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芷一动不动坐在三诊室外的长椅上,等着叫号系统喊出她的名字。
精神卫生中心的大厅宽敞而空旷,墙壁被漆成了冷淡的灰白色,光线从高高的天花板上的荧光灯管洒下,地面上的瓷砖反射出冷冷的光泽,每一步脚步声都在这寂静的空间中回荡,如同石子投入静谧的湖面。
魏芷的四周散布着几排座椅,大多数都空无一人,只有少数几位患者或家属静静地坐着,他们低垂着眼帘,仿佛与外界隔绝。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清洁剂的气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偶尔有人低声交谈,但声音很快就被四周的寂静吞噬,不留一丝痕迹。
远处的护士站前,几名医护人员穿着整洁的制服,表情严肃而专注,他们的动作迅速而机械,像是在执行某种精确的程序。走廊尽头的一扇玻璃门不时轻轻开启,带进一阵微弱的风,但很快又被自动关闭,恢复了之前的沉寂。
魏芷通常不会对来这里的人过多关注,就像她也不想在这里的时候被其他人观察一样。但今天,一个男人进入了她的视线。
因为对方好像是一个警察。
他背对着自己坐在前两排的长凳上,虽然身着寻常服装,但他对着电话说话的声音却隐约传入魏芷耳中。
“……李猛在云南出现了?你们抓到了吗?”
“……行……一旦落网……”
他电话还没打完,四诊室内忽然传来激动的大吼大叫和东西摔落的声音,虽然伴随着医生的安抚和喝止,但情况没有丝毫好转。
在诊室外等候的人纷纷朝这里看来,不远处的护士站,几名护士快速跑了过来,剩下一名拿起电话,似乎想要呼叫安保。
“……有新情况立即告诉我。”
魏芷看着男人挂断电话起身,大步走进了四诊室。
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按到了桌上的声音,与此同时四诊室里面的嘈杂声停止了。赶来的护士停留在门口,过了一会,忿忿不平的病人和他的家属走了出来。
“请张开阳到精神心理科四诊室就诊。”叫号系统机械的声音在小范围内响起。
那个男人没有从三诊室里面出来。
魏芷不知为何记住了他的名字,或许是因为她没想过,会在这里遇到警察。
“请魏芷到精神心理科三诊室就诊。”
叫号系统的声音响起,魏芷起身走进了三诊室。
“你好,请坐。”李医生看到魏芷,露出了温和的微笑,“最近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新的感受或变化?”
李先国满头白发,姿态安定地坐在椅子上,外穿着一件整洁的白大褂,桌上摆放着一些文件和笔记,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
“我的药吃完了。”魏芷说。
李先国已经多年接诊魏芷,对她的处方了然于胸。他一边操作电脑为她开药,一边说道:
“药物只是一个辅助的作用,你的心理感受也很重要。你和家人的相处怎么样了?”
魏芷沉默一会,说:“……比以前好多了。”
“是么?家庭关系的改善对于你的情绪稳定非常重要。”李医生笑道,“具体是哪里好多了?”
“我开始理解他们了。”魏芷说,“每个人都会犯错,因为认知的局限,他们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在犯错。如果强求他们的幡然醒悟,只会将自己困在痛苦的牢笼。受折磨的,只有自己。”
“非常好。”李医生欣慰地笑道,“你只要认识到这一点,你的心就能获得自由。”
李医生为她调整了药量,再次开具处方。等离开三诊室后,魏芷从四诊室门前路过,有意看了一眼里面。
那个警察已经不在了。
……
“你弟弟来找你了。”
当谭孟彦再一次在电话里通知她时,魏芷的心里竟然没有丝毫吃惊。
距离他上次从她这里拿走六千块才过去两周,这一次,他开口就是一万。
站在画廊旁边的小巷里,魏芷看着眼前的人,
“……你觉得我能去哪儿给你借一万来?”
“姐夫这么有钱,你一万都拿不出来?别搞笑了。”魏来把他的新手机揣进兜里,“你随便找个理由——就说你要去做美容,这一万块不就来了吗?姐夫又不是那种小气的人!”
“你上次还说,是最后一次找我要钱。”
“上次是爸让我来要的,这次才是我自己给自己要。你每个月给我一万,我保准不来打扰你。我还会帮你在姐夫面前打掩护,绝不让他知道你欠债的事情!”
“每个月一万?”魏芷不怒反笑,“你直接去找季琪琨要吧。”
“你不怕我跟姐夫说你欠债的事情?”
“大不了一起逾期,一起下地狱。”魏芷说,“不就这样而已吗?”
“好,你不怕逾期,那你连妈的死活也不管了吗?”
“魏来!你不要太无耻了!”
“无耻的是谁啊?”魏来同样也激动起来,“是你先丢下我,一个人去过好日子的!你在外边陪男人吃香喝辣的时候,想过我的感受吗?是,爸现在不敢打你了,那你想过替你挨打的人是谁吗?!”
魏芷气急攻心,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到底给不给钱?”
