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转街过巷

*

二十岁的岑屿,爱上了二十岁的许燃。

但是,二十六岁的岑屿,不会再爱上许燃了。

推开厚重木门的一瞬间,岑屿找到了她的谜底。这个曾令她心有惶惶的谜题,在她与他与他们完美无缺的微笑面具,还有亲切大方的寒暄问候里,无声消散。

*

回到港城后,岑屿的日程排得很满。

周五,回所汇报工作,Anita只当这次是个辅助任务,没多问远康药业情况,但出差期间攒下了不少琐事,又加班到很晚。

周六,陪徐令夏试婚纱和礼服。她平素不常开口夸人,这天却对着被爱意环绕的夏夏赞不绝口。

周日,她加入的户外俱乐部召集开了一次行前会,排了梅里徒步的行程,临时才想起登山鞋放在干洗店还没取回来。

周一,假期前最后一个工作日,岑屿心浮气躁地上了一天班,五点一到就匆匆忙忙拎包走人,赶在干洗店关门前取了鞋,却又被节前出行车流堵在路上。

徐令夏的电话,就在这时拨了进来。

“屿屿,今天有空不?还记得以前咱们常去轰趴的那个别墅吗?我和Fyen准备今晚办个婚前单身派对,一起来玩呀?”

“夏夏,我这会还堵着呢,恐怕去不了诶。”

“没事,我们也在路上呢,等你呀。”

“我还是不去了吧。明天一早就要飞滇南,你们玩得开心呀。”

岑屿犹豫了下,还是拒绝了。车窗前无数汽车尾灯串联成一条条红色的光带,在高架的曲线中蜿蜒曲折,宛如一条条没有尽头的红色河流。

她觉得很累。

徐令夏和她中学就相识,了解她这冷淡性子,只照旧吐槽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岑屿单手支着方向盘,想起电话里纪凡的说话声,不免叹了口气,无精打采地想着刚刚的回绝怕是还不够为今晚画上句号。

如果只有夏夏,那么拒绝就是拒绝了。

如果还有纪凡,岑屿想,或许她到家还是赶紧洗个澡比较妥当,这样再出门时至少还能是清清爽爽的。

*

岑屿最近想起了很多大学往事。

比如,她和纪凡,一向都有些暗流涌动的不对付。她看不惯纪凡在学生会折腾出的那些派系斗争,大抵纪凡也不爽她次次考试都能压他一筹。她看纪凡趋炎附势,纪凡当她假清高,偏偏一个是徐令夏新任男友,一个又是徐令夏多年好友,只好勉力维持个面上和气。

岑屿很清楚,纪凡最热衷的事之一,大概就是通过徐令夏或者许燃,让她做一些她本不乐意做的事。

她当年因此烦透了纪凡。

如今想来,才看明白这人爽朗笑容下洞察人心的敏锐与操纵人心的果敢,难怪能一路升到港大学生会会长。换了成年人世界的评价标准,她倒有些佩服他。

*

晚上十点,岑屿在家收拾行李,果然再次接到徐令夏的电话。

“屿屿,你睡了吗?要不要考虑过来聚一聚呀,好多同学在呢……”

徐令夏的声音甜甜软软,带着些醉意酣然,但她还没说完,电话就被纪凡夺去。

“Seren,大家都在这,就等你了。夏夏这牌又输了,再不过来救救你的好闺蜜,这局大冒险她也要输了。”

纪凡的声音是一贯的爽朗热情,只可惜说的话也是一贯的笑里藏刀。

“Feyn,你把电话给夏夏。”

岑屿冷声打断,纪凡说的每个词都在她的雷点上蹦迪。

纪凡微不可闻地嗤笑一声,知道岑屿不会与他多说,干脆利落地把电话递给了徐令夏。

徐令夏瞪了眼纪凡,推门离了人群,倚在门外角落,方才继续劝道:

“屿屿,你来嘛。正好Lucas他们都在,也好再商量商量婚礼流程。”

她有些微醺,但思路依然清晰,明白得用实打实的事务来邀岑屿,才最为靠谱。

“好。地址再发我下。”

