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惯性思维,大部分人听到这种话时,应该都会问一句为什么。
瞿期也是这么觉得的。
他自顾自地咕哝道:“因为……”
只是刚开口,他就感觉自己贴着的肩背传来一点轻震,那人像是笑了一声,但又很难判断是什么意思的笑。
瞿期不满地又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伸出脑袋往前凑了点,声音含混地问:“你哼哼什么?”
“没有。”应知寒偏头看了他一眼,太阳穴被发丝扫了一下。他又转回去,说,“你在拐着弯骂我不是人么?”
瞿期想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但他的脑袋因为发烧变得越来越昏沉,有点转不过弯。
他直起上半身,像是这样能让自己清醒一点。然而片刻后又趴了回去,笑说:“你要这么理解也行。”
“……”
这下应知寒是真的气笑了。
救护车来得很快,红蓝车灯和滴嘟滴嘟的声音从远处赶来,在这样安静的深夜街头十分显眼。
瞿期勉强还剩点力气,婉拒了医护人员打算抬出来的平车,他从应知寒背上下来,自己长腿一迈上去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坐救护车,甚至觉得有点新奇,车厢里堆叠着各种仪器和急救箱,一眼看过去眼花缭乱,还有一股冰冷的味道往鼻子里钻。
医护人员给他测了个基础的生命体征,除了发烧之外,他的血压也有点低,干脆就先扎了个留置针。
针尖穿刺的地方有点细细密密的疼痛,瞿期盯着自己的手背出神了一会儿,偏过头时,视线落到了应知寒左手的衣服上。
他忽然意识到,这人手肘还有伤。
瞿期伸出食指,鬼使神差地在衣服的布料上挠了两下,片刻后,他声音很轻地问:“你手还好吧?”
应知寒闻言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肘,沉默几秒说:“没事,睡之前换过一次药。”
瞿期“哦”了一声,蜷曲了一下食指,把手收了回来。
车里很安静,空间也不算太大,即便他们声音压得轻,谈话内容也还是很容易被听到。
对面的护士看他状态还行,闲聊似的开口问:“你们俩是兄弟吗?”
瞿期愣了一下,随即反问道:“你觉得我们是吗?”
护士戴着口罩,目光来回看了几秒,说:“模样长得不太像,但是关系看着挺好的。”
瞿期的胃疼比刚刚好了点,也稍微有力气说话了,于是张口就开始满嘴跑火车。
“不是兄弟,”他指了指应知寒,煞有介事地说,“他是我房东。”
“房东?”护士睁大了眼,“你们俩看着不是年纪差不多么?”
“是吧,”瞿期也附和道,“我最开始看到他的时候也觉得不像,大概他就是比较年少有为吧。”
没人会觉得病得如此严重的人还在开玩笑,再加上顶着这张苍白且无害的脸,说起话来很容易让人轻信。
应知寒在一边也没反驳,护士在对面越听越是扼腕,甚至开始感叹起了人和人的差距。
救护车是从最近的医院来的,没聊多久,车辆拐了个弯,驶进到了急诊科门口。
从车上下来时,瞿期腿软踉跄了一下,他下意识反手抓住应知寒,下一秒就看到对方那比北风还冻人的侧脸。
瞿期憋着笑,明知故问道:“你怎么这副表情?”
“不是说不喜欢跟人打交道么,”应知寒瞥他一眼,拎着他的手臂一边往诊室走一边说,“吹牛的话倒是张口就来。”
“这不是社交本能嘛,”瞿期说着话的同时还去瞟应知寒的表情,瞟完问,“你生气啦?”
在和应知寒相处的这段时间里,瞿期发现了两件事,一是对方性格很冷,看起来很不好相处。二则是虽然对方看起来不好相处,但其实很不容易生气,顶多也就反唇相讥几句,最无语的时候甚至根本不说话。
对正常人而言,遇到这种性格的人,聊不了两句就敬而远之了,然而瞿期显然不是正常人。
他以前没遇到过这样的人,现在遇到了才发现,对方越是不说话,他就越觉得这样的反应有意思,也就越想嘴欠地去逗两句,从而陷入一个讨打的循环。
就好像站在桌上疯狂扒拉人类水杯的猫。
应知寒把他摁到医生桌前,面无表情地说:“他喝了点酒,半夜急性肠胃炎,还有点发烧,刚测了体温是38.3,可能还有点脱水,血压97和53,在救护车上打了个留置针。”
他语速不算快,吐字也很简洁清晰,瞿期甚至还没反应过来,这人就已经把他的状况说得差不多了。
医生一边听着,一边看了眼刚上传过来的病历,看完后开了张检查单递过来,让他们先缴费做个检查,再考虑下一步的问题。
这个点急诊大厅人很多,但也很安静。几排按摩椅上稀稀拉拉坐了些支着头打盹的家属,窃窃私语的声音混杂着仪器滴滴滴的电流声,就和人的心跳一样不停不歇。
瞿期轻蹙着眉心,朝应知寒伸了伸手指。
“什么?”应知寒问。
“单子给我吧,我去缴费。”
“算了,你坐着吧,待会又晕了还得叫人来抬你。”
“……”
说完这话,应知寒拿着单子,头也不回地去了缴费窗口。
瞿期无法反驳,慢吞吞找了个椅子坐下,他把那条毯子搭在腿上,抬起头来看向窗口那边。
应知寒高瘦的身影站在窗口前,微垂着头跟里面的人说话。医院的灯光总是很白,白得都有点晃眼睛,这样的光线照在他脖颈的皮肤上,像是泛着丝丝冷意。
“嘶……”胃里的疼痛让瞿期一下弓起了上半身,他双手抱臂般抵着肚子,额头几乎快要垂到膝盖上。
没过几秒,一阵脚步由远及近,应知寒的声音在上方响起:“又开始疼了么?”
