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阳光暖融融的,积雪反射着耀眼的光,几乎有些刺目。
沈清棠低着头,指尖紧紧攥着毛毯柔软的绒毛,盛景那句话仿佛带着温度,熨帖在她冰冷许久的心口,激起一阵酸涩的悸动。
长时间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不再令人窒息,反而像一种无声的交流。
忽然,沈清棠松开了攥着毛毯的手,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扶着沙发扶手,有些吃力地站起身。身体依旧虚弱,动作带着明显的滞涩感。
盛景察觉到她的动作,转过身,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扶她,以为她是想回床上休息。
然而,沈清棠并没有走向床边。
她转过身,面向他,抬起眼,那双因为生病而显得格外清亮的眸子,此刻氤氲着一层薄薄的水汽,直直地望进他镜片后的眼睛里。
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尖锐、防备,或是刻意的平静,只剩下一种近乎**的、带着脆弱和孤注一掷的恳求。
然后,在盛景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她向前迈了一小步,伸出双臂,轻轻地、却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环住了他的腰,将侧脸贴在了他微凉的衬衫前襟上。
这个拥抱很轻,带着病后的虚弱,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盛景的胸腔里炸开。
他整个人彻底僵住,身体如同被瞬间冻结,连呼吸都停滞了。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单薄和细微的颤抖,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混合着药味的清香,能感觉到她脸颊隔着薄薄布料传来的、略微偏低的体温。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几秒钟后,怀里传来沈清棠闷闷的、带着浓重鼻音和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声音,像羽毛轻轻搔刮着他的心脏:
“盛景……”
她顿了顿,仿佛在积攒勇气,声音更轻,却字字清晰地敲打在他的耳膜上:
“我不怪你了。”
“不怪你……当初不辞而别。”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盛景感觉到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收紧了些许。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微微蜷缩,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沉默地、近乎贪婪地感受着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
沈清棠将脸埋得更深了些,声音带着压抑的泪意,却努力保持着清晰:
“你留在我身边……不要再走了,好吗?”
最后一个“好吗”,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祈求,彻底击碎了盛景所有残存的理智和防线。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着复杂至极的情绪。
有震惊,有心疼,有释然,更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汹涌而出的情感。
他终于缓缓地、极其郑重地抬起手臂,一只手轻轻环住了她单薄的脊背,另一只手则带着安抚的意味,落在了她柔软的发顶。
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
“好。”
一个字,低沉,沙哑,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和不容置疑的承诺。
感受到他的回应,沈清棠一直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下来,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将全身的重量都依靠在这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里,任由眼眶里积蓄已久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他胸前的衣料。
阳光透过窗户,将相拥的两人笼罩在一片温暖的光晕之中。
窗外的积雪在阳光下静静消融,滴落的水珠敲打着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在为这场跨越了心结与界限的和解,奏响轻柔的序曲。
盛景低下头,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感受着怀中人细微的颤抖和依赖。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之间的关系再也无法回到纯粹的医患。他踏过了那条线,心甘情愿,义无反顾。
而他怀里的沈清棠,在泪水模糊的视线中,仿佛看到心底那片冰封的荒原上,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有微弱却执拗的光,照了进来。
前路依然未知,但至少此刻,她抓住了这份温暖,并且,再也不想放手。
沈砚秋站在虚掩的房门之外,身影被走廊的阴影吞没大半。
他其实来了有一会儿了。
昨夜,他被妹妹房间里压抑的哭泣和模糊的低语惊醒,走过来时,便从门缝里看到了那一幕清棠在高烧中失控地扑进盛景怀里,而盛景,那个一向冷静自持的盛景,没有推开,反而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超越了医生范畴的温柔,紧紧抱住了她。
那一刻,沈砚秋的脚步钉在了原地。他心里五味杂陈,有对妹妹病中心疼的了然,也有对好友越界行为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怒火。