“我说过,那是最后一次。”
魏芷转身就走,魏来一个跨步挡在她面前。
“让开!”魏芷怒声道。
“你不给是吧,那我就实话告诉你。”魏来冷笑道,“其实你一直以来买给妈的那个药,早在两年前就被我换成了便宜的仿制药。”
魏来的声音很平静,但于魏芷却如同晴天霹雳,她摇晃了一下身体,无法置信地看着魏来。
“你说……什么?”
“我也没办法啊,要还网贷,又找不到工作。”魏来理直气壮,毫无羞愧之意,“伊马替尼两万一一盒,同样效果的仿制药只要四百三一盒。妈吃贵的病情也没有好转,说明那贵的也没什么用——”
“不过,我也不是那种没良心的人,我每个月会交两千块生活费给妈。”
一股无法抑制的愤怒从魏芷心底涌起,如同火山爆发前的熔岩,在她的胸膛里翻滚、沸腾。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几乎要喷出火来,但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喉咙被无形的手紧紧扼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你……不是说,那是你兼职做客服挣的钱吗?”
“做客服能挣几个钱?”魏来不以为意。
魏芷的声音颤抖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样:“你怎么能这么做?妈的命在你眼里就那么不值钱吗?”
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她强忍着不让它们落下。她不想在这个无耻的人面前表现出任何软弱。愤怒和痛苦交织在一起,让她整个人都在颤抖。
“你知不知道,那些药对妈有多重要?你知不知道,我为了给她买这些药,付出了多少努力?”
魏芷的声音越来越高,但音量却很小,仿佛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嘶哑低语。她的声音中充满了愤怒,却又带着一种压抑的理智,仿佛在极力控制自己不爆发出来。
“你为了满足自己的**,就把妈的生命当作儿戏!”
“你怎么能这么做?你怎么能这么无情?”魏芷的声音依然尖锐而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最深处挤出来的,充满了痛苦和绝望。
“如果有选择,我也不想用这样的钱。”魏来冷冷地盯着魏芷,“所以,只要你每个月给我一万,我就答应你,再也不换妈的药。”
魏芷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她想冲上去狠狠地给魏来一巴掌,但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因为她还记得自己的身份,记得自己身处何处,记得她正在做的事情——容不得一丝疏忽。
她咽下了所有苦痛和泪水,强迫自己恢复了无表情的面容。
“……我需要时间筹钱。”
……
时隔多日,魏芷再一次回到魏家。
因为季琪琨不一定会同意她回家,而且他恰好今天去参加艺术博览会不在画廊,魏芷没有请假就直接早退了。
反正同事眼中她早就是一个会无故早退的人,也不差这一次半次。
熟悉的小巷深处是熟悉的魏家小卖部,王琳坐在门槛后的小椅子上,正戴着老花镜在满是裂纹的旧手机上看剧。
魏芷看见她的那一瞬间,喉头就哽塞了,一股强烈的酸涩淹没了她的胸口。
在她出声之前,王琳已经因为她的脚步声抬起了头,看到站在小巷里的魏芷,她露出了不敢相信的表情。
“小芷……你回来了?”她急切地站了起来,眼中迸发出喜悦的光芒,“你吃过饭没有,妈给你弄点?”
魏芷在小卖部门前停下脚步。
“不用麻烦了,我只是回来找你说说话。”
“是吗……”王琳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但立即就被笑容掩饰了,“那妈给你拿瓶可乐吧!”
王琳从柜台上拿起一听可乐,在递给魏芷之前,先用干净的毛巾把罐子擦了又擦,直到崭新发亮,才讨好地递给魏芷。
她没接。
王琳的手悬在半空,脸上的笑容有些不安。
“我给你买的药呢?”魏芷问。
“在呢。”
王琳面露疑惑,虽然不知道魏芷的意图,但还是放下了手中的可乐,回身去了木门后的里屋。再过了一会,拿出了一个维生素的药瓶。
魏芷接过药瓶拧开,里面是和伊马替尼极为相似的白色药片。
“为什么是这个瓶子?原装药盒呢?”
“药盒放着占地方,我就换药瓶装了。”
“是谁跟你说药盒放着占地方?魏来吗?”
王琳惊讶地望着她。
“你吃着这个……没有感觉任何不对吗?”魏芷紧紧握着药瓶,用变了调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话语。
“妈生病了,感觉不舒服也是正常的呀,和药没关系。”王琳笑道。
“你眼中什么东西都是正常的,究竟什么不正常呢?我吗?!”
她的声音突然高亢起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爆发出来的嘶吼,充满了压抑到极致终于爆发的悲痛。她的声音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质问:
“你知不知道,你吃的这些药,早就被你亲爱的儿子调换过了!”
王琳愕然地望着她,嘴唇翕动了一下。
“他……怎么会?这里面有什么误会吧?”
“你觉得他做不出来这种事吗?”魏芷强忍眼泪,“你知不知道,我给你买的药,两万一一盒,每个月两盒就是四万二。而他劝你把药装在药瓶里,就是为了用四百多一盒的仿制药来换走你的药!”