瞿期保持着这个姿势点了点头。
“医生说要去做个检查,”上方的声音顿了顿,又接着说,“你能走么?”
“不能走你又要背我么?”瞿期闷着声问。
“那你上来。”应知寒说。
这个干脆的回答让瞿期抬起了头,他拧着眉心怔了一会儿,视线再次落到了应知寒的手肘上。
“算了,开个玩笑。”他撑着椅子站起来说,“我好歹也一百多斤呢。”
急诊检查的速度比较快,等了没多久,医生就按照检查结果开了点药,意料之中,需要挂水输液,并且医生的建议是住院观察两天。
“但是住院部床位比较挤,所以今晚你们可能得在急诊这边先凑合凑合,一早应该能办住院手续。”医生火速开好了药,让他们去输液室准备挂水。
因为提前打了留置针,瞿期不用第二次被扎。
给他输液的是刚刚急救车上的护士,她一边弄一边提醒道:“里面有个药是消炎的,再加上天气冷了,输进去可能有点疼,但是是正常的,我待会儿把滴速给你稍微调慢点。然后药的话总共是大瓶的有一瓶,小瓶两瓶,输完叫我就行,我来给你拔针。”
“好,谢谢。”瞿期刚要伸出手,就看应知寒自然地从她手里接过了输液杆。
杆子底部有一圈滚轮,滑动着行走时,顶部挂着的液体当啷轻晃着。
在急诊大厅看了一圈,瞿期最终还是回到了那排按摩椅上,也只有这里坐着会稍微舒服一点。
他挑了个偏角落的位置坐下,看到应知寒把输液架的滚轮锁上,又理了一下输液管,然后拿着毯子偏头问:“你的手要盖一下么?”
瞿期怕后面回血什么的,想了片刻摇摇头说:“我搭一下腿就行……哎还是算了,你拿着盖吧。”
然而刚说完他又意识到,这话不就默认应知寒得在旁边守着他么?于是又赶忙改口道:“要不还是我盖吧,这儿差不多弄完了,我给你打个车,你回去睡觉。”
应知寒把毯子给他搭在腿上,自己坐到了旁边的椅子里。他捏了一下眉心,嗓音听起来有些困倦:“你先输着吧,待会我自己打,等你两个小瓶的输完再说。”
瞿期其实不太喜欢欠人情,更何况这一欠就欠了个大的。
他想方设法地弥补道:“那你把毯子拿过去盖吧,待会儿万一冷了怎么办。”
应知寒扫了一眼时间,又把手机屏幕锁了,他转过来问:“你胃不疼了?”
“疼啊,怎么了?”
“那你话还这么多。”
瞿期:“……”
得,不领情。
他幽怨地往椅子里缩了缩,把另一只手放进毯子里,脑袋一偏打算睡觉。
由于整个人都不太舒服,瞿期其实并没太睡着,他像梦魇似的,能看到做梦的画面,但又能清晰感觉到周围的动静。
两个小瓶的输得很快,睡了没多久,他就听到到有人来换了两次药。装药水的塑料瓶在输液杆上磕磕碰碰,他意识有短暂的清醒,几秒后又变得沉重起来。
如护士所说,有一瓶消炎药输着很疼,但瞿期没想到会这么疼。
换了药不过几分钟,他几乎从手背疼到了肩膀,那根输液的血管像是僵硬的,又像是有人用刀在划,硬生生把他从睡梦中疼醒。
人一睡着就容易觉得周身发凉,他闭着眼打了个寒颤,极不舒服地深呼吸了一下,然后叹了一口气。
“还是很不舒服?”身旁的声音问。
瞿期睁开眼,这才发现应知寒还没走。
“你怎么还在这?”他又闭了一下眼,“这瓶药输完估计都奔着天亮去了,你要不先回去?”