但他最终没有进去,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个无声的哨兵,守护着妹妹那片刻脆弱不堪的安宁,也克制着自己上前分开他们的冲动。
今早,看到退烧后略显清明的妹妹,他心下稍安。方才过来,本想询问她是否需要再用些早餐,却又一次在门口停住了脚步。
他看到了阳光里,他那倔强又脆弱的妹妹,主动拥抱了盛景。他听到了她那句带着泪意的“我不怪你了”,和那句近乎祈求的“你留在我身边……不要再走了,好吗?”。
他也听到了盛景那一声低沉而郑重的“好。”
这一次,他有些愧疚,沈砚秋没有再多做停留。他悄无声息地后退几步,然后刻意加重了脚步,发出清晰的声响,才重新走到门口,抬手敲了敲本就虚掩的房门。
房间内的两人闻声迅速分开。
沈清棠有些慌乱地低下头,用手背快速擦去脸上的泪痕,耳根泛着明显的红晕。
盛景则转向门口,神色还算镇定,但镜片后的眼神微闪,泄露了他并非全无波澜。
“哥。”沈清棠低声唤道,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沙哑。
“砚秋。”盛景也打了个招呼。
沈砚秋走进房间,目光先落在妹妹身上,语气温和:“感觉好些了吗?张妈熬了梨水,润喉的。”
“嗯,好多了。”沈清棠点点头,依旧不敢抬头与哥哥对视。
沈砚秋这才将目光转向盛景,那目光深沉,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这样看着,空气仿佛也随之凝滞了几分。
沈清棠似乎感受到了这无声的压力,不安地动了动手指。
片刻后,沈砚秋才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房间里:“盛景,我们谈谈。”他顿了顿,补充道,“去书房。”
盛景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一刻的到来。他转头对沈清棠温声道:“你先休息,我很快回来。”
沈清棠担忧地看了盛景一眼,又看向面色沉静的哥哥,最终轻轻“嗯”了一声。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离开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书房里,厚重的窗帘拉开了一半,阳光斜照进来,在深色的木质地板投下斑驳的光影。
沈砚秋没有坐下,他背对着盛景,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积雪渐融的庭院。他的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沉重。
“昨晚,还有刚才,”沈砚秋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地开口,“我都看到了。”
盛景站在他身后,沉默着,没有试图辩解。
沈砚秋缓缓转过身,目光锐利如鹰隼,直直射向盛景,那双平日里对好友总是带着几分包容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属于兄长的严肃和保护欲。
“盛景,我们是多年挚友。”沈砚秋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经过了千钧力量的锤炼,“你更是我妹妹的私人医生。”
他向前迈了一步,压迫感随之而来:“我信任你的专业,也珍惜我们之间的情谊。所以,有些话我必须说在前面。”
他的眼神紧紧锁住盛景,不容他有丝毫闪躲:“清棠她……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她看着强硬,其实内心比谁都脆弱。她经历的痛苦和挣扎,你比我更清楚。”
沈砚秋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她现在病了,很脆弱,依赖你,甚至可能……对你产生了不该有的感情。我不知道你心里到底怎么想,但既然你选择了回应,选择了抱住她,答应了留下……”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沉重而无比郑重:“我希望你是认真的,是想清楚了一切后果的。我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理由,再次伤害她。哪怕是你,盛景。”
“她是我的妹妹,”沈砚秋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绝不允许任何人,把她当做一时冲动的消遣,或者……病情投射下的特殊案例。你明白吗?”
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融雪滴落的声音,滴答,滴答,敲在人的心弦上。
盛景迎着沈砚秋审视的目光,没有回避。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坚定。
“我明白,砚秋。”盛景的声音平稳而清晰,“正因为明白,我才没有推开她。”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寻找最准确的表达:“是的,我是她的医生,我知道这其中的风险和伦理界限。我也挣扎过,逃避过,甚至……不辞而别过。”
他坦诚地看着好友兼患者的兄长:“但当我看到她在我离开后,非但没有好转,反而用更彻底的方式封闭自己,伤害自己,甚至放弃自己时……我意识到,我的‘恪守界限’,或许本身就是一种更深的伤害。”
“我对清棠……”盛景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真诚,“感情很复杂。有关心,有心疼,有作为医生希望她痊愈的责任,但或许……早在不知不觉中,也掺杂了超出这些之外的东西。我不能,也不想再欺骗自己,或者欺骗你们。”
他向前一步,与沈砚秋的目光平视,语气郑重如同起誓:“我无法预知未来所有的困难,也无法保证每一步都绝对正确。但我可以向你保证,砚秋,我盛景,此时此刻,以及可预见的未来,留在沈清棠身边,绝无轻慢玩弄之意。”
“我会用我所有的专业能力,和作为一个男人全部的心意,去照顾她,陪伴她,帮助她走出来。只要她需要,只要她允许,”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我不会再离开。”
沈砚秋紧紧盯着盛景的眼睛,仿佛要透过那层镜片,直抵他灵魂深处,确认这番话的真伪。
良久,沈砚秋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松动,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中的锐利稍稍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混合着担忧和一丝无奈的信任。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盛景。”沈砚秋的声音依旧低沉,但那份咄咄逼人的气势已经散去,“她我就交给你了。好好对她。”
