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祭鸟(七)

润姬的声音带着一丝怅然:“陵墓里对我而言最重要是哥哥的尸身,他死后我施了血咒结界让他保持原貌在陵墓里,为了拿陪葬的不死药,我踏入了血咒结界,哥哥的尸身立刻飞灰湮灭了。但是陆沿不愿意吃,为了活下去,他不得已才抽了木心,靠着木心的力量恢复了血肉。”

当年,润姬让鹭鱼在外面等候,拖着陆沿进入陵寝,让他踏入八神柱的阵法。陆沿的身体立刻显现出火灵与木灵的光芒,映衬着八神柱猛然迸发出的光辉。

八根柱子是在玄络梧的根茎上浇筑而成,那样子显然是树和陆沿之间产生了某种共鸣。

因为死后没有了肉身,失去了赤色琉璃骨,润姬也失去了查看睹丝命数的能力。陆沿在八神柱内究竟看到了什么,润姬不知道,但是他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

他宁死都不愿吃不死药,润姬这才把“以命换命”的方法说给他听。

用一魂注入玄络梧内,替代木心,虽然折损阳寿,但他与玄络梧也有了更紧密的联系,让他快速地生出缺失的半边残躯。

她继续道:“陆沿婴孩时被丢弃在海里,漂到了云匣海域。那时,正值沧鳍魅的繁殖季节,遇到的活物必然会被它们吞噬。但陆沿体属火木,玄络梧感应到了,将他从海中拉了出来。他后来能活几十年,已经算是赚到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其实,我原本计划等他寿命将尽的时候,再让他抽出木心。毕竟,我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不在乎再等上一两百年。”

润姬带着一丝歉意和无奈:“我知道陆沿对你很重要。所以,我没有在木心抽出后立刻催动回溯的阵法,而是等到他寿终正寝,才带你回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注视着鹭鱼那张精致的脸。此刻的鹭鱼,眉眼间带着十二岁女孩的稚气,却因委屈、震惊而皱成一团。

润姬抬手,轻轻捏了捏鹭鱼的脸蛋,语气柔和得像是在哄小孩子:“别把姐姐想得那么坏,嗯?只有你这个生魂踏入祭神庙,我们俩的意识才能在这里苏醒。接下来乖乖在千年前待一阵子,好不好?等下次再醒来,你就能回去了。”

鹭鱼一直保持沉默,润姬说完后,她侧头躲开了润姬的手:“那你总归要告诉我,你带我回来,是要做什么?”

润姬静静地注视她片刻,最终低声说道:“天命既定此行,我什么都不用改变,我们注定要回来一遭。”

她话音刚落,耳朵微微一动,随即侧头看向门口,推了推鹭鱼:“你母亲来接你了,你该走了。”

鹭鱼听到这话,却没有动弹,欲言又止。

润姬看着她的背影,催她过去:“等你回到千年后,和她就真的再也不会见了。”

鹭鱼转过身来:“她之后过得好吗?”她知道映央是殉葬而死,却不知道在妘仓拉着所有的宫眷陪葬之前,映央过得怎么样。

“她没有争宠的念头,王后姜氏也忙着对付其他野心勃勃的妃子,没再给她太多刁难。她的日子和之前一样,不算太难过。”

方才祭祀仪式结束,她问随身的宫女为何映央不在。那宫女说按照祖训,侧妾是奴籍不能踏入祭神庙,而那宫女碰巧是大臣家送入宫中的女官,才能陪着鹭鱼一同参加酬神大典。

她走出祭神庙就会沉睡过去,变回原来的样子,鹭鱼苦笑:“见了又如何,她看我不过还是那个傻傻的孩子罢了。”

润姬抱了抱她,在她耳边道:“我已经让人将她带到了侧门,多看她几眼吧。”

润姬知道鹭鱼总会梦到自己的母亲,一开始还会和她说梦境里的事情,但后来就不爱提了,但是她知道鹭鱼很想念映央。

映央之前在鹭鱼的朦胧记忆里,是一个极其温暖的人。回到旸朝,她重新拥有了前面十二年完整的记忆,那温暖变得具象而真切。

映央总是爱笑着。

宫人带她修剪花草时,她在一旁静静看着,偶尔轻轻笑出声来,声音柔软,像春风拂过碧水。她会抱着年幼的鹭鱼坐在石凳上,翻开一本旧书,教她学字。

但鹭鱼从未能真正反馈出教习的成果。她是个痴儿,抚养她需要极大的耐心,而能给予的回报却少得可怜。

映央给鹭鱼缝制衣服时被剪刀划伤,鹭鱼只会在一旁听着她的痛呼哈哈大笑。映央生病时虚弱得难以起身,鹭鱼会固执地揪着她的衣袖,非要她跟自己到墙角看那只断尾的壁虎。

映央却从未表现出任何疲惫或怨怼。

鹭鱼闭了闭眼,仿佛还能看到映央站在那座荒草丛生的小苑里,眉眼间全是温柔的笑意。

那方天地那么小,砖墙厚重,将外界隔绝得彻底。苑里的生活是静止的,随从的宫人年迈沉默,只有鹭鱼能闹出点声响,年年岁岁如此,寂静的发慌。

可那样的一方天地,却装满了映央的大半生。

润姬派来一个十七八岁的青衣神官,青年走在前头,领着鹭鱼往侧门去。

妘氏先祖为找到玄络梧的根系末端,挖出一个巨大坑洞,而后在露出地表的根茎上浇筑了八根青铜柱。再围绕青铜柱铲平坑底,修建了祭神庙。

因此,祭神庙实际上建在一个深坑里。

尤其是神殿对着的正门,又垒高了百尺,从正门的门槛上走下来,要走四百个台阶。

青衣神官带鹭鱼去的侧门,虽然不比神庙正门制式规格高,但也有两百个台阶。

穿过挂满白幡的连廊,青衣神官左手捏着摇铃,轻轻摇了三声,一转眼,就带着鹭鱼到了离侧门门槛还有十来个台阶的地方,他躬身请道:“大王姬只让我送到这里,剩下的路,还请亲自启步了。”