应知寒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重复问了一句:“手疼还是胃疼?”
瞿期看着自己放在两个椅子间的手,有那么一会儿没说话。
他忽然想起久远前的一次幼年时期,同样是肠胃炎,也同样输了这种会让人手臂疼的消炎药,只不过那次是白天。
柳昭本来在床旁守着他,后来因为有急事,被一个电话叫走了。
他被药疼醒的时候,病房墙上的电视在低声播放着,隔壁两个病人在走廊溜达,只有他自己躺在床上输液。
他疼得受不了,借邻床阿姨的手机给柳昭打了个电话,在嘟音结束的最后一秒,电话被接起来。
柳昭先是不满地“喂”了一声,听到是他的声音才转而柔和下来。
瞿期说自己的手很疼,柳昭对他说,医生说这是正常的,坚持坚持,输完就好了。
小小的瞿期乖巧“哦”了一声,一言不发地忍着整只手臂的疼痛,捱到液体输完。
事实也确实如此,只要输完就好了。
可正因如此,在后来还有什么不舒服时,他同样没再开过口。
因为无论怎样,总是要等到输完,总是要等到一切结束的。
所以在面对应知寒问类似的问题时,他只是寻常地回答了一句:“其实还行,输完应该就好了。”
但或许又因为对方是个和他年纪相仿的人,此刻还主动问了,瞿期说完后盯着手,很轻地眨了一下眼,故作轻松地抱怨道:“好吧,其实这个药输着确实挺疼的,比胃还疼。”
他手搭在两个椅子间的扶手上,应知寒抿了一下嘴唇,说:“有个方法能稍微缓解一点,要试么?”
“什么?”瞿期猜测道,“用热水敷输液管?那不是会影响药效么?”
“不是。”
瞿期有点不明所以,紧接着就看应知寒伸出手,拇指贴在他手腕上方一点,轻而缓慢地打圈摩挲着。
对方的手掌干燥温热,几乎覆盖在他的手腕上。对比而言,显得他从指尖到手腕的温度都很冷,像被放进冰箱里速冻过一遭。
摩挲的位置离穿刺部位不算近,但却是液体运送到血管里的必经之路。
手腕渐渐攀起一阵细密酥麻的触感,仿佛顺着里面的血液运送到了心脏,让人觉得心脏像是被柔软的羽毛扫了一下。
瞿期的手腕倏地一动,如同被开水烫到。
“怎么?没效果?”应知寒停下动作问。
“有,有的。”瞿期卡了下壳,“确实没刚才那么疼。”
应知寒动作又继续,问道:“那你抖什么?”
“我……膝跳反射转移到手上了。”瞿期说。
应知寒:“?”
现在这个场景,瞿期也不好再睡觉,他开口问道:“你以前是不是经常来医院?”
应知寒看了他一眼:“为什么这么问?”
瞿期说:“因为感觉你对流程很熟悉,就比如刚才说状况的时候,你也是挑的重点说。”
“算吧。”应知寒把目光收回去,“以前经常跟家里人来。”
瞿期点点头,“哦”了一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然而心里想着不好睡觉,实际上没过多久,他的睡意又被这个摩挲的触感勾了起来,再加上没那么疼了,聊着聊着就又慢慢闭上了眼。
睡梦里,手腕上那个循环往复的动作持续了很长时间,中途停了一会儿。
他感受不出来这个“一会儿”具体是多久,总之一会儿后,那只温暖的手又靠了上来。
与之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带着点烫意的东西,这个东西被人压在他的手心下,之后便没再动过。
手上的温度渐渐回暖,甚至暖到让人觉得舒适。瞿期的脑袋在椅子上蹭了蹭,更深地熟睡过去。
再睁开眼时,急诊大厅已经隐隐有些嘈杂,活动的人也多了一些。
瞿期睁着眼清醒了两秒,发现面前的输液架被拿走了,针也已经拔了,至于他的手……
他的手被盖在腿上的毯子里,温暖无比。
瞿期动动手指,在毯子里活动了一下,忽地摸到某个东西。他缓缓掀开毯子,发现自己双手抱着一个玻璃瓶,像是装药用的。
只不过瓶子上没有标签,里面装的全是水,此刻摸着甚至还是温热的。
瞿期看着这个瓶子愣了几秒,又明白什么似的,转头看向左手边。应知寒右手撑头,手肘靠在两个椅子间的扶手上。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他头顶的发丝和小半张侧脸,像是睡得很熟。
瞿期目光再往下挪了一点,落到了他搭在腿边的左手上。
对方指尖还虚虚地捏着一叠东西,几乎全是他半夜时的检查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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