岑屿低头看了一眼已经收拾齐整的行李箱,单腿用膝盖强行摁上行李箱,一手用力扣上锁扣,一手拿着手机应道。

*

顿格路9号别墅,也是很久远的回忆了。

这是一家距离校园不过一站巴士的轰趴馆,烧烤桌游KTV等设施一应俱全,一度是学生最佳聚会地点榜首。以前他们聚会,纪凡都要提前一个月订场地。

那些年,她要么是和一群同学上完课嘻嘻哈哈地结伴打车过来,要么就是许燃骑单车载着她过来。

大概因此,她孤身从出租车上下来,遥遥看见那幢弥漫着欢笑的二层洋楼时,油然而生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花园树荫下,两三个男生正坐着喝酒聊天,享受着香槟、美食和星光。她认识其中一个自然卷男生,是许燃学弟。

见她在门外按铃,自然卷立刻起身为她开门,莫名就对她说了句:“Seren姐,你来啦!Lucas他们在负一楼唱歌。”

岑屿的笑容凝固了一秒。

她眨眨眼,决定略过不提,浅笑着问: “令夏呢?也在吗?”

自然卷好似这时才记起她和许燃已经分手,一时有些局促,只尴尬点头。

见他紧张,岑屿带着几分狡黠地调侃了句:“学弟,还是得多关心关心美女的行踪才是呀。”

自然卷也转过神来,有意夸张地长吁一口气,连连应是。

惹得岑屿粲然一笑。

方才凝滞的夏夜空气又畅快流动起来,微风轻轻拂过院内蔷薇花树,几片嫣红花瓣随风飘落,轻轻柔柔摇曳出动人身姿。

蝉鸣风语中,岑屿也悄悄地长吁了一口气。

再见许燃,她也很紧张。

*

紧张到,她甚至没敢直接去负一楼,而是犹豫着推开了卫生间的门。

她站在镜子前,细细又看了遍自己的妆容衣饰。

眉黛如远山,绛唇如初樱,一双美目光华流转,纤长羽睫似蝴蝶羽翼,改良式旗袍勾勒出高挑窈窕的身姿,就连发丝亦是无有一处不精致。

于是,她再没有借口了。

岑屿推开KTV房间厚重木门时,她的手是有些微微发抖的,怕四年后的许燃失去了记忆里的光彩,让爱意沦为错付,也怕他比记忆里更耀眼,令她失衡又苦涩。

还是推开了门。

看到许燃的一瞬间,心跳归于平静。

他坐在长沙发一角,正和徐令夏等几个熟面孔玩牌。她进门时,应是恰好到了他的轮次,在其他人望向她之后,许燃才慢一拍地抬眸看她。

他还是很好看的。

四年的海外经历或许给他留下了一些痕迹,但是不多。记忆里少年的清亮眼眸,已然更深邃了一些,下颌更方正了些,当时略显清瘦的身材,如今似乎肩也宽了少许,显出几分健硕沉稳的气质来。

二十六岁的许燃,也是很好的。

但是,这一眼的光景里,岑屿所有的感官和神识,都在无比直白地告诉她「你不再爱他」了。

岑屿缓缓地眨了眨眼。

“Hi,好久不见。”

轻轻淡淡宛如栀子花般的声音,穿越人群,穿过时间,再一次落向许燃。

*

纪凡向来交际广阔,攒局技巧高超。

岑屿的大学同学们,但凡有些名头的大半在此,楼上楼下少说也有二十余人。也不知是给纪凡这昔日学生会主席薄面,还是沾了徐令夏这高官千金的光环。

甫一进门,一众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她自小登台拉琴,已习惯目光簇拥,浅笑颔首问好,一双灵眸在顾盼流转间恰如其分地照顾到所有人。

徐令夏扔了手里纸牌,几步迎过来,快乐地给了她一个亲密拥抱,拉着她坐下,好巧不巧,恰是正对着许燃的位置。

“屿屿,快教教我。”

徐令夏捏着手里两张底牌Q和9,在岑屿眼前一晃而过。

岑屿抬眼扫了下桌上牌面。他们正在玩德扑,这一局其他几人已经弃牌,只余下许燃、徐令夏和另一个女生潘明诗。

桌上,翻牌开出了K和Q,徐令夏的牌面不小,但她前手的许燃刚刚压上的筹码也不小,此刻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们。

“全压上。”岑屿抿唇一笑,对徐令夏耳语道。

“好。听你的。”徐令夏这一晚晚输多赢少,面前只余最后一叠筹码,她咬咬牙信了岑屿,一把都下进了底池。

一旁看牌的纪凡,立时抚掌叫好。

许燃但笑不语,目光却灼灼划过岑屿的面庞。

庄家发牌,转牌是一张无关紧要的2,河牌却是又开出一张Q。

没等摊牌,徐令夏已经开心得丢下了底牌,转身又拥住岑屿,反复念叨着「屿屿你真是我的幸运星」。

岑屿亲昵地揉了揉徐令夏的头发,目光越过她,落在许燃唇角噙着的那抹浅笑。

他漫不经心地放下底牌,端起手旁的波摩一饮而尽。

A和7。

她猜对了,这人玩牌还是一样的风格。

“这局要加入吗?”