鹭鱼的身后,俯视脚下,是汤汤灯火,灯柱熠熠,对应着天空上方最亮的那些星辰。

她缓缓向上走,随着台阶越来越少,装饰着各种神兽样式门钉的黑金色大门一点一点出现。

门有两扇,一扇紧闭,一扇微微敞开。

透过门缝望去,映央站在光影交错的门后,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灯笼里微弱的火光将她的身影笼罩,柔柔地映在她的脸上。

她披着青黛色的斗篷,几缕鬓发被夜风吹乱,随意散落在她的脸侧,五官精致如画,眉眼清秀,唇色如含朱丹。

像从鹭鱼很多年里的梦境里走出来了一样。

鹭鱼站在台阶上,屏住了呼吸,隔着门缝直直地望着她,这是她第一次有机会清清楚楚地凝视自己的母亲。

映央站在那里,手里的灯笼微微晃动,目光时不时望向门里。风从祭场上空吹来,她微微侧身躲着,却始终没有移动半步。

下一刻,她的视线与鹭鱼的目光撞在一起。映央怔住了,已经有所准备,也没料到会看到鹭鱼如此清明的眼神。

黄昏时分,她还在困惑,鹭鱼为何被大王姬召唤前往祭神庙。负责看护鹭鱼的女官悄悄告诉她,今天的小王姬与往日大不相同——她在酬神时举止端庄,与人交谈应对自如,完全没有了痴愚之态。

映央本将信将疑,而此刻,鹭鱼拾阶而上,走到门前,她的眼神清亮而坚定,果真没有一丝痴傻的影子。

“母亲。”鹭鱼推开门轻声唤她,声音是小女孩有的清脆,像山间叮咚泉水涌入映央的耳中

映央赶紧提灯走上前,在门槛旁停下。她将灯笼搁在脚边,双手颤抖着捧住鹭鱼的脸,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喜:“你唤我……母亲?”

鹭鱼点点头,眼眶微红,又唤了一声:“母亲。”

妘鱼到了**岁才能发出单音节的发音,比方说“嗯”“啊”“呀”这种字眼,映央从未奢望过妘鱼能说出“母亲”两个字。

映央眼泪滚珠似的掉在地上,“我们小鱼……真的会说话了,还懂得唤我母亲。”

鹭鱼一边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一边说:“也许是祭神庙的祖宗显灵了吧。我走进这里,便什么都记得了。连昨天你答应我要做素糕吃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

映央念及这是在祭神庙,即使是在外面,她身为奴籍靠近,已经是祖先上神的大大不敬,草草地擦干了脸,拉着妘鱼就要回去:“那我们回去吧,安婆已经备好了凉豆粉,我马上回去就给你做素糕吃。”

鹭鱼贪恋看着她的背影,轻轻拽住她的手,一动不动,声音里带着颤抖:“母亲,如果我出去后,又变回那个痴傻的样子,什么都不记得了,再也不能唤你‘母亲’,你会怎么办?”

闻此,映央停下脚步,听着鹭鱼的话好像明白了什么,转身抬手轻轻抚上鹭鱼的头发,:“傻孩子,你能陪在我身边就好了。”

“可我有些怕。”按照润姬的说法,鹭鱼知道,她只要踏出去,就再难与她相见了,

映央笑了,眸光闪动:“祖宗神怜惜,赐了你这一刻清明的神智,已经是天大的恩赐,有这一刻也就够了。”

鹭鱼望着映央那双温暖的眼睛,问道:“如果有一天,我会离开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母亲会记得我吗?”

映央慈爱地说:“怎么会不记得呢?你可是我的孩子啊。”

鹭鱼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双眼睛里已是一片水光,她用尽力气,将映央紧紧抱住:“母亲,我一直都很想你。”

宫道那头,侍卫队拿着火把渐渐往这边走来。

映央抱着怀里的鹭鱼。抚摸着她的后背,柔声道:“有人来了,我们回去吧,回去,我给你做素糕吃。”

陆沿小时候,鹭鱼做饭时最拿手的一道菜就是素糕,素糕做法简简单单,只用凉豆做成,不过鹭鱼尝试了很多次,也模仿不出映央做的味道。

陆沿长大后,从修士们的集市里买了一本古早年代的南鲁地区食谱,他按照上面的方子,去当年南鲁城的地界,买了陈年的凉豆种子,才依稀做出了有映央的味道的素糕。

侍卫队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鹭鱼握紧母亲的手,跟着映央走出祭神庙。

就在她踏出门槛的那一瞬,视线骤然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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