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芷趁着这温情的一刻,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祈求地望着季琪琨。
“我们能把婚期提前吗?”
季琪琨并没有太大的反应,甚至没有露出惊讶。
“为什么?”他问。
“我想和你尽快成为真正的家人。”
季琪琨看着她的眼睛,片刻后,微笑着抚去她眼角的泪水。
“好。”
得到季琪琨确切的回答,魏芷心中松了口气。她继续小鸟依人地抱着季琪琨,直到他主动松开双臂,她适时地站直身体,用手指擦拭着脸上的泪水。
季琪琨从餐桌上拿回几张纸巾,亲手擦掉了她脸上残余的泪水。
“你太善良了。”
魏芷抬头看着他,泪水未干的眼眸仿佛最纯良的母鹿。
“我……善良?”
“因为善良,所以才没狠得下心拒绝家人。”他轻声说道,“我早就看出你的家人只是在利用你,只不过我的身份不好开口说什么。也是我傻,因为这种顾虑才会让你被他们伤害。”
季琪琨一边擦拭她的泪水,一边温柔说道:
“以后我会保护你,你只需要依赖我就好了。”
冰凉的月光从宽阔巨大的落地窗外洒进,他的面庞也披上一层山泉般清澈的光辉。月光在他的鼻梁上起舞。他低沉的嗓音好似魅惑的咒语,让魏芷有一种只要将人生交给他,一切就会迎刃而解的感觉。
“……好。”她忍不住轻轻点头。
他看着她的眼睛,片刻后,笑道:
“这个周末,我们就去大伯父那里商量提前婚期。”
第二天,魏芷在眼睛上扑了比以往更重的眼影来遮掩哭肿的双眼。财务办公室里,她知道起码同为女人的小蔡和库存会计看出了她昨晚哭过,晚些时候说不定又会在洗手间里议论她的是非,但她并不在乎。
在工位上坐下没多久,办公室的座机电话响了。小蔡接了之后,略出诧异的表情,然后将电话递给了魏芷。
“保安,找你的。”
魏芷怀着疑惑接过电话后,很快有了答案——王琳来了,就在画廊门口。
她快步走出画廊大门,一眼看见站在街边,眼神不安的王琳。她局促地握着自己的双手,身上穿的是与这条充满小资情调的商业街格格不入的花色上衣和宽松的七分裤。这一身衣服魏芷第一次领工资那年,带她在商场里买的。虽然是商场,但也是折扣柜台,上衣和裤子加起来才两百多块钱。王琳却十分珍惜,看店的时候从来不穿。
魏芷渐渐停下脚步,一种因悲伤和痛苦引发的愤怒涌上心头。
王琳见到她从画廊出来,眼神一亮,迈着小碎步走完了两人之间剩下的路。
“小芷,妈不是故意找别人给你打电话的,因为你不接我的电话,所以我才……”
“你来干什么?”魏芷打断她的解释。
“你……你昨晚在哪儿睡的?”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妈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担心你的安全……”
“我在季琪琨家里睡的。”魏芷不去看她,强迫自己冷着声音,“我还在工作,你有什么事快说。”
她本来以为,王琳会问她欠下那么多钱的原因,或者那些药的事情。魏芷看出了她很想问,那些困惑都已经挤在了喉咙头,但王琳被催促后,抓紧时间说出的却是别的话。
“好,好,马上……妈是想把这个给你。”
王琳从腰包里掏出薄薄的一个布包,展开后是十张百元纸钞。
“这是什么?”
“这个你拿着,你在外生活要花钱,别饿着自己……”王琳顿了顿,又从腰包中拿出一包用黑色塑料袋裹起来的药,迟疑地握在手中,“你弟弟帮我查了这些药的作用……小芷,你……你真的得了抑郁症吗?是因为那些贷款,还是因为家里的原因?”
“……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什么?”
“你这副虚伪的样子,做给谁看?”
王琳愣住了。
魏芷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那些恶毒的字眼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蹦。
“你真的心疼过我吗?你真的在乎我是因为什么抑郁吗?”
“你只是想要维护你生活的平静。你只是想要让我和你一样,做个接受命运的傀儡,做个麻木的行尸走肉,乖乖地被那两父子吸血——”
“不是的!”王琳慌张否认。
“那你离婚啊。”魏芷说,“你能为了我离婚吗?”
