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力逃脱,是家庭暴力最大的特征。”
随着最后一句总结的落下,这场讲座也落下了帷幕。
江都警校经纬楼,报告厅里稀稀拉拉的学生接连起身离去。有少数几个对讲座内容抱有疑问的学生,拿着笔记前往讲台询问。
台上满头银丝的讲师是清华大学的陈教授,既是博士生导师,也是著名心理学家。张开阳今日特意回到母校,就是为了参加这场公益讲座。
他坐在座位上,等到讲台前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他才起身前去。
“陈教授,刚刚听了您的讲座,我的感触非常多。您接下来还有时间吗,我还有一些不明白的问题……”张开阳真诚地问道。
陈教授收拾着桌上的教案,头也不抬地说:“你是毕业生吧?”
“是,我已经参加工作了。这次回来,是专程来听您的讲座的。”
“工作上遇到了问题?”
张开阳露出了为难的神色。陈教授没有追问,她将右肘撑在讲桌上,身体轻靠,耐心地看着张开阳:“说吧,孩子。你有什么疑问?”
张开阳在来之前,就已经整理好了他想问的问题。但真正到了要说出的时候,那乱麻般数不清的疑问堵住了他的唇舌。
自陪着翁秀越走访群众搜集起诉证据之后,半年过去了。
这半年时间里,他在派出所里见到的残酷比前二十五年都要多。
人性的灰色在这里被无限放大,几乎要将他淹没。
“我想问……您的最后一句话‘无力逃脱’,为什么会这样呢?”张开阳说。
陈教授微微一笑,了然地说道:“你是想问,她们有手有脚,没有被限制行动,为什么不自己离开?”
张开阳感到一股羞愧涌上心头,就好像他也变成了那些不知内情就在背后议论的人一般。
“铁制囚笼的存在易于察觉,以‘家’为名的透明囚牢却非外人能够看见。家往往是男人的皇宫,但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家也可能是女人和儿童的囚牢。”
陈教授温和的语气缓解了张开阳心中的愧疚,他忍不住抬头看向这个虽然年迈却散发着睿智光芒的女人。
“在‘家’这个囚牢里,儿童没有独立谋生能力而成为囚徒,女人则更多是出于经济、社会、心理等原因,以及实质的恐吓和殴打而成为囚犯。”
“无论是短期还是长期遭受家暴的人,都有可能获得严重的心理创伤。这并非是心灵上的一次感冒,而是心灵上可能终生不愈的重疾。一个心灵生了病的人,就算她有完好的手脚,也可能无法独立走出牢笼。”
“因为在她获得创伤的那一瞬间,她与人联结的能力,自我拯救亦或寻求帮助的能力,也大大降低了。”
张开阳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患有心理创伤的人,有没有什么明显的症状?”
“每个人表现的方式都不一样,”陈教授缓缓道,“只不过,所有心理创伤都有一种共通,那就是极度的恐惧、无助,已经失去掌控和即将面临毁灭的感觉。”
张开阳一愣,眼前浮现出这段时间接触的家庭暴力受害者,她们无一例外都有着这样惊恐不安的眼神,越是受虐待时间短,表现越明显,而长期遭受虐待的受害者,眼神大多麻木空荡,连恐惧也不曾有了。
“同样的一个人,在我们看来或许就是一个令人憎恶的施暴者,或许还会想,他并不高大,也并不健壮,甚至只是社会上的一个失败者,为什么受害者却能甘心忍受许多年,乃至主动留下不愿离去?”