“这……这个药这么贵吗?”王琳白了脸庞,“你哪里来的钱?”
“……你还想不到是哪里来的钱吗?”
王琳脸上最后的血色退得一干二净。
“我不惜牺牲自己的人生来拯救你……我拼了命地想要拉你离开名为家的毒沼,我一次次地请求你离开这个地方,你却一次次将我的心踩在脚下,告诉我,我的牺牲,我的付出,我所能献祭的所有——一切毫无意义。”魏芷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我现在才明白,想要拯救他人,只是一种自以为是的妄想,路的尽头只有自我毁灭。”
“我无法拯救他人……因为我连自己都无法拯救!”
王琳的脸庞被泪水浸湿,两行清亮的泪珠顺着她那布满岁月痕迹的面颊缓缓滑落,最终在下巴处汇聚成滴,轻轻落在她的衣襟上。
她的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要说什么,但话语却被哽咽在喉咙里。
过于激烈的情绪引发了魏芷的躯体化表现,她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心跳加速得仿佛要跳出胸膛,她的喉咙干涩,仿佛有无数针刺扎着咽喉。胃部翻江倒海般疼痛,那种不适感令她几欲呕吐。她感到自己就像是一个即将崩溃的机器,每一个部件都在发出抗议的哀鸣。
与此同时,她的眼泪像是雨季的河流,在脸上愤怒地奔涌着。
在这种极端的情绪和身体痛苦中,魏芷感到自己的灵魂正在一点点地瓦解。
王琳试着将手放上她剧烈颤抖的手臂,而她立即甩掉了那只手:“别碰我!”
别碰我——我的心已经死掉了。
在这片寂静之中,魏芷仿佛落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那里没有光亮,没有温暖,只有冰冷的回响。那曾经在她胸中奋力燃烧着的火焰,如今只剩下一缕缕飘散的烟雾。
“我不知道……不知道会这样……”
王琳泣不成声地看着眼前陷入崩溃的女儿,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抹过脸颊,试图擦去那些不停流淌的泪水,但很快又有新的泪水取而代之。
那一刻,在她眼前浮现出的是被她早已埋葬的过去的自己。
为了让弟弟读书,被父亲逼着辍学的自己。
被家里用两千元卖给同村的小混混魏杉,跪在父母面前哀求的自己。
约好和恋人私奔,对方却临阵脱逃,最后独自在火车站被家里人抓住的自己。
“你再敢跑,我就打死你妈!”
父亲身上的汗臭,手中带血的棍棒,还有充血肿胀的双眼,一切都让她恐惧。而母亲,只是在一旁默默抹着眼泪。
她被母亲囚禁,为了保护母亲成为又一个母亲,而她的女儿,因为她踏上了同一条路。
“我只是……我只是……”王琳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来,因为麻木一旦被打破,沉积几十年的痛苦就向她一并涌来。
她只是,放弃了自己的人生。为了逃避人生的巨大痛苦,她将自我泯灭,剩下的只有“魏杉的妻子,魏芷魏来的母亲”这一个身份。
只有亲手杀死自己,才能从痛苦中隔离。
如果不这样做,她就无法生存。
她只是没有想到,连她自己都放弃的人生,女儿还在岸上拼命向她伸手。
“对不起……对不起,小芷……妈错了……”
魏芷木然地看着流泪不止的王琳。
“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你是要跟我一起走,还是继续留下来?”
……
魏芷走了,答应第二天早上八点就来接她。
王琳有生以来第一次天还没黑就关上了小卖部的卷帘门,即便这如果被打牌回来的魏杉看见,会免不了一顿好打。
这对现在的她来说,已经不值得恐惧了。
小卖部前,她茫然不安地问:
“我离开这里,能去哪里?”
“你先和我住一起,我再慢慢给你找房子。”
“琪琨同意吗?”
“他不同意我们就出去住。”魏芷说,“只要我们在一起,什么困难都能撑过去。”
“可是药钱太贵了……你已经欠下那么多钱……”
“没关系,你相信我。我有办法弄钱还清欠债。”
“小芷,你老实告诉妈,你是不是为了钱,才和季琪琨在一起的?”
“……有区别吗?”
她无法忘却,女儿眼中破釜沉舟的坚决。魏芷说她为她牺牲了一生,但王琳心里比谁都清楚,魏芷牺牲的,比这还要多得多。
她坐在小卖部里,慢慢地翻着一本相册。一根电线吊着灯泡变色发黄的钨丝灯,昏黄的光线闪烁在逼仄的空间里。
相册里,魏芷从小小的一个婴孩,长成了如今亭亭玉立的模样。
眼泪一滴滴落在相册的透明塑料膜上,王琳微笑着擦了又擦,泪水却越来越多。
她是一个称职的女儿,她却不是称职的母亲。
但唯有爱她胜过生命一事,无论从前还是以后,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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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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