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山海月明

*

冷月高悬。一夜无眠。

别墅书房的一盏明亮灯光,在漆黑夜色里不眠不休,好似漂浮深海的点点灯塔,寄寓着她的些许微末希望。

凌晨三点。

岑屿实在累极了,电脑屏幕上的报表数字已经开始在眼前旋转跳跃。她抬头看了眼依然在埋头核查的陶陶,默默挽了头发,起身决定去洗个澡。

连续五六个小时的夜间伏案,紧绷的神经需要休息,混沌的大脑也该清醒清醒了。

哗啦啦。花洒降下水来。

她把脸埋进直落而下的水流,眼睛阖上,脑子却还留在书房里,维持着高速思考的惯性。她和陶陶已经完成了公司与银行两个渠道的单据文件核对,果然和预测一致,没有发现明显的伪造痕迹。

雾气弥漫。

接续不断的水滴,砰砰溅落在**肌肤上,刺出一丝丝痛感。

岑屿在湿润水汽中缓缓睁开眼。

她能做的可能也就到此为止了,没找到明确的异常线索,只有些勉强的疑点。比如,某个合作多年的研发服务机构泰科博远的社保缴纳人数异常,还有几个项目的研发进展与资金账期的关系也不太合理。

水珠划过脖颈,在锁骨打了个转,又从肩头滑落。

她晃了晃头,试图在物理意义上把那些推测验证从大脑里丢出去,把水量调到最大,温热水流沿着肌肤曲线倾泻而下,所有尘埃被冲荡而去,灵魂变得轻盈。

沐完浴,镜子里的她,面容干净明亮,皮肤白皙清透,没有一丝油光或尘埃的痕迹,只是眼下果然还是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青色阴影。

找来眼霜,用指尖抹了抹,轻轻按摩了会眼周。

不管怎样,现下她是感觉好多了。

*

岑屿轻手轻脚地合上二楼客卧的门。

走廊上,月亮恰巧走到了正对着圆拱窗的角度,柔和银白的月光如流水般隔着窗棂倾泻,映得柚木地板的木纹清晰可见,又似铺洒了一地的细碎钻石,莹莹闪烁着细微的光芒。

裴青岩的身影,被这月光拉长,投射在走廊壁上。

醒目得让她无法忽略。

她往露台望去。

他还是晚间那件衬衫,独自静静站立于露台边缘处,身影修长而寂寥,似在沉思,又似在这宁静夜色里无声等候。

岑屿又一次想,她无法不为他心动,只能试着不动妄念。

她缓步走到露台隔门处,抬手想轻扣玻璃。

裴青岩却似已听到声响,转身望向她。

月光下,海风吹拂过半山,漫天的星星失了踪影,原来是藏在了他的眸光里,美好得像是一触即碎的梦境。

岑屿垂眸等过又一次心跳错位,收回落空的手,走向他:“裴总,您还没休息?”

“嗯。正好有些工作。”裴青岩眼神飘忽了一瞬,低首抿了抿唇,轻声道:“见你房间灯亮了,想来等你。”

“是……有什么事吗?”岑屿走到他身侧,与他并肩凭栏而立。

目之所及,山海匿于黑夜。海风遥遥吹来几声海浪拍岸,山风萦萦送来几缕林木清香,俯仰尽是自然气息,心旷神怡。

“岑小姐,你喜欢你的工作吗?”裴青岩突然问道。

“喜欢的。”岑屿毫不迟疑地答。

答完,却有些怔忪。他的想法,她就似乎总能不费力地立刻读懂。显然,他问这个问题,是傍晚的跟踪事件让他认为她的工作过于危险。如果她答不喜欢,那么也许等她回去港城就会收到轮岗通知。

“别闹脾气。再想想?”裴青岩静默了片刻,侧首凝望着她,再次确认。

“是真的喜欢。不是针对你。”岑屿莞尔,仰头诚恳道。

三个月以来,闲暇时的只言片语,好像让她和裴青岩真的开始了解彼此。

他还是那个睥睨众生的执棋人,抬手就要打乱他人的人生,但也学会先征询一句她的想法。甚至,深夜等她半晌,只为了问她这一句。

她也还是那个敏感尖锐的性格,好在也开始愿意想一想他的好意,逐渐明白该如何说服他。

“我小时候想当个医生,大学一开始也是读的临床。后来遇上了些事,发现自己承担不了他人的生命,面对不了太过于具象的悲欢。所以转了专业,读了金融。”

初夏晚风轻轻徐徐,吹着岑屿的声音,飘散于山海之间。

“联交所给了我一个很好的位置,这里覆盖了医药全产业链,有最宏大公正最不偏不倚的视野,我学过的知识都可以用上,也许对医药领域来说微不足道,但可以离得这么近去见证,已经很幸运了。”

“更何况,这份工作不必争与抢。要不是SFC临时摇人,平时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她眺望着远方,眸底漾着柔色,几缕湿漉漉的发梢不经心地搭在肩上,染湿了轻薄衣衫,透出些沐浴后微微泛红的肌肤。

微风吹起她的发丝,散出几息清新安逸的气味,是他极熟悉的白茶香气。

她用了他惯常的沐浴露。

裴青岩莫名感到喉咙干渴发涩,垂下眼帘掩去眼底幽深,低声道:

“好。我知道了。”

岑屿不察,以为只是自己的这些真心话劝服了他,盈盈笑着抬头对他道:

“四点多了,早些休息。”

“还要忙?”