张开阳脸红了,这正是时常萦绕在他脑海中的不解。
“因为这样一个平平无奇,丝毫没有任何值得尊重地方的人,在饱受多年暴力的受害人眼中,或许只是看见他,就会让她浑身僵硬在原地,脑海被雷击一般的恐惧所占满。这并非理智所致,而是创伤后症状。”
“一般人面对危险时,交感神经系统会分泌肾上腺素,使身体出于警戒状态。心理上的威胁感不仅会让人高度集中,也可能改变人体知觉,使人忽略疲累和疼痛等负面感觉,最后,威胁感还会引发恐惧和愤怒。这些反应综合起来,武装了个体全身心,以备迎战或逃脱。”
“一旦这些行动失败,甚至反复失败,人就会产生受创反应。因为抵抗和逃脱都已彻底失败,人类的自我防御系统因此溃败,变得混乱无序。即便危机解除,过度反应的状态也无法恢复常态。一次或多次的创伤事件,对受创人的生理激发反应、情绪、认知和记忆,都会留下严重而长期的改变。”
“留下并非主动留下,而是受创后的一种惯性。”
陈教授微笑着说道,她的笑容里有一种遗憾和苦涩。
“最复杂的虐待往往出自家庭,由精神暴力和身体暴力共同施暴。因为加害者非同寻常的控制欲,受害者往往在社会上孤立无援,她们唯一能依赖的,只有伤害她们最深的人。被那些加害者有意与社会隔离的受害者,可能在一次逃跑之后,又被加害者说服回来。打动她们的并非暴力,而是虐待的源头向她百般忏悔,诉诸爱意,他会将一切过错都归根于爱,他的所有行为都恰好证明了他是多么爱她,多么需要她。一切都是因为她不够爱,所以他才会如此焦虑、不安、失去理智。”
“施虐者会向受害者灌输一个理念,那就是‘只要你证明足够爱我,我们就能获得幸福’。‘如果你觉得并不幸福,那就是你对我的爱还不够’。”
“受害者一步一步退让,竭尽所能地证明她的爱。直到她的心在这场心动和心碎的周期往复中彻底破碎,为了生存,她崩溃的心会自我分裂,她会去努力相信,她这么做,不仅是因为怕他,也是因为爱他。”
陈教授的话,无异于一场风暴席卷在张开阳的内心。
他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在他的成长阶段,他从没挨过哪怕一次耳光。他沐浴在光明之下,自然而然生出让光明笼罩他人的念头。他想要拯救那些不幸的人,将自己的幸福分给他们,所以才选择了警察这一条路。
但就职之后,他才发现,他将一切想得太过简单。
太多束手无策的悲剧发生在他眼前。
他无法不和那些悲苦的受害者共情,他的心和他们的心一起浸泡在泪水之中。
真实的警员生活,没有电视上的惊心动魄和热血沸腾,更多的是各式各样的苦难和无奈。
他即便四分五裂,碎成千万片,他的光明,也不够分给悲苦的众人。
“我能做什么……来帮助他们吗?”张开阳一开口,发现自己哽咽了。他咽下波动的情绪,强拉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让他们寻求专业心理医生的帮助。”
陈教授认真地看着他的双眼:
“精神创伤是传染性的,就连专业的治疗师都可能受创伤性反向移情作用而出现应激障碍,更何况是没有受过专业培训的普通人?”
“没有人能够拯救他人,永远不要抱着这样的念头。就算是心理治疗师,也只是在帮助患者自救。”
“记住我的话,”陈教授郑重说,“你唯一能拯救的,只有你自己。”
……
季琪琨接过魏芷手中的行李箱,拉着它进了家门。
“大门密码是画廊开业的时间,卧室的密码是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家里的东西都是单人份,你看看还缺什么,趁还有外卖,买了叫人送来。”
他将行李箱推至墙边,打开鞋柜拿出一双鞋套递给魏芷。
“记得买双你喜欢的拖鞋。”他笑道。
“……谢谢。”
魏芷低头穿上鞋套,声音还带着未平息的僵硬。
“你搬来和我一起住,挺好的。我早就邀请过你,可惜你没有同意。现在好了,以后我们每天都可以一起醒来。”季琪琨说。
“我怕给你添麻烦。”魏芷低声说。
“怕麻烦的话,还会和你结婚吗?”
“……也是。”魏芷忍不住笑了。
即便季琪琨还不知道他们家所欠负债,光表面上能看出的问题,也已经离寻常人家十万八千里远了。
“你终于笑了。”
两根手指按在她上扬的嘴角上,稍稍用力,将其提得更高。
季琪琨望着她笑了。
“手机拿来。”
魏芷稍一迟疑,季琪琨已经从她包中拿出手机。他打开通讯簿,利落地删掉了魏杉、魏来和王琳的电话号码。
接着他打开微信和□□两个通讯软件,要她也删除那上面的家人联系方式。
“哪个是你爸妈和弟弟?”他态度温和却又不容置疑地问道。
在那种不允许也不应该提出任何质疑的氛围下,魏芷删掉了家人的所有联系方式。
再加上之前删掉的同事朋友的联系方式,她的手机通讯簿里,只剩下季琪琨一人。
“没事的。”季琪琨轻声说着,温暖的大手轻抚上她的脸颊,他缓缓抬起她的下巴,直视着她的眼睛,“你还有我啊。你还记得么,我才是你真正的家人,我永远也不会伤害你。”
多么甜蜜的话语,让魏芷的内心也不禁颤动。
她强忍多时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哪怕她知道这一切都建立在欺骗之上,也不禁在他的怀抱中流泪满面。
本章中引用的创伤理论参考、引用自(美)赫尔曼《创伤与复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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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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