乌鸦,借着木心的力量,你在裂缝里也能看见它们。玄络梧彻底枯死以后,这些黑线就凝成了黑气,结团在柱阵那里。”
鹭鱼很难将黑线与那棵与她长久相伴的绿树联系在一起,“可我们回来又和黑线,不对,是睹丝,还有玄络梧有什么关系呢?”
“玄络梧树是天地初分时诞生的神树,玄鸟是伴生的神鸟,玄女作为神鸟血脉,与玄络梧、天地万物有着莫大的联系。所以在我的眼睛里,树身生长出的每一根睹丝上面,都记载着天命的流转、命数的交织。”
她停顿了一下,在鹭鱼震惊的眼神中,一根另一端连接着鹭鱼的睹丝,被她从乌鸦的嘴里拿下:“而我早知道如何回来,更准确地说,我早知道我们会回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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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祭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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