“嗯呢,明天我们就回去了。这件事,我也就能帮这一晚了。”

“我可以帮忙吗?”

裴青岩关切地问,见岑屿神色坚定地向他摇头,终是咽下了没说出口的半句——看见你的灯亮着,我很难入眠。

“那就过分逾矩了。怎么说,你们青山和远康也有利益冲突。多谢好意。”岑屿婉言谢绝,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示意他一起回屋。

他不再坚持,只陪她去了书房,又为她和陶陶取来薄毯,方才离开。

*

岑屿和陶陶一直忙到清晨日出。

好在裴青岩这打印机扫描仪等等一应俱全,两人商量着收工后,陶陶想了想,又额外挑了几分文件单独开始扫描复印。

压抑着的困意,在收工那刻喷涌而来。

岑屿撑不住,趴在桌子上小憩,半梦半醒地看陶陶复印,依稀记得陶陶还想塞一份复印件给她,让她带回港城。

再往后,就记不清了,她睡着了。

等醒来时,已躺在床上,身体拥着棉和柔软的被子,她一下慌了神,眼睛还没全睁开,就赶紧抓起枕边手机,确认了还没到九点,悬着的心才落下——怕影响裴青岩的作息,她们订了十点半多起飞的飞机。

她简单洗漱收拾了下,匆匆下楼。

餐厅里,陶陶和裴青岩正分坐在餐桌两端,各自吃早餐。赵姨见她来了,又端来了一份全麦三明治和热牛奶。

“不好意思。差点睡过了。”岑屿朝赵姨道谢,有些尴尬地开口。

“我说该叫你起床了。他不让。”陶陶熬了个通宵有些无精打采,瞥了眼一脸平静的裴青岩,决定再乏力也要告状。

“这离机场很近,半个小时就能到,可以再多睡一会的。”裴青岩搁下了手里的刀叉,看向岑屿,声线逐渐变得温柔:“我买了回港城的同一航班,正好和你们一起。”

“这……我们打车吧,可以报销。”

“那会来不及。出租车只能到山下。”

岑屿都不敢看陶陶的眼神,只好选择低头安静吃早餐。

*

到了机场。

裴青岩体贴地提出一并办理登机牌,岑屿婉拒失败,只好看他镇定自若地选择了邻座,还是经济舱。

沾他的光,她们走要客通道快速过了安检,时间尚有余裕。陶陶拖着那至关重要的行李箱,与他们告别。

她临走时,特意抱了抱岑屿。

吊桥效应,大抵在女生友情之间也有些道理。这几天的跌宕经历,让素未谋面的她们不得不迅速建立信任。

陶陶是个典型的北方姑娘,比岑屿还稍稍高些,岑屿亲昵地捏了捏她腰间软肉,把脸凑近她颈窝,贴着耳朵小声嘱咐道:

“回去小心些,大不了不查了。”

陶陶蹭着她的发丝,轻轻点头,对岑屿说的却是:

“那个裴总,很喜欢你,别错过了。”

岑屿讶异地抬眸,正看见几步之外的裴青岩一身挺括清贵的高定西装,身畔守着的却是她和陶陶的两只破旧廉价行李箱。

还是很不搭。

她眼波流转,唇角微勾,低头贴近陶陶耳朵,轻声揶揄道:

“没关系。喜欢我的人很多的。”

