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到我这代,玄女的血脉淡了,我也不是所有人、所有事都能看见,”润姬思索了片刻,挑着鹭鱼最关心的问题回答:“不过,恰好我在睹丝上看见过,妘氏先祖乙禾,也就是第一任玄女,在死后用自己的亡魂和妘氏的一缕生魂附在玄络梧的木心上,借此回溯时光,回到自己出生之时。”
鹭鱼托着下巴消化着她的话,还是搞不懂,“你是亡魂、我是生魂,玄络梧又一直就在云匣海边。回溯时间需要的条件全都具备,你想回来的话,为什么早不回来呢?”
润姬长叹一声,道:“一生一死,的确是重要。但最麻烦的,是玄络梧的木心。要从玄络梧里抽出木心,并不是件简单的事。”
鹭鱼不解:“陆沿不就抽出来,还随便扔给了泊方那么多年。”
“等的就是陆沿把木心抽出来,”润姬手一挥,乌鸦从鹭鱼的头顶飞离,“所以我当年才让你去大海边,把那个弃婴收养了。”
乌鸦径直飞出窗外,黑丝褪去,鹭鱼的视野里也恢复清明。眼前青铜灯托上雕刻的玄鸟口衔海明珠,烛火与珠光交相辉映,明亮如昼。
几千年前的灯火和后世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鹭鱼恍然怔住,仿佛从这亮光中被拉回刻云山脚的小屋。
那个依山傍海的小屋,斑驳的木窗外是云匣海的潮声。
而屋内,每到夜晚灯一亮,陆沿总会准时推门而入,他怀里抱着白天做斩妖任务换来的金子,沉甸甸的袋子往桌上一搁,扬了扬眉毛,眼神里全是邀功的得意:“师父,我回来了了!”
陆沿从小就知道她爱金子,所以别的修士赚的是灵石,他从来只收金子当报酬。
经润姬提起,鹭鱼想起和陆沿初见,已经是八十年前了,陆沿就是润姬口中海边的那个弃婴。
润姬继续说:“你只知道陆沿做了灵术师,却不知道他天生便是火和木同体。而恰好玄络梧五行占火与木,只有同时怀有火灵和木灵的人才能抽出木心,这样的人很难遇见,我真的等了他很多年。”
普通修士很少有先天五行的体质,都是后天吸收天地灵气修炼而成,很多人修行了一辈子都不能修炼出五行灵力,只能使用基本的术法,能炼出一种灵力的已经是世所罕见。
有了五行之力,便能直接催动天地灵气,这种使出五行灵力来炼体的修士,统称叫做灵术师。
而鹭鱼就属于修行的庸才,不过因为是妘氏的女子,即使没有玄女传承,也能使用一点点血脉中火灵的力量,陆沿教她的灵术,她也学的鸡零狗碎。
陆沿天生竟然拥有两种灵力,“怪不得他这么厉害啊。”鹭鱼感叹到。
陆沿和她的事,要再往很久之前开始说,才能说明白。
当鹭鱼吞下重明鹭,恢复神智时,岁月已流转数千年,大旸朝在史书里都没有几行记载了。
奇怪的是,鹭鱼对大旸朝的短短十几年时光还有着模糊的记忆,但是她的脑海里这几千年却是一片空白,她甚至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为何成了如今这不老不死的模样。
她曾问润姬,润姬说自己也不知道。从今天的情况来看,是真不知,还是假托辞,似乎还有待考量。
当她从漫长的空白中醒来,妘氏陵寝早已荒废。旧址上生出人烟,形成聚落,变做了牛灵镇。
润姬的亡魂隐于人世,寻常百姓看不见她,而鹭鱼却是实实在在的活人。她不会老去,扔在人堆里,几十年光景对她来说不过弹指,但对常人几近于一辈子。
虽说修真世界里,世间修士众多,但天道有规常,他们并不能真正的打破生老病死的桎梏。凡人的寿命不过百年,而修炼之人虽能以法术延长寿元,但即便最厉害的修道之人,所能达的巅峰寿命也有限。
据记载,历史上最长寿的修炼者,是被称为五堰圣人的神术师,他也不过活了五百多年。
云匣海妖精魅常年出没,凡人避之不及。鹭鱼身上有重明鹭的妖气,那些海妖精魅自然不会攻击她。它们的妖力在海中四散,形成了一层瘴气,普通人很难涉足。因此,她便选择搬到荒僻的海边,免去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还是有修士们仍时常出现在云匣海中。妖怪身上奇珍异宝对修行有极大裨益,也是修士们间会交易的货物,因此斩妖除魔便成为了修士们的常规任务。
鹭鱼也因此遇见了不少形形色色的人。