盛景郑重地点头:“我会的。”
两个男人在洒满阳光的书房里对视着,空气中流动着无声的承诺与沉重的托付。窗外,冬末的寒意依旧,但阳光正努力地温暖着这片历经风雪的土地。
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两个男人之间的对话暂时告一段落,但那沉重的托付与无声的承诺,却沉甸甸地压在彼此心头。
沈砚秋最终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深深看了盛景一眼,那眼神里有警告,有担忧,也有一丝放手一搏的决绝。他转身离开了书房,将空间留给了盛景。
盛景在原地站了片刻,推了推眼镜,整理了一下微乱的思绪和衬衫前襟上隐约的湿痕,这才转身朝沈清棠的卧室走去。
他推开门,看到沈清棠依旧靠在窗边的沙发上,但姿势比之前放松了许多。
她侧着头,望着窗外,阳光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听到开门声,她转过头来,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探寻。
盛景走到她身边,没有立刻坐下,只是弯腰,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
“体温正常。”他低声说,语气恢复了往常的温和稳定,却又似乎比往常多了一层难以言喻的亲昵。
沈清棠微微仰头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问他哥哥跟他说了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照出他的身影,带着全然的依赖和一丝不安。
盛景看懂了她的眼神。他在她身边的沙发扶手上坐下,这个位置比她稍高,带着一点守护的姿态,却不会让她感到压迫。
“你哥哥,”他顿了顿,选择了一种坦诚但温和的方式,“他很关心你。”
沈清棠轻轻“嗯”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他和我谈了一些……关于你病情后续治疗和照顾的事情。”盛景避开了那些尖锐的情感冲突,将焦点引向了更安全的领域,但这并非谎言,只是选择了部分真相,“他希望你好好康复。”
沈清棠沉默着,似乎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实性。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声说:“我哥他……有时候很凶,但他其实……”
“我知道。”盛景打断了她,语气带着理解和安抚,“他是你哥哥。他只是在用他的方式保护你。”
他看着她依旧有些苍白的脸,转移了话题,语气轻松了些:“想再喝点水吗?或者躺下休息一会儿?你现在需要保存体力。”
沈清棠顺从地点了点头。在盛景的搀扶下,她重新躺回了床上。被褥间还残留着阳光的味道和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奇异地让她感到安心。
盛景为她掖好被角,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拿起之前那本医学杂志,却没有翻开,只是那么静静地陪着她。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两人轻浅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阳光缓慢地移动着,从地板爬上了床沿。
沈清棠并没有睡着,她侧躺着,目光落在盛景线条干净的侧脸上。他微蹙着眉,似乎在看杂志,又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金丝眼镜反射着细微的光芒。
过了很久,久到盛景以为她已经睡着时,她忽然极轻地开口,声音像羽毛拂过水面:
“盛景……”
“嗯?”他立刻回应,放下手中的杂志,看向她。
沈清棠的眼睛在光线微暗的室内显得格外明亮,她看着他,很认真地说:“我会努力好起来的。”
不是“我想好起来”,而是“我会努力好起来”。
这细微的差别,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骤然穿透了连日来笼罩在她周围的浓重阴霾。这意味着,她不再仅仅是被动地接受治疗,被动地承受痛苦,而是开始主动地、有意识地去争取“康复”这个可能。
盛景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温热的情感涌了上来,淹没了之前与沈砚秋对峙时的沉重。他看着她,清晰地看到了她眼底那簇微弱却执拗的火苗。
他伸出手,没有触碰她,只是轻轻覆盖在她放在被子外的手上,掌心温暖干燥。
“我知道。”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毋庸置疑的信任和鼓励,“我们一起。”
“嗯。”沈清棠轻轻反手握住了他的指尖,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依赖和回应。然后,她像是终于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闭上了眼睛,这一次,她的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真正地沉入了安稳的睡眠。
盛景没有抽回手,就任由她握着,感受着她指尖微凉的温度和细微的脉搏跳动。他看着她沉睡的容颜,眉宇间那长久以来挥之不去的郁结似乎舒展了些许。
窗外的阳光渐渐变得柔和,染上了黄昏的色彩。
他知道,前路依然漫长。疾病的反复、外界的不理解、他们之间复杂关系需要面对的诸多问题……都像隐藏在暮色中的未知险阻。
但此刻,紧握着这只愿意为了他、也为了自己而尝试努力的手,盛景觉得,无论前方是什么,他都有了与之抗衡的勇气和力量。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一个极轻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悄悄爬上了他的嘴角。
黑夜或许还会来临,但至少,他们抓住了一丝黎明的微光。而这光,正握在彼此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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