*

大概是,她这话说得太狂妄了些。大放厥词,神是要降下惩罚的。

飞机上短暂的两小时睡眠里。

岑屿梦到了许燃。

夏天午后,阳光透过梧桐树梢,抛洒无数斑驳的金色碎片。二十岁的岑屿坐在许燃的单车后座,双手轻轻环绕在他腰间,右耳贴近他温暖的背脊,似有若无间能听见他心跳的悸动。

微风轻轻吹起她的裙摆,单车穿梭过港大校园的树影婆娑,他们的影子亲密地交叠在一起,仿佛能驶向永远。

从小到大,喜欢她的人是很多。

她样貌生得好,性格也和气。年少时有些心高气傲的毛病,名著历史里爱情故事读得多了,就对现实里稚嫩男生提不起兴趣,完美错过了早恋问题。

到了大学,慢慢学着与现实和解,开始谈恋爱,也换了几任男友,分手也没有什么空窗期,永远有下一个男生愿意在宿舍楼下等她。

直到许燃。

是许燃教会她。恋爱与爱,是不同的。

恋爱,大抵等同于无数时光里亲密而甜腻的陪伴分享,可在无人时,她还是会问自己一句「这是爱吗」。

爱,是碎片化的,每一个喜悦的破碎的瞬间,都会无比直白地告诉你「你爱他」。

她一直向前看,很少会念起过去的恋爱经历,也从不费心力去记住她那些过去式的男友们。甚至有些名字,如今都要紧蹙着眉头,才能记起个大概来。

但她无法忘记许燃。

自他出国以后,岑屿就进入了自闭周期,忙着保研实习就职,感情一空就是四年。

她没再爱上过谁,也没再敢爱上过谁。

少年时无知无畏,长大后爱过痛过,才学会怕。

*

飞机开始盘旋下降。

岑屿被一次穿越云层的机身颠簸惊醒,梦里恰巧是许燃载着她的单车坠入悬崖。她蓦然睁开眼睛,搭在座椅扶手上的手指地抖了一下,呼吸急促了几次方才平稳。

裴青岩对她的异常格外敏锐,倾身细致观察过她神色,关心询问:“做噩梦了?”

岑屿摇摇头,没说话。

担心她倦意未消,裴青岩未再多问,只边看工作文件,边用余光留意着她的状态。

岑屿兀自盯着椭圆窗外的蓝天出神了一会,又垂下眼帘,尝试闭目小憩。

然而,醒了就是醒了。

再难入眠,脑中思绪却越盛。

梦见过去的许燃不可怕。可怕的是,夏夏的婚礼定在六月六日,公休假第六天。时下已近五月末,再见许燃,也不过是十天后的事了。

无法不去猜测,许燃如今是何模样是何性情,四年时光赠予了他什么,又拿走了他什么。

也无法不去想象,久别重逢之时她该怎么说怎么做,才能证明「没有许燃,她过得也很好」。

一种微妙而任性的好胜心,在作祟。

简单讲,她有些输不起。

岑屿清醒地在心里嘲讽自己,面上只是微阖双眼,惟有低垂着的卷睫轻颤,泄露出这细微的情绪波动。

裴青岩似是发现她未能安心入眠,搁下手中文件,轻声对她道:“再过几分钟就落地了。困的话,我送你回家,可以在车上再睡会。”

“嗯……不用的。车停在机场,我得开回去。”岑屿睁开眼,乍然明亮的光线令她有些不适,她揉了揉酸涩的脖颈,想也没想拒绝道。

她刚睡醒的声音,又绵又软,仿佛被棉花糖包裹一般。

裴青岩心里霎时一片柔软,被拒绝了也不生气,甚至半真半假地玩笑道:

“可以考虑雇我当司机。”

“裴总,您的时薪太高了,付不起。”

“如果是岑小姐,可以有折扣。”

“那您能开发票吗?”

岑屿出其不意地问道,看向裴青岩的目光中,闪烁着一丝俏皮与得意。

裴青岩一时语滞。

或许是裴大总裁没思考过发票报销的问题,也或许只是她的笑容过于甜美可爱。总之,裴青岩选择了沉默,把主动权让给了岑屿。

“那不行的,得报销。谢谢裴总啦。”

*

飞机落地港城。

在空乘温馨的提示声里,岑屿打开手机的通信功能,突然有些不妙的预感。

微信提示,收到来自夏夏的短信。

徐令夏 Yvette:

「屿屿,回港城了吗?别忘了周六陪我一起去试纱哈。」

徐令夏 Yvette:

「[照片]」

徐令夏 Yvette:

「Feyn他们今天去试新郎礼服了,这款我选的,是不是很不错!」

岑屿点开照片。

放大。

手指划过,却猝不及防在照片角落看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他眉宇间的少年锐气已经隐约沉淀为稳重成熟,说不上哪里变了,又好似处处都变了。

她陡然间意识到。

许燃,是真的回国了,甚至与她又同在这一片城市的蓝天下。

岑屿的手指骤然收紧。仓促间,她下意识地不愿看清这照片,匆匆按下熄屏。

裴青岩默默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见一张好友发来的新郎伴郎合照,竟然令她心慌如此,心中不免涌起一些酸涩的猜测。

他眸色幽深,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试探着问道:

“有朋友要结婚?”

“嗯。就在这个六月假期。”

岑屿有意不看他,只低头拉扯着安全带,显然不愿多说。

裴青岩只好暂时按下心中臆想。

*

离了廊桥,岑屿困得哈欠连天,想着挥挥手就算告别,连句再见都不必说。

裴青岩却特意请她留步,就远康药业的事与她说了一番话:“远康的事牵涉复杂,岑小姐最好先静观其变。”

“嗯,我回去会先等陶陶消息,检查报告怎么写,还得看她那边意思。”岑屿从善如流,连连点头。

裴青岩似仍心有挂念,又嘱咐道:“我下周在国外,万一有事联系不上,可以直接找Gray。”

“安心啦。这是港城,有缘再见。”岑屿洒脱地挥了挥手,转身往机场出口方向走去,只留给他一个摇曳生姿的背影。

裴青岩唇角微扬,笑意无奈又宠溺,驻足看着她走出自己视线,方才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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