最初,来到云匣海的修士们误以为她是隐居于此的高人,但相处几日后,便发现她毫无本事,甚至连最基础的术诀都学得困难。偶有热心之人,愿意教她修行,甚至带她一起出去历练,闯荡人世间的冒险。但人总是会老、会死,修士们终究会离世,而鹭鱼总会归回云匣海,等待下一批与她有缘的人,再次踏上旅途。
现在她已经记不清他们的名字,也记不起许多相处的细节,唯独留下一些模糊的身影,仿佛断续的梦。
八十年前,鹭鱼在游历了很久之后回到云匣海时,照例先去牛灵镇与润姬叙旧。她兴致勃勃地讲述着在外游历的见闻,润姬却忽然打断了她,说玄络梧树下传来婴孩的啼哭声。
鹭鱼以为润姬感应错了,云匣海瘴气弥漫,寻常人里甚至成年壮汉都难以踏足,又怎会有婴儿在那存活下来。
但当她返回住处时,却真的在玄络梧树下那只破旧的船头上,发现了一个正在啼哭的孩子。
她想也是缘分,便将他留下,在云匣海边抚养长大,给他取了一个和自己的“鹭”字同音的姓,叫陆沿。
养育一个孩子对鹭鱼来说是一种新鲜的体验。她从附近的小镇买了婴儿的吃食和衣物,又学着烤鱼、煮粥,笨拙得像个刚学会如何抚养孩子的年轻母亲。
陆沿和其他的普通的孩子一样普普通通的长大,调皮捣蛋,鸡飞狗跳。他喜欢攀爬玄络梧树,或钻进她存放金子的小木屋,把那些金币和宝石翻得满地都是。常常也将她气得跳脚,不敢回家,鹭鱼担心他被妖怪吃掉,去海边山上找他找上一整天。
等陆沿渐渐长大,他身上的天赋异禀才显露出来。他只需看一眼那些修士施展术法,就能模仿得七七八八,甚至有些施法者自己都未必能完全掌握的细节,陆沿却举一反三,自行领悟。也是因此,结识了刻云老人,去了书院跟他学习更多的术法。
鹭鱼对人间的俗事并不上心,日常生活也颇为随意。她煮饭时常忘记加盐,偶尔还会烧焦,陆沿接过了做饭的任务,他还会整理屋子,修补漏风的窗棂,鹭鱼慢慢变成了被照顾的人。
刻云山脚下的屋子下面,埋着她和陆沿积攒的许多金子,陆沿总爱笑她:“师父,你真是个财迷。”
鹭鱼懒得搭理他,人会消失,金子不会,小鬼头哪会懂这个道理。
陆沿再是天才,也还是会死。
鹭鱼仔细一琢磨,总觉得哪里不对:“既然是天才,他又跟刻云老人学习多年,怎么会只活了八十多岁呢?”
听陆沿说过,刻云活了三百多岁,书院里也有其他的教习的灵术师,虽然不像刻云一样是神术师,但也活了将近两百岁。
鹭鱼想事情想得慢,润姬索性直接坐下等她,从桌子上的盘子里拿了一颗妘律没吃的果子,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她不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全盘托出,只能等鹭鱼问一句,她答一句。
“抽出木心需要以命换命,用他的三魂中一魂注入玄络梧,才能换出树的命脉木心。”润姬吃完果子,果核随手一丢,“咣当”一声落在青铜盘中,“也因为这一魂的缺失,他虽然天赋异禀,却注定没法从灵术师突破为神术师。本来他还可以借玄络梧的庇佑多活几十年。”润姬轻轻叹了口气,“但玄络梧死了,他的寿命也就到头了。”
鹭鱼听得有些懵,内心却翻涌起复杂的情绪。陆沿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而润姬是她血脉相连的至亲。这些年来,她对润姬从未生出过怀疑,但此刻,心中隐约升起了一丝警觉。她退了几步,嗓音发颤地问:“你故意让我去把他养大,就是为了抽出木心吗?”
鹭鱼并不想用最恶意的猜测去揣度润姬,但又无法忽视这个可能性。如果陆沿的出现只是为了成全她计划,那她和陆沿一同的八十年也太像个笑话了。
润姬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站起身,慢悠悠地走到她面前,用帕子擦干净手上的果汁,捏了捏她的肩膀。“我给过他选择,”她语气柔和却笃定,“他是自愿的。”
鹭鱼抿着嘴,神情明摆着不信。润姬理了理她的衣领,轻轻拍了拍她的胸口,仿佛是在安抚一只炸毛的小兽:“我没有让他活下去就是为了让他死。陆沿是你养大的孩子,当年他被狍鸮咬掉半个身子,我拿出了陵墓里的不死药,是真的想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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