王琳望着她,哑口无言。
她曾无数次问过王琳这个问题。但每一次,她都左言他顾,搪塞敷衍。就像魏芷被她的爱意困住一样,她也被什么困住了。
“每个月我会把你的药送回小卖部,除此以外,不要和我有任何联系,我不想看见你,也不想听见你的声音。”魏芷说,“那两个人也是一样。”
她夺过王琳手中的黑色塑料袋,转身往画廊走去。
“小芷——”王琳慌乱的声音。
她头也不回。
……
“恐怖事件发生时,人们会不由自主地向最初安全感的来源寻求安慰和保护……一旦这样的哭喊没有得到响应,基本的信赖感开始破灭。受创者感到被完全放弃、全然的孤独,和被逐出那赖以生存的系统之外。此后,疏离和隔绝的感觉扩散至每一种关系,从最亲密的家人到最抽象的社群与宗教交友。一旦信赖感丧失,受创者觉得与其说他们还活着,其实更像是死了。”
那天离开讲座的时候,陈教授向想要更深入了解心理创伤的张开阳推荐了一本书。
《创伤与复原》,他在书店里抚摸着这本书冰冷的书脊,将它抽出来带回了家。
自那以后,他每天工作之余,都会抽出时间来阅读。
他的人生一帆风顺,对另一种可能下的生活一无所知。他想要了解那些深陷在光明背后的人的心理,好找到一件两件他能够为他们所做的事情。
他依然记得陈教授的忠告,“没有人能够拯救他人”,但他做不到袖手旁观。
他是人民的警察啊,他走上这条路,原本就是想要拯救他人。
受过创伤的人如此普遍,以至于许多人终其一生都不能发现自己陷在PTSD中,只是一遍遍地说服自己一切退让都是因为“爱”。他忽然理解了之前见过的那些受到虐待却依然不肯离开的的原因。
“爱”这个字,让张开阳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
“又在研究心理学啊,你是想转行吗?”拿着保温杯的老吴经过,停下脚步靠在张开阳的桌前打趣道。茶香和热气从他手中的保温杯里冉冉升起。
张开阳连忙放下书籍,起身回应:“当然不是了,我就是随便看看。”
“随便看看……”老吴合上保温杯盖,神色复杂地打量着他,“你在我们所都有‘情感专家’的称号了,他们一遇到情感纠纷,就让你去帮忙调解。你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张开阳一愣,没明白老吴的深意。
老吴叹了口气,说:“你就愿意一辈子和情感纠纷打交道?你在警校的成绩名列前茅,不想跟一点大案子?”
终于明白了老吴的言下之意,张开阳笑了起来,一口整洁的牙齿在晒成小麦色的皮肤衬托下更加白净。
“我还好,什么案子都得有人接。只要能帮助人,我就觉得开心了。”
“真是个傻子,就你天天跟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打交道还笑得出来。”老吴嘟囔道,摇了摇头,拿着保温杯转身走了。
“等等,师父!”张开阳追了出去,“翁秀越的诉讼有新进展吗?离规定的判决时间越来越近了。”
“你问我做什么?你不是私底下在和翁秀越联系吗?你该更清楚啊。”老吴没好气地说,显然不满他公私不分,脱下警服还帮翁秀越到处走访。
“你都知道啦?对不起,师父……但我绝对没有滥用职权,我也是想能帮一点是一点……”张开阳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
老吴从两个鼻孔里做作地哼了一声,眼神里却没有真的生气。
“就跟我之前跟你说的一样,估计要败诉了。”老吴说完,又赶紧补了一句,“这是我找法院熟人打听的消息,你可别转头告诉翁秀越。”
张开阳的笑容在脸上淡去。
“别白费力气了,把心思花在已经立案的案子上吧。”
老吴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正要离去,张开阳再次叫住了他。
第二天,张开阳和同事换班,提前休假。他向老吴软磨硬泡了一番,又是答应请吃饭又是答应送好茶,才让老吴答应从中牵线,让负责翁秀越诉讼案子的审判长和他见上一面。
下午两点,张开阳怀着紧张的心情迈进法院庄严的大门。
等了大概半个小时,他终于见到结束庭审的审判长。那是一个大约五十来岁的瘦削男人,中等身高,大约是刚从法庭下来的缘故,脸上仍带着沉稳和严肃的表情。
先简短地寒暄几句后,审判长亲自给张开阳倒了一杯茶。
张开阳局促地起身,双手接过。
审判长坐回对面的黑色沙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开门见山地说道:
“我和老吴认识许多年了,他说他是头一次见到你这样的人。实不相瞒,其实我也是头回见到你这样的小青年。我知道你这回来的目的,但我想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正想按照提前准备的说辞进入正题的张开阳一愣。
“老吴说,梅满跳楼已经按自杀结案,这件事已经跟你们派出所,更跟你个人无关了。但我听说,你不仅用私下的时间帮忙走访,甚至还找到了我这里——我想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件案子,跟你有什么私人的关系吗?”