许燃主动问道,没有称呼,眼神亦未看她,只是低头专注洗牌,硬括纸牌在他指尖整齐错落地交叉,合二为一。

“不啦,我做夏夏的强力后援。”

说是后援,但是玩牌又怎会乐意听他人指点,不过是找个借口拒绝罢了。

*

这家轰趴馆的负一楼说是KTV房间,其实设了吧台、桌球好几个区域,当得上一句应有尽有。

纪凡端着一杯冰割威士忌,穿梭游走其间,连珠妙语不断博得笑声连连。几个女生在点歌台唱歌自拍,恰有男生过去搭讪,掀起一波合照热潮,更有好事者绕场给拍了个全景。

岑屿安静坐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牌,有些无趣,起身去吧台寻一杯水。

昏黄灯光下,一个斯文男生摆弄着那些五彩缤纷的酒水,技法娴熟,正和吧台边的两三人闲聊着。岑屿认识,他是陆知禹,和许燃他们当年同班。

“Seren,咱们是不是毕业后就没再见过了?”陆知禹见她过来,推了一杯落日霞色的鸡尾酒给她,鼻梁上的细边眼镜泛出一道冷光:“试试这个。低酒精浓度。”

岑屿接过,浅浅抿了一口,味道清甜微涩,她谢了谢,寒暄道:“嗯,时间真快。那时候羡慕你们学计算机的一个个藤校Offer收到手软,转眼都大家都学成回国了。”

“周游世界,归来仍是打工人罢了。听Feyn说,你现在在联交所?”陆知禹给自己也斟了一杯,抬眸问道。

“监管大佬,这得讨张名片了哈。”一个有些眼生的男生插话道,说着递出一张名片来,“Daniel Lu,嘉国基金交易员。”

“路总,我得提醒您,这名片递给我可就浪费了,我可不在机构和交易条线。”

岑屿晃了下手中的玻璃方杯,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

“Daniel,哪有在酒吧递名片的,都是同学,还不直接加个好友。”

陆知禹一边笑着圆场,一边左手微抬按下了那张名片,右手却已将社交账号推到岑屿面前。

“我现在在李教授牵头的人工智能研究院,也在中環,和你们联交所离得近,以后有空约饭。”

岑屿自觉该说的话已都先说了,弯唇应好,一番寒暄应酬之后,只静坐在吧台边缘昏暗处,纤手支着下颌,心不在焉地听人闲聊。话题从工作到留学到八卦,话题越聊越远,她的神思似被扯着线的风筝,也越飞越远。

“诶,Lucas这次回国是要创业吗?现在这种市场环境,勇气可嘉。”

“那可不一样。Lucas创业,都是投资人主动敲门送钱的,哈哈。”

许燃,大学时期帅气好看的学霸,人又恰恰不在场,自然成了热点话题。

这时,陆知禹却突然微倾上身,于无人注意间拉近了与岑屿之间的距离,隔着桌上几寸,直勾勾地盯着她,低声道:“Lucas年初就回国了,我们聚了几次。今天还是第一次见你。”

“噢。我刚知道他回国了。”岑屿听见自己干巴巴的声音。

陆知禹却未放过她,声音越来越近,目光里探究与引诱也一点点渐深:“的确,他最近太忙了。他的项目概念很不错,技术基础也很成熟了,但是资金需求也大,一直忙着在接洽投资人……”

岑屿猜不透他目的,却直觉地抵触任何试探,厌烦得直想出言打断,恰在此时,放在一侧的手机突然开始闪烁振动。

无衬线字体的「裴青岩」三个字,清明干净。

感谢裴青岩。

她不必处心积虑地寻一个得体借口,也不必精雕细琢地想一句婉转机锋了。

“失陪,我去接个电话。”

岑屿淡淡出声,打断了陆知禹,反扣着拿起手机,起身礼貌地微一颔首。

她轻盈自在走出几步。

不回头地离开了这热烈浮华又阴森诡谲的灯煌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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