这个问题,不仅是审判长心中的疑问,更是老吴,甚至所里许多人的疑问。
张开阳知道自己的行为,在很多人看来都是不可思议的。
不能跟大案,也就立不了大功。“情感专家”一辈子只能是“情感专家”,不能成为所长局长,这些张开阳都是知道的。
但他确实觉得无所谓。
天真吗?或许是吧。傻吗?或许也傻。
但他觉得,世上既然有泯灭人性的坏人,也就该有他这种一心利他的傻子。
“因为我心中有愧。”张开阳说。
“哦?为什么有愧?”审判长身体前倾,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
“因为每个人都知道,梅满的跳楼自杀,与季琪琨有脱不开的关系。我们都知道这一点,但依然对他束手无策。”张开阳说,“我是一名警察,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杀人凶手走出派出所大门。”
审判长意味深长:“季琪琨没有杀人,这是你们派出所的结论。”
张开阳拿出了随身放在背包里,早就准备好要送出去的那本书,从茶几上郑重地推给对面的审判长。
“精神控制,这个词在国内并不常见,但它有一个更寻常的称呼,‘PUA’。季琪琨对梅满长期的精神控制,使她在跳楼当时,极有可能处于一种‘无法反抗的创伤状态’。我认为这已经属于虐待罪的范畴,所以当时也是我建议翁秀越以虐待罪的名义起诉季琪琨。”
“我听师父说,这件案子可能会以翁秀越的败诉而告终。所以我才来到这里,我强烈希望审判长能看一看这本书,这本书的作者是美国顶级心理创伤专家,也许您看了之后会有不一样的想法……”张开阳恳求着,将那本书再次往审判长方向推了过去。
审判长长舒一口气,近似无奈的叹息。
他接过了那本已经被反复翻阅,书页卷曲的书,说:“我会看的,只不过,你还是别抱太大希望。”
“首先精神虐待不像身体上的虐待一目了然,精神虐待难以界定,没有可供参考的前例。其次,目前的中国法律,虐待罪仅限于共同生活的家庭成员。”
“梅满和季琪琨只是情侣关系,并不构成虐待罪,而故意伤害罪则需要证明行为人的行为直接导致了被害人身体上的轻伤以上的伤害,这在本案中难以证明。这一点,你们派出所比我们法院更清楚。”
“可是——”张开阳忍不住说,“翁秀越提供的许多证据都能证明季琪琨对梅满存在长期虐待——”
“梅满是一个智商正常的成年人。”审判长说,“她既没有被限制自由,也没有被暴力威迫。她应该清楚自己选择的后果。”
审判长沉着而坚决的话语,让最终的审判结果昭然若揭。
张开阳颓然愣在原地,心不住往下沉去。
大概是看他脸上的颓败过于明显,连审判长的脸上也露出了同情。那个一直有着严肃表情的男人放下了公事公办的语气,以一种前辈的温和态度,缓缓对他说道:
“我刚参加工作时,也和你一样,是个完全的理想主义。总是恨不得将天下的坏人一网打尽,让每个犯罪者都得到他应有的惩罚。但法律,不是远古时期你手中的矛,你想刺谁就刺谁。”
“法律就像一张原本千疮百孔的网,由一代又一代的人改进成布。但布料再密,也会有孔洞的存在。随着时代的进步,观念的改变,像季琪琨这样钻洞的人的出现,这张布会越来越密,越来越密,直到天衣无缝。但这一切,都需要漫长的时间。”
“只要允许一次例外,就会出现更多的例外,进而还会有例外的例外,你该如何判断何时例外何时不例外?于是这张布最后又会回到千疮百孔的样子。因为原则一旦更改,后续将永无止境。”
张开阳从喉中挤出干涩的声音。
“那么……从洞中钻出去逍遥法外的罪犯,我们就不管吗?”
他期望着听到一个可以让他心中深深负罪感烟消云散的解释。
但审判长只是垂下长满皱纹的眼眸,遮住了疲惫和哀伤的眼神。
“法律没有最优解,也并不完美。我很遗憾,但不得不承认,推动法治前进的,正是这些个案的发生。”
张开阳说不出话来。
他的理智能够接受这样的回答,甚至,他的理智赞同审判长的谨慎。
但他的情感,却沉入冰冷的潭水之中。
那简单的“个案”二字,是一个人甚至一个家庭的短短一生啊。
为了更伟大的法治前进,他们就只能牺牲自己的血肉之躯吗?
两人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连茶杯中升起的热气也逐渐不见了。
窗外的天际线在灰蒙蒙的午后显得格外沉重。高楼大厦像是沉默的巨人,矗立在这片压抑之下,稀薄的阳光勉强穿透厚重的云层,却难以照亮这被阴影笼罩的世界。
张开阳陷入了迷茫。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